迪卢木多知道肯尼斯说的没错，但凡事真要做得如此不近人情吗？

他坐在领主身旁，按着领主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安慰。

肯尼斯靠着树干，释放了一个照明术，拿出一本书，开始看。

过了一会，领主再次恢复了平静，坐了起来，指了指嘴巴，表示要说话。

迪卢木多看向肯尼斯那边，还未开口，咒语解除了。肯尼斯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情况，依然在看书。

迪卢木多暗叹一声，转而看向领主。

领主脸上的泪迹未干，声音有些沙哑，“我不该领兵来这里，如果我们的军队在，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迪卢木多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安慰这位素有“无能好人”称誉的领主大人，可惜他对此并不擅长，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话，只好支吾道：“那么，您相信前方有一批半龙人，正准备袭击王太子了？”

领主点头道：“迪卢木多，你的品行是我所见之人中，最值得我敬佩的，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和我的军队，多亏了你才有机会为埃布拉纳的居民复仇，在此我表示感谢，并为我个人曾经对你的误解表示道歉。”

迪卢木多没想到这位领主居然如此的，如此的…… 他又一次词穷了。

“既然您有一战之心，您觉得明日我们该如何作战？”

领主眉一扬，深吸一口气，张开嘴，顿了下，道：“……哎呀。我回去问问他们的意见。”

迪卢木多暗汗，这位领主果然没有说出与名声相违的言语。

但是，这种彼此信任的从属关系，也许正是埃布拉纳曾经强盛繁华的原因之一。迪卢木多相信，这场战争结束后，只要有他们在，埃布拉纳一定会尽早恢复昔日的繁华。

迪卢木多捡起一束干柴，在篝火里点燃，交给领主，道：“我为之前鲁莽的行为感到抱歉，为了避免您部下的误会，无法送您回去了。”

领主惊讶道：“你不担心我骗你？”

迪卢木多露出真诚的笑容，道：“不，我不认为像您这样理解生命价值的领主会这么做。”

领主握紧火把，也笑了。

迪卢木多目送领主的身影走远，回头看向肯尼斯。

其实他刚才有些担心肯尼斯会阻止，没想到肯尼斯一直没说话。

肯尼斯仍然在看书，似乎对他刚才的决断视而不见。

迪卢木多走到肯尼斯身旁坐下，“嗯……多谢。”

肯尼斯目光没有离开书籍，手指翻过一页书。

就在迪卢木多以为听不到肯尼斯的回应时，他听见肯尼斯淡淡道：

“骗了你更好，我可以直接敲晕你带走。”

迪卢木多哈哈轻笑，靠在肯尼斯身边，继续咬着吃了一半的大饼。

夜色渐深，寒气愈重。

肯尼斯拢紧身上的斗篷，往篝火里又加了一把柴。

今晚的温度意外的低，在暗光中也能看见呼出的变成白雾的气体。肯尼斯对比前几天的温度，发觉今晚的温度至少低了十度以上，根本不像是十一月初的温度，反而感觉比冬天最冷的时节还要冷。

太奇怪了。肯尼斯忍不住往身上施加了一个保暖咒，顺便又往迪卢木多身上扔了个。

迪卢木多正在保养武器，抬起头笑道：“我刚休息过，你先睡吧。”

火光中，红枪与黄枪闪动着魔性的光芒，而长剑与短剑则黯淡无光。

肯尼斯感到纳闷，同样都是具备魔力的武器，怎么感觉相差那么大。

肯尼斯走到迪卢木多身旁，拿起长剑，那把传说中由精灵王玛纳南送的怒涛剑，发觉与记忆中的款式略有不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感知不到其中蕴含的魔力。他又拿起另一把短剑，由安格斯送出的怫然剑，同样感知不到魔力。

肯尼斯不相信在这个时候迪卢木多会舍弃原来那两把武器不用，立即询问道：“你原来的那两把剑呢？”

迪卢木多如实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感到有些不安，他觉得肯尼斯估计会生气，但是他不想隐瞒，“我在退出费奥纳之时，送给了莪相和奥斯卡。”说完他紧盯着肯尼斯

肯尼斯握着短剑，看着迪卢木多，没有说话。

虽然看着对方似乎没有发火的迹象，但迪卢木多顿时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不由自主往后移了移。

肯尼斯捡起另一把长剑，掂了掂。

迪卢木多咽了一口口水，脑子里莫名浮现出略暴力的画面。

啊，肯尼斯，说些什么吧，感觉好可怕。迪卢木多在内心挠墙。

尽管对自己自己所做并不后悔，但如果会被打，他心甘情愿。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肯尼斯拿着两把剑，转身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迪卢木多想要跟上。

肯尼斯回头，淡淡道：“我给它们加刻魔纹，你不用跟过来。”

