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侯微微使力,便迫他跟着点起头来,捏着手里那抹温凉上下浮动,再满意也是假的,再是假的也会满意。他在自己手里点头,他在自己面前点头,尖尖的下巴戳着手心,那触感太真实,那一瞬间好像是他真的答应了自己。
“嗯,你答应我了。”崔小侯喃喃地念,松了手退开两步忽的就想逃开,仿佛怕他反悔,但其实他便不反悔,那承诺也是假的。
自嘲地笑笑,便又凑上去。
啪叽——就这么在忘舒脸上留下一朵水痕,亮晶晶润泽泽,像开了一朵娇小的水花。
“无欢——”忘舒却突然笑了,一颗小酒窝,笑的那样意味深长。
崔小侯忐忑着,那忐忑流窜四肢百骸,再一点一滴回流到心坎里。
“有人找我。”他却说了这么一句,胳膊抬起来,手指向身后戳着。
半掩那门口站了个人,望着门里发着愣,一身粗布长褂,儒生打扮,一张脸平平无奇,却素净如未琢磨的璞玉。
“子言。”忘舒笑了,一边的小酒窝还隐在白布下面,竟是笑的还有些灿烂。
崔小侯伸手将散落的白布笼在手心,再一圈一圈把它缠起来,很生涩却很轻柔。
小厮突然从门外钻出来禀报,还多此一举的又将门关上,敲敲门说那谁谁求见。
就这么退出去太不甘心,崔小侯磨磨蹭蹭又在另一方榻上坐下,两指一夹,喀嚓又捏碎一颗核桃。
看那小画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挨到忘舒面前,眼里闪烁着和自己太相近的东西,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只差再和他一样强硬的把忘舒揽进怀里。
忘舒却没发现,抬起头微微笑着,提壶填了碗新茶,还把崔小侯剥好的果仁望他面前推推。
于是那谁就酸了,手里的核桃喀嚓就碎成了粉末状。播出完好的果肉,就偏要当着那谁的面送到那谁的嘴里。
小画家眼睛瞪得溜圆,忘舒蹙着眉,嘴里塞着崔小侯刚送到嘴边的核桃,他离开时手指还偏得占便宜似的在水红的唇上流连一抹,看的面前的小画家没法眨眼。
崔小侯邪魅的笑笑,喀嚓又捏碎一只核桃。果仁刚送过去,却被忘舒握住手腕儿摇摇头。
“你自己吃吧。”忘舒眉头微蹙。
崔小侯狐眸一转,却是把果仁夹进忘舒指尖,反握住他手腕往自己嘴里送,末了还故意伸出舌头舔了下他手指。
于是那谁又几乎一下子就要推开椅子站起来,那谁一下子红了脸,那谁一下子得意的笑,就像只偷了腥的猫。
“崔无欢!”知道忘舒又要恼,崔小侯见好就收,推了推面前的盘子,陪着笑看他。
“知道知道,我再去上街买核桃,这几天集市上忽的就多了好几家。”崔小侯打着哈哈站起来,几步就窜到门边。
“陆公子,在下有事先走,请恕无法奉陪。”临走还不忘再朝榻上那人抛个媚眼儿,口里不客气打着招呼,眼里却不分一点儿目光。
“不敢不敢,小侯爷慢走。”陆诩却又躬身行礼,待他走的远了,才又复坐下,视线再度笼住榻上的人,略转复杂。
第三十四章:一点微光似流年(上)
出了门便往流年园儿里拐,崔小侯走的轻快,流年几日没回府,送去的点心玩意儿都打了水漂。心里想着讨好,却偏像投了石头入棉花堆,使不上力,也找不到施力点。
“流年。”推了门儿进去便喊,窗口一剪瘦影倏地转过身来,白白净净的小脸,被日光晕上一抹红云。
身子晃了晃,一团小棉花忽的就包朝崔小侯一头扎过去,毛团一样缩在怀里,花猫慵懒的舔舔爪子。
“师傅哥哥……”朱见羽回头看过来,一脸戚容。
正要伸手去揽却忽的觉察到不对,满室的冷香散尽,榻边的柜子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床铺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空气里的微尘旋舞,一点微光似流年。
