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轩西悄悄凑过去问一句:“找么?”
崔小侯也只是淡淡应一句:“随他吧。”
想是没料想崔小侯如此态度,大公子符生与二公子轩西相视一眼无言;三公子万小玉依然抱着猫微笑;五公子风梁六公子雨梁装作没听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七公子张小山一脸不解的盯着众人;八公子周诩无话啜茶;九公子箫笛正教十公子尚诺吹笛,微怔了一怔手上继续心下思量。十一公子流年更是事不关己,早早的出了门回厢房去了。
“怎么?你和侍书哥哥吵架了?”只有朱见羽凑过来问,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喜人。
“没怎么,你侍书哥哥许是不太高兴吧。”崔小侯笑笑把朱见羽揽在身边,眉眼轻挑,勾过厅中众人。
三公子万小玉怀中的猫叫了一声,软糯的声音好容易打破这一室的宁静。
“我昨日见了园儿里的黄花,凋的也有七七八八,瘦得不成样子。去年这个时候,可能还是满枝儿低垂……”崔小侯的声音有些低,却听的很清楚。
“不用再说了,在座哪个不早先就懂了。”三公子万小玉怀里的猫叫了一声窜出去,姿态轻盈却头也不回。
“过两日我生日,那日再叫我欢喜一次。”万小玉从椅子上起身,脚尖一转便追着猫儿走了。
崔小侯没再言语,静坐半晌,起身看看天色,低头亲了亲朱见羽的脸颊。
“我去看看他,散了吧。”崔小侯放开朱见羽,一句话说的很浅却很清晰,屋子里却蓦地冷清下来。
众公子鱼贯而出,五公子路过身旁的时候依旧是香风拂面,但是好像又都变了。
崔小侯把众公子聚在一堂的时候太少,每日用食都是出自各园儿里的小厨房。在这一园儿便不提那一园儿的事儿,这是底线。
今日众公子都聚起来,一句话没说完便走的七七八八。桌上一封信还平静地躺着,崔小侯拉着朱见羽的小手,信纸展平了就搁在眼前。
“我若弃你不回顾。”信上他这么写着。一句话,七个字,多一个字都没有。
忽的就想起那日在茶楼见他,一张清俊的脸,有些莫名的苍白,唇边寡淡的笑漾着。
那日他说,他叫侍书。
凭侍问薄酒,一书一恩仇。那日认识了,便起了心思,他唇边寡淡的笑便再也挥之不去。
这个不入流的小进士,竟就这么被搁下了,皇帝忘了,吏部也忘了,就这么一直晾着,坐等又等,等来的却是崔小侯。
再没见过他这般死缠烂打的人,一句话说了几次却偏要腻在身边。小进士有时候红了眼推他一把,他下一刻就把小进士的手攥进手心里。
太多次都这样,刚开始还吵着闹着推却着,后来竟也渐渐习惯了,任他把手攥在手心里不松手。
就这样被纠缠着过了两个月,苦不堪言却也被填满一样充充实实。吏部的分配终于下来,小进士做了随军的文书,芝麻绿豆的官吏,却是要离开崔小侯眼皮儿底下去。
于是崔小侯不依,偏巧的是那军队是自己带过的军队,那吏部的是自己熟稔的人。走通了关系打通了脉,硬是把人家留在身边。
小进士没言语,莫名却在背对他的时候红了眼角。崔小侯怎么问他都不说,再过了一个月终于点头住进了小侯爷府。
于是风花雪月,于是棋子灯花,于是七夕观星,中秋拜月,元宵赏灯。
于是你看不透我,我却完完全全懂得了你。
最后那谁还是离开,留书一封七字纸上,饱满浑圆。最后那谁亦是不留,不敢留也不能留,这倒成了最后的默契。
秋后的星光远而亮,天空又高又空旷,一轮新月,新的如同是第一次升起。
崔小侯绕过雕栏,隔着半掩的窗子往里看,那一袭白衣安稳地坐在窗下,一灯如豆,白衣浸染,那人执卷,良久端起茶杯在唇边一沾即走。烛火映着半边空洞洞的眼眸,像什么东西的笑脸,倒不是难看,是绝望。
崔小侯轻手轻脚合上窗子走开,再绕过长廊往园里儿走。黑乎乎的长廊,黑乎乎的花丛,有几枝儿菊花早谢掉了花瓣七七八八。
花丛里的花猫忽的扑出来,一下子落进崔小侯怀里,少有甜腻地叫。崔小侯抬眼看,那屋里灯火通明,房门半掩,是在等人。