迪卢木多不想拂逆肯尼斯的意思，马上停下脚步。

肯尼斯没有走远，转到一颗大树下，身影被几人合抱的树杆遮挡。

片刻后，树干后方传来暗红色的光芒。

迪卢木多望着那个方向，有些疑惑，为什么之前为铠甲刻魔纹没有回避他，现在为武器刻魔纹就弄得如此神秘。

而且奇怪的是，肯尼斯居然没有责怪他不知轻重头脑发热诸如此类的话。按照以往经验，怎么着都会骂几句。难道说，是因为今晚骂够了，所以不想骂了？迪卢木多挠了挠脑袋。

一阵晚风顺着树杆的方向吹来。迪卢木多担心肯尼斯离篝火那么远会不会感到冷，他忽然发觉，被风吹下的树叶，在空中滑出不自然的弧线，似乎被有什么影响挡了下一样。

疑惑间，迪卢木多走向不断散发黯淡红光的树杆位置。

还未抵达，踏出的步伐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伸手往前一摸，是平平的无形阻挡。

“肯尼斯，发生了什么事？”迪卢木多担心道。

树杆后方传来回应。

“没事。”音色如常。

虽然有可以破除魔法的红枪，但迪卢木多不敢贸然地划开结界。

短短几步远的位置，却像是阻隔了一个世界。

暗红色的光终于消失了。然后是如同晨曦的白色柔光一闪而过。

片刻后，肯尼斯拿着两把剑，走了出来。

剑身如常，但多一层几不可见的暗淡红光。

肯尼斯把两把剑交给迪卢木多，道：“虽然比不了你之前的那两把，但比一般的武器要好些。”

迪卢木多接过剑后，没有收起，而是放在鼻间闻了闻。

有血腥的味道，不是之前的痕迹，而是刚刚沾染上的。

肯尼斯看着迪卢木多的动作，叹口气，捏了捏眉间。

迪卢木多低着头，不舍、感动、自责的情绪翻滚着，他已经知道肯尼斯刚才在树后面做什么。

剑上面有肯尼斯的魔力，更多来自那些有着血腥气的魔纹。

看着肯尼斯苍白的脸色，迪卢木多感到鼻子一阵发酸：“肯尼斯，我不希望你这样……”

肯尼斯皱了皱眉，明白迪卢木多的意思，不以为意道：“时间不够，宝石也不够，这是最快捷的方法罢了。啧，怎么平时不见你那么敏锐。”他走到篝火边坐下，拉紧斗篷，靠着树杆，闭上眼睛，道：“我决定去做的事，就不想输。无论是个人的战争，还是国家的战争。只是为了这个而已。”

迪卢木多压下眼睛里的酸涩，如同对待珍宝般，将两把剑收起。

他一定会好好使用这两把剑，带来胜利，带来荣誉。

迪卢木多坐在肯尼斯身旁，牵过肯尼斯的手，握着。

手很凉，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暖起来。

迪卢木多看着肯尼斯闭目休息的侧脸，心中宁静。

安详的气氛被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打破，迪卢木多顺着声音方向看见一个跳跃的火光，他立即站起来，手持武器凝神戒备。

片刻后，已经可以看见，有三匹马，走的很慢。只有最前面的马上坐着人，另外两匹马被牵着缰绳跟在后面。

迪卢木多认出坐在马上的人是埃布拉纳军队的骑士队长。

误会按理来说，已经解除，为表诚意，迪卢木多收回手里的武器。

骑士队长在十几步远的位置下马，牵着马走近，看着迪卢木多道：“领主要我带你们营地，商量明日之战该怎么打。当然……”脸上露出挑衅神色，“如果觉得是陷阱，可以不用去。”

迪卢木多还未答话，肯尼斯率先一步道：“就算是也没什么了不起。”说着牵过一匹马，坐了上去，微抬下巴，道：“前面领路。”

迪卢木多笑了，也牵过一匹马，对骑士队长道：“麻烦你了。”

骑士队长调转马头，走到前方，将猜疑与不满藏在心中。

还未进入军队临时驻扎之地，便看见大大小小的帐篷。

进入营地，迪卢木多立即感受到来自四方的目光。

有敌意，有怀疑，有不满，各种各样的情绪。

对这一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一行人随着骑士队长，来到营地里最大的一顶帐篷里。

一掀开门帘，只见帐篷里没有任何摆饰，只有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毯。

埃布拉纳的领主坐在地毯正中位置，帐篷里没有其他人。

领主看见他们进来，站起来迎道：“哎呀，地方简陋，希望不要介意。”

迪卢木多连道不敢，毕竟造成这一状态是他。

骑士队长没有进入，他留在了门外，担当守卫工作。

地毯上有两个坐垫，明显是为来客准备的。

众人坐下后，领主没有掩饰脸上的愁容，开门见山道：“哎，这个，我已经说服了大家，我们在此休息五个小时后再整军出发，一定能在日出前赶到费尔角。我想听听多方面的意见。那个，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是对迪卢木多发出的。

迪卢木多有些尴尬，这话一听就知道领主大人没有带兵打过几次仗。行军路线兵种人数武器配备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想法。

他注意到领主后方挂了一张地图，便问道：“你们已经调查过敌方的情况了吗？具体位置已经探查过了？”

领主叹了口气，道：“法师已经派出去使魔侦察，现在还没有回来。”

迪卢木多问道：“请问采取的战术是？”

领主道：“战术？发现敌人就打，还需要什么战术？”

