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此时青羽的心情比来的时候更沉重了,他有更充分的理由相信攻到此时补给接不上不得不退兵这件事也是安骁早就想到了的。果然,疲惫已久的回纥兵没撤出两三里就被城里冲出来的汉军杀得落花流水。沙漠上一片平原,无险可依,青羽和残兵败将们边战边退,终于逃进了甘州城。此时五万铁骑中有四万余都葬身在黄沙之中了。汉军在赣州城外集结,攻城器械和兵马粮草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这个时候傻子都能看明白汉军意欲何为了。经过攻城战的巨大消耗,此时守甘州的兵力不足两万,大帅心急火燎地派人去肃州求援。肃州的都古部赶紧派出一万人去救甘州,这两万人前脚刚走,汉军就把肃州给围了。当死守甘州的青羽听到肃州城破的消息时就如一桶雪水从头浇到脚。这种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计谋,除了安骁还有谁使得出来?先是诱敌深入,然后防守反击,再是声东击西。青羽不知道肃州安骁计划中的最后一步还是仅仅是个开始,至少现在看来如果汉军顺手把已经岌岌可危了的甘州拔了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他向已经惊得呆若木鸡的莫古那请求道:“末将斗胆,请将赣州城内所有士兵的调动权交给末将,定不辱使命。”
莫古那没再说什么就同意了。青羽环顾着这座他并没有多大感情的陌生城市,竟想起河中城听到的那震撼人心的呐喊。“人在城在!”
他站在城楼上用回纥语喊道。巨大的回应在他脚下轰然响起,他突然体会到了李守贞的悲怆。他希望安骁在读懂了这个暗号后能主动退兵,如果他和自己一样不希望和朋友兵戎相见的话。
“他们在说什么?”
震天价的怒吼传进城外中军大营里安骁的耳朵。“回大人,‘人在城在’。”
被俘获了回纥翻译道。安骁笑了,他知道杨青羽果然就在甘州。但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他就笑不出来了。火箭毁去了云梯和投石车,刚挖通的地道被灌进了水淹死了无数民夫和士兵。也好,棋逢对手才有趣。接下来他接到的报告是城头上离外边缘一米多的地方用装了沙子的布袋垒砌了一座一人高的堡垒,已经爬上城墙的士兵一露头就会被弓箭射中。这边安骁下令放火箭,那边青羽早已提前让全城居民打湿毯子被褥盖在房屋和柴草上。攻城至此陷入了僵局,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城里的军民都松了一口气,但情况并没有乐观起来。甘州城本来就没有做好闭关守城的准备,粮草只备有十余天的份。青羽望着仅剩的万余战士,目光沉静如死水。“你们想死吗?”
“不想!”
撼山动岳的回答。“你们想活吗?”
“想!”
脚下的地面也在震动。“那好。”
青羽踢了踢脚下的一具尸体,“吃这个。”
当一个月后山丹派来的五万铁骑解了甘州城之围,甘州已经再也不是原来的甘州了。守城军人数不足一万,全城人口不足三万。这回莫古那很虚心地向青羽请教该怎么办。青羽坚决道:“学汉中之战。人员全部撤走,城就不要了。”
血战一个月是为了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而不是为了这座城里的房子。打仗的目的是得到人丁和物资而不是地皮。甘州的老弱妇孺们手提肩挑,大包小包地在军队的护送下走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甘州,青羽的心中酸了一下。他不恨安骁,这是他作为军人的职责。他们两人都没有任何正义,只是按着两条路各自蒙头走到黑而已。
莫古那随大军去山丹复命了。甘州之战生还的八千余名回弓部和真月部战士自愿追随青羽,青羽带着他们再赴凉州,路上与一小支从肃州逃出来的都古部队伍相遇,他们也加入了青羽麾下。青羽命大军在距凉州城三里之处驻扎,不顾众人的劝阻只身前往凉州。“我是回纥可汗派来的使者,求见节度使大人和刺史大人。”
他在城下大喊道。一名哨兵从城墙上探出头来,“敢问高姓?”
“朱邪,青羽。”
领他进城的士兵很知趣地直接带他见了安骁。青羽见到安骁的第一句话便是:“秀才,你赢了。”
安骁请青羽在前厅坐下,“不,我攻不下甘州,赢的还是你。”
青羽呷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热茶,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喝过清香的茗茶了。“甘州我送给你。你放过那些回纥。”
“哦?青羽兄弟什么时候改行做生意了?”
“你做不做?”
青羽咄咄逼人地望着安骁,他一点也看不透安骁的心思,他只能一条条列出这笔交易的优越之处设法让安骁心动。“这几战你消耗也很大。我不知道郭威的命令是什么,但我想多半是要你清除丝绸之路附近的回纥部落,把主要城镇都打下来。现在你得了二城,收获不小,也该见好就收。”
安骁点头笑道:“说得都不错,只是有一点不对。”
他望着青羽,缓缓道:“郭威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凉州节度使也没有。是我提出了借兵三万,请下甘肃二州。”
青羽愣了半晌,叹了口气道:“我想也是。郭威做皇帝才这么几天,内忧外患都没平定,现在来找回纥的麻烦也操之过急了一点。你私自出兵,胆子也真够大的。”
“胆子不大些不行,背水一战。”
“那你是不准备接受我的提议了?”
青羽急道。安骁笑了,“我接受,但是有一个条件。”
青羽暗想这个死秀才开出的条件肯定不是赔本生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愿闻其详。”
“你和我一起回京城。”
青羽完全呆住了,许久才道:“你是要我给郭威卖命么?”
