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想,直到馆里的红牌三池来找他麻烦,那张有些相似的容颜,叫他不得不得出一个艰难的结论。和陆诩相像的,不是别人,正是贵妃万氏,万贞儿。只是他们一个冷艳俏丽,一个却净如白纸,可眉梢眼角那一丝淡淡的笑意却恍如出自老天戏谑之手。太过相似,便成就了替代。
这令忘舒忽的想起他与流年,这种经历很相像,却又太过不同。对于崔无欢,究竟也不知是因流年而流连于他,或是因他而辜负于流年。忘舒浅笑,这些东西原来不必再想,事实再真实,也架不住人们不去相信,就像谎言虚假,信了,他便情真意切。所以他信陆诩,无关事实,只要他讲。
“忘舒。”陆诩这一声轻唤,将忘舒从思绪里扯了回来。他起身,将陆诩手中的茶盏添满,杯盏有热起来,那温度一层一层从指尖蔓延过来。
陆诩自啜了一口手里的茶,而后缓缓开口。
“我之所以能做到这个位置,全是因为他。”陆诩说着,低眼看手中杯盏,清汤映了一双暗沉的眼,他曾经以为不说出来,他就永远是干净的,他这么自欺欺人,最后还是要当着他最不想任其知道的人亲口把这些污秽说出来。
“起初,我只是个礼部的小官,连上朝都只站在角落里不言不语,每日抄写的工作,以为将自己分内的事做好,便能在这偌大的官场里立足。后来发现,这很可笑。”陆诩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竟已有些嘶哑。
“只是有些事情太巧合,巧合到我不得不认为这是一场玩笑,不同的无非是,这场玩笑开的很大。”陆诩哑声说着,似乎要将自己掏空,如是这样自绝式的说法,他依旧无法控制自己把最不堪的一幕尽量的往后延迟,能拖则拖。
“我很像她,他的贵妃,万贞儿,恐怕你看不出来,他说我很像。”陆诩自嘲的笑笑,始终不抬头,忘舒不敢乱动,他似一阵青烟,似乎一动时所带来的威风就能吹散。
他说着笑着,状若癫狂,忘舒侧耳细听,若非如此,他那么低得声音,恐怕一字也不可能辨认出来。
陆诩说的很散乱,带着深刻的自我厌弃,从下午坐到深夜,小炉里的篆香都已燃尽,忘舒才听得了一个与他所思大相径庭的故事。
若非这其中还穿凿着太多阴谋与无奈,忘舒甚至认为它是美的,美的很淡,却美的叫人过耳欲忘,不是不忍闻,而是太过悱恻,如何思虑都看不到终点,只有起点,只有发展,可却能知道这终点永悬头顶,不知何时便能以万钧之势轰然砸下。
第十九章:遥看春花朔月中(下)
这么一个故事,无非是遇见与选择,无非是横亘在人性当中的贪婪和欲望。
那时初见,他依旧是那个腼腆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官员,却在一夕之间担了惑主的名头。
臣子未得诏令,本不得入宫,偏得那时万氏初入朝堂根基未稳,那一日群臣跪觐于宫门之前,觐万氏之罪,以后宫之宠而妄想入朝堂,红颜祸水,几与唐时杨妃无异。
那时陆诩混在人群里,只远远跪于一角,很是小心翼翼。那时他怕出头,怕声张只想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做着他太平的小官。
宫里的总管太监匆匆行来,他说皇上身体抱恙,那时陆诩还在心下喟叹,皇室之事难平,家国天下,朱见深都以一心系之,还偏得面面俱到,如此,病倒了也该可怜。
那太监只说皇帝只要一人入宫禀明所觐之事,此人不该是肱骨元老,皇帝无法轻易违逆。不该是谏臣,他们说话太过刺耳。不该是高官,那种话语权太重。
于是老太监一眼就瞄见了跪在角落里的陆诩,无权无势无口才,当下就这么将人带走。
一地的官员有的目露期待有的目露凶光,有的甚至有些隐隐透着挫败。他们对他不报希望,陆诩知道,可他难以违逆。
就这么入了内宫,却只是被带到寝殿前跪着,从清晨跪到午时,再从午时跪到黄昏,错过了午饭,又错过了晚饭,直至深夜。来往的宫人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施舍给他,只任凭他在地上跪着,以一种虚伪的虔诚,无力地匍匐。
这夜无月,陆诩终是在殿外跪到两腿发麻。皇帝的咳嗽声还在寝店内断断续续地响着,一声哑过一声,却似乎固执的不曾间断。
夜太深以至万籁俱寂,年轻的皇帝兀自披衣下床,就这么不经意推开窗,却并没想到会遇见这般他再也忘不掉的光景。
青纱微光,夜凉如水竟无波自荡,白鹇欲泣(五品),无月而在他身上却隐有月色潋滟。
那么一双目色如水,盯着自己圆润的指尖轻笑,笑若晓风晚云,很淡,也很分明。
这笑让他想起当年的她(万贞儿),她大他十七岁,却如母如妻般温柔体贴,她也曾这么笑着,笑着叫他的乳名,很轻很轻,没有尊卑长幼,也没有繁文缛节。这笑于他来说已经太遥远了,笑如水中月镜中花,难觅难捞,此般一去不返。
这一刻令朱见深欣喜若狂,管他世俗巡礼,管他君臣伦常!