走了?他答应过的留下,怎的就走的这么不声不响。
崔小侯抱了猫在桌边坐下,连椅子都是冷的,那温度一点一点从外面漫到心里。
这厢忘舒与陆诩说了几句,小画家便讷讷的低头不语。良久才嗫嚅着抬头开口,一双眼睛左躲右闪,偏不敢往忘舒身上看。
“忘舒,你,你和小侯爷……”
“是门客。”一句话没说完便被忘舒截住,忽的就像在心中放下来千金大石,那忽然减轻的重量几乎叫人坐立不稳。
嘴角不自觉勾起来,想遮掩,却全数落在忘舒眼里。
“你笑什么?”忘舒歪了头看他,一只眼睛眨巴眨巴,嘴角一歪露出一边浅浅的酒窝。
“没,没什么,看到你没事,就好。”结结巴巴一句话说完他却笑得更加厉害,茶盏拿在手里都轻微晃动,一滴茶渍不偏不倚正落在雪白的前襟上。
“那便多谢子言救命之恩,忘舒自当报答。”忘舒眉眼儿弯弯,伸手去拂襟上的茶渍,眼看一只手里的茶盏又要歪,陆诩慌忙上前去扶,却一把将他的手攥紧手心里。
猛地抬眼,猛地似灼伤,再猛地松手,那盏茶就这么在他面前落在忘舒衣襟上。
笑容淡了,就这么僵在脸上,赶紧替他把茶盏拾起来,那雪白的衣襟上已是好大一片茶渍。慌忙从袖中拿了手绢出来帮他揩拭,他却双手一推坐了起来,依旧是笑的眉眼儿弯弯。
“我去换件衣服就好。”忘舒一转到了屏风之后,只留下陆诩对着空了的茶盏暗自懊恼。
“啊!”屏风后面却发出一声惨叫,陆诩一跳赶紧奔过去。
忘舒赤着足站在床上,中衣雪白的领口半敞着,露出修长的颈子和一小片雪白的胸膛,手里还提着一只鞋和要换的衣服。
忽的就乱了呼吸乱了方寸乱了眼光,全然忘了方才那声惊叫意欲如何。
“忘舒?”陆诩小心翼翼的问,终于顺着忘舒惊怯的眼光向下看,地上两只花娘(甲壳类,俗称花大姐)抱在一起,两只触须不时轻碰再不时分开,好一派悠然模样。
床上的忘舒小心踱过来扯扯陆诩衣袖,一脸让他快点解决问题的表情。陆诩哑然,心里却暗喜,忘舒这点儿小弱点却戳进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背后温热的呼吸扑在脖颈里,陆诩有些迷离,竟就生出了这辈子最大的一次胆子。忽的转身打横抱起这人,怀中的身体猛地僵直,他却大摇大摆抱他到外室的榻上。
在他惊疑的目光里在绕回去捉虫,在他惊疑的目光里绕回他面前微微地笑。
“忘舒,莫受了风寒。”故作气定神闲地坐下,其实早已心如擂鼓,怀中温润的触感还在,方才只差那么一点就永远不想放手。
“哦。”忘舒慌忙拉了拉襟口,外袍胡乱地套上,却还赤着一只足窝在榻上。忘舒尴尬地笑笑,身子团成一团,愈发把那只赤着的脚往里缩去。
陆诩提壶添茶,空了的茶盏里又盈满碧波样的茶汤儿,起身弹弹衣摆又绕过去将他另一只鞋捧出来,就这么一侧身跪在榻前。
忘舒惊得往后一缩,正要伸手去拿那鞋,却忽的被他捉住脚踝。
“你做什么!”忘舒的声音蓦地提高了几层,终于把不知道陷在什么地方的小画家拉回现实。
于是转了清明,方才的勇气全部烟消云散,握住他脚踝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一只手拿着鞋,却还是硬着头皮给他套上,再不敢抬眼看他,只想赶紧逃离这屋子。
“嗯,谢谢你。”陆诩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忘舒虽然没了一脸笑意,却也并无一点嫌恶。
蓦地心里就喜欢起那两只花娘来,怀里抱过贴过的地方都开始升温。
小画家又讷讷地拼命摇头说没事,忘舒不言语,只把面前的果仁往他那边推一推,继续笑着跟他寒暄。