等谁?等自己。
抱着花猫走进去,万小玉正靠在桌边打哈欠,烛火映的半面皮肤光洁如玉,甚至还看得清上面细小的绒毛微微浮动。
怀里的花猫忽的蹦到桌子上,那桌角还有半碟没吃完的点心。
崔小侯倾下身子看这迷蒙的睡颜,指尖刚要触上去,他便缓缓睁开眼睛。四目相对,呼吸重了,心跳乱了,却表现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万小玉却突然直了身子去捉他的唇,轻轻蹭过一计,咂巴味儿似的舔舔嘴唇,嘴角浅笑。
“怎的,你装什么装?”万小玉又侧开头,朝正在吃点心的花猫勾勾手指,花猫扔下点心缓步过来,姿态慵懒地蜷在他怀里。
又伸手去勾那盘桌边的点心,拣出一块完好的,自己咬了一半,另一半送进花猫嘴里。
抬头看崔小侯,眉眼儿一弯,露出半颗尖尖的小虎牙。
“这点心蛮好吃的,要不要尝尝?”嘴角还沾着点心的碎屑,说话间便把嘴唇送过来。
黑猫从他怀里跳下,他却把自己整个儿丢在崔小侯怀里。良久,终于吻到气息微喘。
“小玉,今儿在厅里……”崔小侯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他一口咬在肩头,微疼微痒,酥酥。麻麻的感觉一路传到指尖。
“在我房里,休提他事,你说的,你忘啦?”万小玉抬起头,一双眸子晶亮晶亮。
“喵呜——”花猫身形一侧,便蹭开门出去了,还是那个潇洒的背影。
崔小侯回头看过,又转过头来,眼角一挑,便带了难言的风情,邪魅地笑起来。
“小玉。”食指勾起下巴,在万小玉下颌的细肉上细细摩挲,带了七八分轻佻的意味。
“嗯?”万小玉微微眯起眼睛,猫一样的从喉咙里咕噜一声。
“今年生辰,怎么过好?”手指一路下滑,就要滑进衣领里。万小玉依然微眯着眼睛没言语,只是微微扬起脖子逢迎。
花猫许是在外面走累了又想进来,却怎的也挠不开那扇关紧的门。屋子里是暖的,屋子外面却是冷的,隔着一扇门,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第三十二章:一生一世一双人
天色有些灰蒙蒙的,远郊无人,矮丛野树,风起梧桐夺浅枝。
流年一手执着衣服下摆,跪在一座矮坟旁。是一座新坟,光秃秃没有一点儿色彩,眼前的酒一滴一滴入土,混了酒香冷在泥里。
一座窄碑刻了殷红的小字,力透石背,一笔一划都宁折不弯。
“满氏想容。”那上面这么写着。
以你之姓,冠我之名,太多事情都没错,错的是执着,你等了他太久,等成一具枯骨。
有些沉甸甸的天幕蓦地打下一道惊雷,流年抬头,便又沁凉的物什落在脸上,像是要一点一点渗在皮肤里。
再没想到的是,你会以这种方式了断。流年想想那个曾经有着温婉笑容的女子,在出嫁那天披着大红的绸衣,微笑着跨下花轿。
那日,她蓦地自己拿下盖头,有些挑衅又有些得意的看着自己。那日,她还半是温婉半是调笑的对自己说,流年,你师兄娶了我,你可莫要不高兴。
转眼还没见青丝白发,那血红的绸衣似乎还在眼前,她却决绝踏入火海,一片火红的着色,她在那一片劫灰里宛然成孽。
她知道留不住的就不去留,与其苦等,不如祭献。
他也曾调笑着叫她嫂嫂,叹她一脸幸福的笑,笑师兄不再是风流的孤家寡人。
“流年。”背后一声轻到无声的叹息。
流年却忽的拔剑而起,闪电一般决绝的向身后攻去。那一招一式全存了狠绝的意味,满四一双赤手,衣上瞬间被划开好几道口子。
“流年,你听我说。”满四边打边退,奈何他越逼越紧。
“火是我放的,你的东西就是你的,我看不惯别人分一杯羹。”满四的声音有些沙哑,干脆不闪不躲,直至那剑尖直指心窝,倏地伸手握住。
血如落花,混在雨水里蜿蜒如灵动的小蛇。掌中的痛楚直达心肺,一点一点随着一呼一吸流遍全身。
“只是没想到想容她会如此决绝。”满四忽的神色一暗,握住剑尖的手松开,安然淡漠的模样。
她会如此决绝?流年苦笑,你娶她的时候就该想到了,她这般极爱极恨敢作敢为的女子,你在新婚之夜撇下她与我喝酒,我就该知道,就该知道!