朱见深映着廊上灯笼的微光看他,竟第一次生出些窃怯的感觉来,他就这么贪婪地看着,一眼又一眼,目光舍不得移开,又怕看了一眼便少了一眼,这般矛盾又这般贪婪。
果然,美好的东西便想要得到,何况他是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占有,那欲望理应更强。
他伸手将那殿前之人扶起,而后亲自引入寝宫,引入自己的鸾帐之内。那人似乎很怯,双足颤抖到站立不稳,随后被他一把抱住按入床榻。
他说,你可愿陪朕饮酒?
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卑鄙,那怕这一刻,他只觉得这举动的圣洁。因为他眼前这人是圣洁的,那么他一切占有的行为都该是圣洁的,带着虔诚,带着深切的期待。
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人叫什么,他想要,眼下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反复突撞重复。
想要,想要,想要。
小官员很老实也很乖顺地全数喝下他灌的酒,很醇的皇室佳酿。他看着他微红的脸颊,那张平凡的脸突然就透出些魅惑来,勾的人难以自持。
欲望混着就像倾泻而下,身下的人似乎很疑惑,他不迎合,可也不拒绝。
朱见深从未这么温存过,那怕对当年的她,也没有过。可即便如此,到了最后,他依旧疯狂地摇着头说不要。
不要?
怎么可能。
帘帐倒了,铺褥乱了,咸腥的汗水早分不清是谁。他在他身下承欢,从顺从到抵抗,再从抵抗到迎合。那种交缠,似乎不是发泄,而是一种寄托。
朱见深突然觉得他很孤独,与他一样,带着多年来求而不得寻而不到的落寞与失望。寂寞的如同一口枯井,此时竟然汩汩的涌发着生机。
这样的一夜颠倒,直到黎明将至,他们在彼此身上种下再难磨灭的痕迹。
他知道,这不是爱,甚至不是喜欢,只是渴望。这像一记能够令人上瘾的毒药,越用陷的越深,越用便越病入膏肓。
两具疲惫的身躯交卧而眠,那种温暖叫人倦怠,也如烈酒一样令人醉生梦死。
直至清醒时分,那小官员愣住,却并不多说什么。或者他不是不敢,而是昨夜他根本知道,那种物伤其类的感觉太明显。他们很像,那种在对方身上汲取温暖的行为是错的,可谁也难以放手,不是不愿意,是根本放不掉。
朱见深笑了,为他找到这么一件宝贝而笑。他要爱他,他要给他一切,却并未发现自己走上了当年的老路。当年他何尝不是如此,万氏如今能偏离轨道至此,全是他一手所促。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就是要对他好,哪怕千夫所指,哪怕错,而不悔。
第二十章:相思相望不相亲(上)
陆诩似乎很疲惫,一杯茶冷了又添添了又冷,直至那壶茶水最终淡而无味,这故事依旧还有很长。只是陆诩无力再讲了,忘舒也无力再听了。
本身就是不甘心惹的祸,从前是朱见深不甘心,后来是陆诩不甘心。他们都在那份不甘里急切寻找着什么来填补,到了最后边补边丢,再没了安宁。
陆诩讲完便走了,仿佛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么一个故事,而忘舒备了茶水等他,也就是为了听这么一个故事。他与崔无欢不同,一个是风流,而另一个却是陷在不堪的欲望里。就好像在一个个骑马过小桥,满楼红袖招的故事里,骑马的永远是风流,而楼中红袖就是自甘下贱。
那时候他将忘舒从江南苦苦寻回,甚至用了手段,他原本想自己永会这么下去,可再见就是一种救赎。他是,或者崔无欢也是。
只是如今,救赎来的有些晚了。