正午的太阳绕着绕着就偏西,小画家说过年要回乡,说明年开春要参加科举,说家里全期望他能如了愿入了杏榜祖坟添光。
忘舒依旧是抱着茶盏浅笑,听到这里终于微微抬头,盯得小画家心里一阵痒痒。
“要入仕?”忘舒捧着茶盏,雾气粘了一眼。
“嗯嗯嗯。”陆诩点头如捣蒜。
“那希望你高中。”良久忘舒侧开眼,嘴角勾了勾却没酒窝漾出来。
再转回那厢,崔小侯还静静坐在那里给怀里的花猫顺毛日光斜照,光影流转,这样静坐了一个下午心里却只有那句:我若弃你不回顾。
流年不会,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想他那日初见的眉眼。那日自己初上战场,劫灰烽火里几乎淹没。不喜欢那样血肉横飞的场景,很不喜欢,可他却能一步一步走在自己前面。
他是军师的弟子,名唤流年。满天光华里一侧目,不错的,便是一点微光似流年,恍然间定格。
那人一点点与他从硝烟里走出来,欣长挺拔的身躯却在有一天把他堵在营帐角落里。那人说,崔无欢,我好像喜欢你。
他一怔,随即得寸进尺,轻佻地在他脸颊上伸手一刮,结实紧致的皮肤一下子就叫人爱不释手。
他说,好啊,你做我侯府的十一公子,我决不再有第十二房。
流年却犹豫都没有,果决地点点头,好,他说。
第三十五章:一点微光似流年(下)
他说:“好啊,你做我侯府的十一公子,我决不再有第十二房。”
流年却犹豫都没有,果决地点点头,“好。”他说。
于是携手,于是他的剑对准他的敌人,多少次浴血,多少次带着一身狼狈微笑对视,像两只相濡以沫的动物。
那日崔小侯中了埋伏,几乎当心穿箭而过,流年竟疯了一样的狠戾,一把薄剑都带了削铁如泥的戾气。
流年守在他身边,伸手把药碗送到他嘴边,他却着魔一样含住他手指,一双上挑的眼里闪烁着很深邃的东西。
“流年,给我。”手寻上他衣带,摸索间扯动了伤口也浑然不觉。
烛火微晃,药碗打翻了倾在床侧,是谁的呼吸轻喘,还夹杂着暧昧的低吼。旖旎里还夹着血腥的味道,混着烽火的锈钝和汗水的腥咸,慢慢浸透一片春色。
于是就全都失了控,一夜春宵帐暖。行军之中出了这等事,老侯爷勃然大怒,军师带着弟子请辞。
临走前他还说,别忘了,前事不论,你说过不会再有第十二房公子。
都是十八九岁年纪,两个还未束发的少年,一个魅人狂狷一个长风当歌,自是全不把离别放在眼里。
崔小侯领了罚,军营广场上暴晒了三天,想起那抹欣长挺拔的身影,永远是轻佻邪魅的一笑,那笑里蛮有些期待和满足,似是食髓知味的甜蜜。再然后,风月场上,就真的全匿了风流轻佻的心思。
再见面,他身边已有了个眉目柔顺的孩子,流年眉头微蹙,还是躬身行礼。
“见过王爷,侯爷。”他弯下身,却并不低眉顺目地说着。
那男孩几乎要时刻黏在崔小侯身上,一口一个师傅哥哥。崔小侯也总是微微地笑,流年便也微微地笑,仿佛是搭了戏台默契之至,就这么谁也不揭穿不表露,翻滚的情潮都压在心底,淡漠的两个人相对而唱。
好容易入夜曲终人散,崔小侯轻轻推开他门,上挑的狐眸里流光溢彩。
“流年,我想你了。”他就这么一句话,就焚心焚骨,再也拿不住白日戏台上的脸面身段,连唱腔都要微微颤抖。
“你可想我?”他前走两步便逼到流年面前,一脸笑意盈盈,若非与戏有差的语气,会叫人错把眉眼作轻佻。
朱见羽不论,崔小侯给了自己的解释,小王爷缠了上来,他哪有不要的道理。
流年嗤笑,他说我不留在你府里,你这一群公子甘心留下的没几个。
崔小侯怔怔看他,说我知道,可他们都留下来了。
留下来又怎样,看得更清楚听的更清楚?流年没言语,这场类似谈判的耳语以沉默告终。或者说,是以各退一步告终,谁都知道那些公子们不是不走,而全是不舍。
他也不舍,所以他决然不了,用一根太细的线把自己系在崔小侯身上。他说,每月我都回来,前事不论,后事不知。