可是就是偏偏糊涂了那么久,蓦地手中薄剑跌落,溅了一身混着血水的泥点。
“我终于知道那是为何师傅逐你出门。”流年弯下腰去拾地上的剑,那剑身陷在泥里很深,并还一点一点往深处吸去。
指甲都插进泥里,那泥水紧吸着皮肤的纹理,一点一点侵到深处。
“因为你自私。”再扣不回腰间,一把薄剑便缠在手腕上。
满四笑笑,他再不是那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师弟了,再没法把酒对饮,击节而歌了。他那时甘愿自伤,为着他是满四而不是满俊。他第一次骗那人,自此他说再也不会。
自私?他是自私,自私到不管不顾,自私到不清不楚那么多年,自私到为了他断了夫妻情分,自私到为了他对别人全部冷血无情
满四突然就笑的很夸张,笑到弯腰支肘,笑到需要腾出嘴巴来辅助呼吸,笑到咳嗽,笑到气喘。末了他歪着头看看面前的流年,他还那样一副冷峻清高的模样,可望而不可即。
“那么,再见吧。”满四伸出手,想去握流年的手,他却一侧肩膀躲开了。
就那么讨厌?为什么,因为不是他想着的那个人,所以一点小错就值得打入地狱永不超生。若是那人,满四转念去想,那人会如何。他会纵容,他会情不自禁,是对是错都是好的,因为那人在他心尖儿上。
是谁也这么想,是谁又和他一样,抬眼迎了漫天的雨水,那雨水冰碴一样砸进眼角,然后化开,视野里铺天盖地都是朦胧的影子。
雨再下也转不了清明,忽的就不再那么执着了,偏偏不再纵容的去扯他的手,动作里有些狠戾,有些不受控制。
“嘶——”流年倒吸一口气,手背上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顿时眼前便失了焦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满四,嘴角抽了抽,终于松松的静默下去。
“我不是不再爱你,只是不再那么心疼你。”流年没倒在地上的泥水里,反而连人带剑是倒在满四怀里。满四撇撇嘴角,勾出一抹苦笑。
有时候欲望爬满心底,再一点一点生出那些难以启齿的绮念,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春草一样生发荣枯,越来越繁密,越来越茂盛。却始终不肯回头,去触碰一个指尖,甚至连那一丝半点的发丝都不敢轻近。
对着他便满心怯意,你一手指着我,以为我吹火不浸百毒不侵了,反指回戳那便是软肋,软到酥。麻,软到疼痛。
窄碑上的红字愈发鲜艳,以致于鲜艳到耀眼。顾想容,有些名字总要被遗忘,无关己身,无关他人。是一颗心撕开了鲜血淋漓,给你一半,你却将之抛诸脑后。
满四抱着流年跪下来,指尖从那眉眼滑下来,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贴着他微微隆起的锁骨。指尖凉的骇人,却从最凉的凉意里孕出灼人的炽热来。
他说:“想容,其实你大可不必去害顾忘舒,他奈何不了你。”
指尖戳着怀里的人眉头紧蹙,鼻尖儿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微泛白。
“你早该知道,要害也该害他。”指尖离流年的鼻尖儿只有一寸,语气灼灼,带着十二分的笃定和小小的指责。
“看吧,你误会我了。”低头吻他眉眼,一遍一遍试图刷开他紧蹙的眉头,语气里又有一丝丝埋怨,平日阴鹜的眼里满是水光。
“我带你去个地方,从新开始,要有山有水,还要有你有我。”
天雨不停,地下的泥土味儿翻上来,还有刚刚流年洒下的一点儿酒香,他身上也还有淡淡的篆香味儿,可这场雨下的好,马上就没了,马上就用新的代替。