迪卢木多汗颜，继续问道：“那和王太子军方面的配合是？”

领主道：“救他们出来，然后带他们到贝尔法斯特。”

迪卢木多终于听见一个颇具见解性的信息了。

贝尔法斯特，是爱尔兰北部第一大城，有七千名驻军，城墙的坚厚度据说可以抵御巨人的攻击。

与艺术海滨的埃布拉纳不同，贝尔法斯特的军事气氛浓厚，其领主是一名海战极其出色的将领，拥有爱尔兰近一半的海军力量。

领主道：“我与贝尔法斯特的领主有交情，北部只有那里有大型传送阵，无论是支援还是撤退，我们都需要它，我必须亲自去说明情况。”

迪卢木多立即听出其中的安排，道：“您是说，您不去战场了？”

领主点头道：“嗯，我去了反而是拖累。这支军队，就交给你了。”

虽然受到领主的信任很感动，但是首领不在的情况下，士兵们怎么会听一个外来人指挥。迪卢木多深深感到，这位领主真的不适合领兵打仗。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只是您的士兵……”迪卢木多尽量换了一个委婉的表达方式，“恐怕不会像您这样的看待我。”

领主指了指门外的骑士队长，道：“哎呀，没事的，有沃尔森留下来帮你。我只带走三百名侍卫就够了，军队里的法师和德鲁伊都会留下来。”

迪卢木多松口气，心想，恐怕沃尔森才是这个军队的指挥，到时不是他帮助自己，而是需要自己去帮助他。

一直没有出声的肯尼斯在此时询问道：“请问您是如何向士兵解释这一次的行动，解释迪卢木多的行为？”

领主叹了口气，道：“哎，我和他们说，王太子遭到叛乱的半兽人种族袭击，迪卢木多无意中知道消息，向我们求援。我一开始不相信，后来……那个，收到确切情报，就相信了。”

迪卢木多睁大眼睛，没想到会从领主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

肯尼斯审视着这位看似无能的领主，问道：“你怕他们不接受真相？”

领主苦笑道：“嗯。没有亲眼目睹，仅凭言语，很难让他们相信家园已经被毁，而且就算相信，比起报复的心情，确认亲人的安好才是首要的事情。这个时候需要上下一心的决心，用容易让人质疑的事作为理由，我觉得这样不好。”

迪卢木多不由以全新的眼光看着这位埃布拉纳的领主。

肯尼斯忽然问了一个与战况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您的领地距离费奥纳的大本营基尔代尔郡非常近，您为什么会选择投向王太子的实力？”

领主注视着肯尼斯，没有拒绝回答这个看似无礼的问题，“就是因为近，所以利益会被缩小，灾祸会被扩大。”他搓了搓手，似乎触及到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情绪有些激动。领主起身到帐篷角落的箱子里拿了三个酒杯和一壶酒，倒满了酒递了过去，“我知道了你们的秘密，作为诚意的交换，说说我的事情吧。”

领主看似平和的表情下隐藏了一丝苦涩之意，“我的父亲在我很小时便去世了，他被我母亲所害，所以我到现在为止都不敢结婚，大概也是无法相信另一半的缘故吧。我很羡慕你们的感情。”

领主坦陈与阔达的态度，让迪卢木多与肯尼斯感到震惊不已的同时，对他产生了好感之意。

领主笑了笑道：“我的父亲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英雄，但是他教了我很多道理，我一直都牢记并遵守着那些教条，比如说诚信待人，相信值得相信的人，不做无法控制的事，不做能力范围外的事。这次如果告知他们真相，就属于我无法控制的事啊。”

领主拿着酒杯，浅尝了一口，立即有些不满道，“哎呀，酒被掺水了。沃尔森！我要请客人的，去拿些纯正的来。”

帐篷外的骑士队长拉开帐篷布帘的一角，严肃拒绝道：“很抱歉，现在是战时，请您节制。”言后，将布帘放下。

领主的脸皱了，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道：“其实掺了水的酒也是蛮有滋味的，呵呵。”

迪卢木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正是。”

肯尼斯浅饮了一口酒，淡淡的酒精几乎不可察觉，口感已经说是他有记忆以来的最差，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位领主的欣赏。

在这个世间上，能力不强的人很多，但有这般自知能力和自控能力的人很少。这位领主能将埃布拉纳建设地如此繁华，并不仅仅依靠他属下的能力。

领主指了指门外，道：“沃尔森是知道我事情最多的人，也是我最没办法的人。哎呀，不过他打起架挺厉害的，处理政务也是，公文什么的，他也处理的来……”

领主开始噼里啪啦地称赞起这位骑士队长的好处来。

迪卢木多听见门外脚步稍稍走远的声音，不由内心好笑。

领主看着迪卢木多，忽然压低声音道：“这次战场很危险，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迪卢木多立即道：“请说。”

肯尼斯皱眉，心中对领主的好感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隐约猜出领主会说些什么。

领主诚挚道：“他们是埃布拉纳未来重建的希望，我已经对沃尔森下达命令，如果士兵耗损接近一半，依然救不出王太子，就带着他们撤离战场，一切责任由我承担。请您不要责怪他们，也不要阻拦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