后来流年知道系错了,该断不断,到了如今,那头细线一扯,他便四肢百骸的叫嚣,叫嚣着回去他身边。
那时候崔小侯身上还没有那淡淡的篆香味儿,从里衣到外衣,熏的都是上好的龙脑,久而久之就惯了,到哪一天闻到陌生的味道,讶异到不用假装,也知道再也留不住。
府里的龙脑全收起来再也不用,从此换了品质略低的篆香,十二房公子便全跟着换,流年不动,衣鬓厮磨里却也染了满身的篆香。
崔小侯抱着花猫坐在窗下,心里念叨着那谁谁快回来,那谁谁快离开。那花猫慵懒的睡着,肉乎乎的缩成一团还微微起伏。
流年在一个地方悠悠转醒,一抬眼便是雕花的窗栏,被烛火染成暧昧色的帐子,浑身浸了水的棉一样瘫软沉重,使最大的力气也只是侧了侧头颈。
一侧头便见满四躺在身侧,感受到他的视线就立即睁开眼,一只揽在腰上的手紧了紧,眼里全是占有的意味。
“我要喝水。”流年动了动嘴,喉中干涩难忍。
似是没想到流年醒来第一句话会是这样,满四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起身灌了杯温水过来。
温水入喉,全身都似好受了几分。
“你还打不打算放我走?”流年抬眼,连这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吃力,困倦的几乎又要睡着。
“你中了少量的欢颜,睡的很好,还带着笑。”满四笑着答非所问,眼里全是温柔的宠溺,看不出平时半分阴鹜。
“放我走。”流年再没了耐性,一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了些软糯的意味,是药力的作用,他心中暗啐了一口。
“欢颜不是迷药,是毒药。”满四一字一句慢慢悠悠地说,流年却忽的眯起眼睛。
“欢颜过量就会忘情,我想和你重新开始。”手指寻上流年脸颊,似蛇游曳过皮肤,流年厌恶地想侧开颈子,却全无办法。
“你敢!”声音好容易再高一分,在脸颊上游曳的手指已经一路往下,就要探进衣领里。
满四没言语,眼里却愈发深邃。
“你这么做,我也不再是我。”流年叹口气,缓缓闭上眼。
满四的动作一僵,却是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我是很想这么做,所有后果我都考虑过,可是那又怎样?”他说,轻轻拨开流年一缕额发。
流年依旧闭着眼不说话,安静如同一具木偶。
“我不喜欢你想着他。”满四忽的在流年唇上狠咬一口,而后轻笑一声。
“你别去惹他。”流年倏地睁开眼,倒吸一口气,终于有了愤怒的神色。
“呵,我不惹他,我再去和他那小琴师玩玩儿,算是为你,也为我。”满四笑笑,拉开被子将流年裹起来,而后轻轻拨弄着他唇上的牙印。
“师兄,你别去动他们,师傅也要回来了。”流年躲不开他的挑逗,只能压抑着声音干涩地说。
满四的手突然顿住,眼里滚动着莫测的神情,随后又恢复笑意。流年看着他,反而再不关心一样的闭上眼,若能从崔小侯手里动得忘舒一下,那便不是崔无欢了。
痴人,全是痴人,疯魔到最后全都认为自己看不开,看不开便要伸手去抓,抓不到便要伸手去抢,抢了还要担心,担心护不好,一颗心全给了疯魔,原先的情感偏偏在不易察觉里消磨成变质的味道。
第三十六章:取次花丛懒回顾(上)
九月初九,重阳节,侯府来了位远客,一身朽木色长衫随风轻摆,约摸四十几岁年纪,眉眼风流,却多了几分沧桑的味道。
崔小侯这日倚在院儿里晒太阳,忘舒在身边捧着小手炉打盹,一只眼睛半睁未睁。茱萸插满了廊上廊下,崔小侯时不时往他身边儿蹭蹭,酒杯接了一线菊酒递到面前,硬是塞在忘舒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