他制的药叫欢颜,不错的,叫他忘了一切,叫一切从新开始。管叫欢颜长在,管叫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三十三章:诺我不去兮
“喀嚓——”崔小侯捏开一颗核桃,剥出果肉后丢进面前的小碟里,忘舒歪在一旁看书,偶尔斜眼瞟过来,捏起一颗果肉填进嘴里。
“流年的师傅若来了,你这眼睛就能好。”崔小侯笑笑,喀嚓又捏开一颗核桃。
室里弥满了干果的香气,崔小侯拍拍手跳下榻,捏了截篆香丢进小炉里。
忘舒又斜眼睨过去,一只眼睛看不到,便歪着脖子转过来。
“你这样看我,叫勾引。”崔小侯调笑着挨过来,一只手在忘舒脸上摸了一把。
忘舒别开脸不看他,空洞洞的眼眶遮了白布,亘过鼻梁再绕过耳后。
“勾引?你可要再看?”忘舒突然放了书,一手摸上耳后的白布,他心里知道,那伤口不是狰狞,是可怖。
崔小侯倏地按住他手,那指尖冰凉,一挨近似乎就要融化在手心,化成难以遮挽的液体,在抓不住留不住。
“忘舒……”崔小侯微微使力一扯,他便跌入怀抱,那愈发细瘦的身子仿佛轻折即弯,再小心翼翼也于事无补。
忘舒挣了挣没挣开,索性趴在他怀里不动。
“过些日子我便走,年前便是她生辰。”忘舒叹口气,一只手还被他抓在手里,眼上的白布散了,稀稀落落散了一肩。
“那我便陪你去,你不走,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崔小侯突然换了低声下气的语气,勾起忘舒下巴,蹙眉,对上那一只空洞的眼。
指尖上一抹温凉,腻了手指忍不住细细摩挲。包着的白布散了遮着半张脸,忘舒低了眼皮儿不去看他,他却倾下身去捉他的唇。
“唔。”忘舒痛哼一声,只觉他动作越来越重,甚至带了些狠绝的意味。
一不留神便叫那舌从唇角滑进来,唇上的撕扯还带着淡淡的铁锈味渡进口腔,握住手腕儿的手愈发用力,似要嵌入骨血。
一点一点儿地扫过贝齿,刷过上腭,越深便越急,仿佛就要吻到喉咙深处。忘舒难受的眼眶发红,越往后缩,他便追的越紧。
眼里的雾气渐渐升起来,肺叶里的空气也就要周转不过来,抬起那一只完好的眼看他,他正紧闭着双眸,认真到很深很深的地方。
另一只手去推拒,他纹丝不动,从没见他这样决绝,这样不顾一切,或许他本该这样,只是少了在自己面前的完整。
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小的呜咽,放下推拒的手便要向下滑去。崔小侯微睁了眼,霎时间恢复了清明,却也带了模糊的水气。
松了手离了唇,却还留恋的舔他嘴角。崔小侯自上而下的看他,那一双狐眸晕着微光,竟全是求不得的意味。
“你不走,或者我跟你走。”崔小侯说,手指还停在忘舒下巴上,不动不离,不声不响。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忘舒一怔,忽的想到那日的初见,漫天风华里枯瘦的枝桠,他依然是站在面前笃定地伸出一只手,那时他也是微微笑着说,你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
鬼使神差一般的,同样的季节,同样的言语,却偏是不同样的意味。心里猛然就五味杂陈,仿佛一切就在这么一瞬间恍然若梦,这三年或长或短,或空或满,都一瞬间变的不再真实。
“忘舒,你答应我,嗯?”他又进一步咄咄逼人,忘舒身子贴着背后的墙壁,想摇头,他却捏着下巴不让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