陆诩刚起身,门便被嘭的一声撞开,崔无欢冷着脸站在门前,不言不语地盯着忘舒,却并不看陆诩一眼。
“他在找你。”崔无欢抬脚进门,直向忘舒走去,可话却是对陆诩说的。皇帝在找他,只这么一日不见,甚至就动用了西厂动用了锦衣卫,确是与众不同的待遇。
话未落门外便火光冲天,崔无欢轻笑,侧身将门让开。陆诩一言不发,只回头看了忘舒一眼。
“再见。”他这么说着,咬字很轻,一脚已踏出门口。忘舒上前一步,伸手扯他衣袖,那手指却落在了崔无欢掌心里。
“不用追了,皇帝在外面。”崔无欢说着,在陆诩身后将那扇门重重地关上。
忘舒忽然觉得,或者这样也是一种结果,起码他们彼此知晓彼此珍惜,倒也值得这么下去。而之于他与崔无欢之间,永似总有那么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无底洞,这无底洞是他也是自己,而他们就像这洞底之蛙,坐井观天。
当夜崔无欢倒并未在夜来楼下榻,只在忘舒房中喝了盅茶便起身走了,一言都没有。
次日清早,忘舒刚起身,便听得外面吵嚷,甚至有器物摔砸的声音。忘舒批了衣服推门来看,刚探出头便被一双手掌握住手腕再度推进来。
“呸!祖宗,找你的!还敢往外跑,你可老实些吧!”墨竹急的脸色通红,忘舒腕子上已经被他抠出一排深浅不一的指甲痕。
忘舒抬眼,看她气喘吁吁地在桌旁坐下,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凉茶来灌,忘舒想上前去拦,她却手忙脚乱哪里拦得住。
“你又得罪哪家大人了,一个崔无欢还不够你烦的?”墨竹灌了茶,气稍微平了些,半坦的酥胸依旧时上时下。
“我已叫人去知会候府了,你怎么就这么招人惦记。”墨竹兀自嘟嘟囔囔,话音未落,粗暴的叩门声已然响起。
忘舒一怔,再抬眼墨竹已经起身,轻纱的帕子自衣襟里扯出来,带着一股子浓郁的香风。忘舒从前还笑过,说墨竹这香料闻着令人生畏,连气味儿里都带着点儿鸨儿的气势。而如今,竟真的领略了,墨竹挺了挺胸脯往门口走,确不似当年清高曼妙的红楼花魁,而是个勾栏里食尽人间烟火的鸨儿。
“你……”还未意识已经出口,忘舒怔怔地看她,恍若从未认识过面前这个摇身百变的女子。
“躲起来啊!”墨竹听见他声音回头,霎时一脸的气急败坏。帕子甩了几甩,遥遥指着床榻后的帐子。
“磨什么!快去!”墨竹边骂边往门口走,敲门声已经几近不耐,叫嚷声混着几句不堪入耳的低咒,墨竹豁地打开门,门外那一群官兵反倒目瞪口呆起来。
“怎的?我前厅的姑娘小倌儿们伺候的不好,直接杀到这后院儿里找我墨竹来了。”墨竹巧笑嫣然,一卷帕子似挥动了氤氲流转,那带着蛊惑的香气似是总也散不完,反而越挥越浓郁。
打头的官爷蹙了蹙眉,却是直接避过墨竹往屋里看,被墨竹挺胸拦住,酥胸坦荡荡地堵在面前,饶是再霸道,那官爷也退了半步。
“呦!官爷对墨竹鄙闺感兴趣啊,虽说我墨竹而今年老色衰,可好巧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难道彼时年华尚好,还和官爷相好过不成?”墨竹笑着,帕子滑过一溜香风停至嘴边,那官兵的额角抽了抽,终是恢复了平静。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姑娘行个方便。”那官兵竟是低头作揖,面上的微红一路泛至耳根,墨竹盯着他微红的脸颊看了看,本是不屑这帮匪盗般的官兵,却没想到遇见这么个人,一时间倒也多留意了两眼。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难道是哪位官大人也想找墨竹重续旧情不成?呦!今儿吹得是什么风啊,老树开花又逢春哪!”
墨竹这厢话音未落,屋里忽的传来一声瓶器跌倒的声音。墨竹霎时黑了脸,那领头的官兵霎时抬了头。墨竹心下将忘舒骂了千万遍,早知便不帮他,如今害了自己恐怕也保不了他。
第二十一章:相思相望不相亲(中)
墨竹挤在一大群官兵后面冲进屋里去,却见一只肥胖的花猫蹲在窗楞上,桌上歪七扭八的倒了一片茶碗儿,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墨竹左右看看,长吁一口气,顿时五脏六腑都归了位,一只手帕又舞的天花乱坠。
“呦!我说官爷着急什么呢?原来喜欢我养的猫啊,不过这畜生好说也陪了我多年,我可舍不得送人,那以后官爷时常来看可好?”墨竹说着便要往为首的官兵身上倒,吓的那小官兵霎时后退一步,像面对的是毒蛇猛兽。
此时墨竹却强忍了笑意,忽的严肃起来。
“官爷可看够了?夜来楼打开门做的都是迎来送往的生意,青天白日的闹这么一出,可不就叫人看了笑话去。”墨竹收了帕子握住腰,颇有些街口巷里彪悍妇女的意思,变脸之快连那小官差都吃了一惊。
“走吧。”官兵的小头子叹了口气,手一挥,一群人便有序的撤出去。
墨竹亲自送出门去,好一会儿待那些官差走远了,才转回后园儿,寻到忘舒房里。她那么急急地去看,可房里除了那只花猫,却再无他人。
“忘舒?”墨竹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可空荡的屋子里却无半点回音。还没来得及去寻,那边崔无欢已经找上门来。
忘舒丢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每一次都毫无预兆。若说以前的崔无欢是无奈和抑郁,而如今更多却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怨怒,那怨怒叫人难以自持。总想着不再找他,就随他这么去了,就算再在意,他也还是他,成不了谁的。可又想快些找着他,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甚至想揉碎了捣烂了吞进身体里,那最安全,也最丢不了。
这次他不找了,到了如今,纠纠缠缠了那么久,若他有心,总会自己回来,若他无心,那找也无用,除非他真能把忘舒拆吃入腹,否则他再要走,那以往的一切还是没有意义。
此夜,边关八百里加急文书,女真部挥军南下,遥指皇城。皇帝连夜召崔无欢进攻商议此次遇敌之事,却不料崔无欢当即请命带兵前往,皇帝遇阻,它却搬出崔家先祖来请。
夜深,崔无欢徒步出宫,皇帝只说要思量,可陆诩却看得明白,尾随而出。
“侯爷。”
夜阑尽处,菊香无度,崔无欢疾步而走,却并不回头。
“侯爷。”陆诩叹口气,疾行几步追上,挡在崔无欢前面。
“陆大人可是有话要说?”崔无欢抬眼,月色映的脸色清朗,眉心却几道深川未平。
“忘舒……可好?”陆诩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哼,好?若要他好,就请你的皇帝陛下放过他。”崔无欢笑笑,欲绕过陆诩而行,陆诩却忽的脸色一变,伸手扯住崔无欢衣袖。
“你说什么?”
崔无欢顿住,脸色却愈发阴沉,一双眼隐匿在睫宇的阴影里,嘴唇抿成一线。
“我说,告诉你的皇上,这次我会带忘舒走,请他手下留情。”崔无欢一把甩开陆诩紧握住自己衣袖的手,那衣袖已被汗渍湿了一角,泛着灰暗的颜色。
陆诩怔在原地,月隐于云,忽的万物便失了颜色。他没想过朱见深动手如此之快,他早知他视自己为禁脔,不容他人浅沾。若是如此,怎容他枕侧还有一个万氏,而他心里却不能有一个忘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