“不,”安骁啜饮了一口已经冷掉了的茗茶,“是给我。”
“我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青羽苦笑道,“我的命是你给的。你要我给你把整个中原打下来我也不能说不。”
“哦?你可以把中原打下来吗?”
安骁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好像在研究一种没见过的生物。青羽出乎意料地反问了一句:“你想要吗?”
“要什么?”
安骁从自己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青羽面前俯下身,在他耳边吹吐着温热的气息,“要中原?还是要你?”
青羽的脑中“轰”地炸开了,接下去他做了什么自己就不知道了,但安骁是知道的。他的衣襟被青羽一把抓住,青羽扭过头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然后很快地滑到了他的嘴唇上。青羽的嘴唇干裂着,却依旧无比柔软,像是沙漠里荆棘上盛开的柔软的花。安骁一手抚摸这青羽的后颈,热情地回吻着他,青羽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像个溺水的人一样牢牢地箍着他。“为了我,回去吧。”
安骁在青羽耳边低声道,他的呼吸温暖得像是春风一般。“不行,停下……”
他听见青羽断断续续挤出这两个字,然后就被青羽猛地推开了。青羽一手按在额前,失魂落魄地低着头,雪白的双颊上像是抹了胭脂般染上一层迷人的粉红,“抱歉,秀才……主上。”
他呆呆地盯着地板,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向外冲去。安骁没有拦他,他知道大鱼已经上钩了。
安骁听闻甘州是座空城时一点都不意外。汉中之战,听过说书的人都知道的。折逋嘉施分兵接管了甘肃二州,本来对安骁的将信将疑也变成了百分之百的信任,凉州上下大小事宜都取决于安骁,自己做个甩手掌柜。这个折逋嘉施本来是吐蕃的一个王子,没能继承王位便想在吐蕃九部以外干一番自己的事业,便向朝廷上表请求被封为凉州节度使。不料这活听起来风光,干起来一点都不轻松。凉州地广人稀,地处极西极北,土地不适宜耕种,农作物长年歉收。加上各民族长年杂居,鸡鸣狗盗的事情数不胜数,打架斗殴等社会治安问题也很严重。折逋嘉施没什么搞政治的天赋,早就不想干了,一听说皇帝换了郭威就派人送表去开封请求朝廷另派节度使来,结果回音没等到却等来一个安骁。安骁拿着师爷的俸禄干着节度使的活,不知不觉又割了一年人茬,河西节度使手下的兵力扩充到了十万。广顺四年三月,青羽如约而至。他穿着一身突厥人的黄色棉袍,骑一匹健壮的枣红色烈马,活脱脱就是一个突厥牧民。安骁觉得他的长相和以前有所不同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硬要讲来,便是眼中那种清澈见底的明净不见了。他看人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睁大了眼睛瞧,而是微微带着点凌厉地对上对方的眼睛。他的头发也剪短了,拖在背后的辫子不见了,一头凌乱的短发让他看上去更具有野性。“头发也剪了,你这是立志不当汉人了?”
安骁笑着拨了拨他头顶微微卷曲的乱发。“沙漠里没有水洗头,就剪了。”
青羽简短地回答,垂下目光。大漠的风沙没有让他美玉一般的皮肤受到一丝损伤,他依旧比安骁在凉州见过的所有胡女妖姬都要美艳。“怎么去了这么久?”
“回主上,有些事情要处理……”
青羽不想告诉安骁这一年里他随着塞外之王朱邪碧血南征北战杀敌无数,他也不敢抬头看安骁的眼睛,这双眼睛曾在一年前让他完全失控,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那么迷恋过一个人。这就是喜欢吗?此后的一年中他一想起这个人就是一阵战栗的兴奋,伴随着深深的恐惧。他仰慕安骁俊朗的风姿,优雅的谈吐,甚至是酝酿着无数阴谋的智慧。但他也深深明白这是一个他掌控不了的人。就像此时,安骁突然凑过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揽过他的肩,手指拨弄着他的头发,“告诉我你这一年干了什么吧。”
青羽:你不要这样对我,我会当真。
安骁:那你就当真吧。
两人xxoo。
青羽:我已经当真了。
安骁沉默。青羽默默自穿衣服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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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骁觉得那一刻青羽眼中的黑暗和混沌仿佛又多了一些。
20 青羽 安骁:无畏之魂
青羽和安骁说他麾下的部队都是大漠里的突厥人,如果带去中原恐怕会出乱子,何况京城远在千里之外,这些士兵也不会愿意背井离乡。但是当青羽和安骁一起在五百士兵护送下离开凉州时,一出城门就看到远方黑压压的一片铁骑像是乌云压境,吓得来送行的折逋嘉施忙不迭地逃回城去,边跑边叫:“关城门!有敌来犯!”
青羽纵马上前,举起拳头用突厥语大吼了一句叽里咕噜的不知道什么话,那边沙丘上的乌云里也传来隆隆雷鸣般的回答,然后乌云便整齐地向后退去,整个场面虽有千军万马却无一丝声响,五百名来护送的军士都不寒而栗。安骁向骑马回来的青羽道:“刚才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回主上,我说的是‘踏云破日竭赤血’,他们说的是‘长生天赐无畏魂’。都是突厥人中间千年以来流传的古语。”
青羽对安骁恭恭敬敬,和前一晚的放肆判若两人。安骁点头道:“好个‘无畏魂’。你一年以来都和这支部队在一起,难怪变得如此豪气。”
青羽知道他是在揶揄昨晚之事,面上一红,不再理他。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一路上都甚是平顺,连个劫道的都没有遇上。青羽经不住安骁反复的逼问,还是告诉了他这一年的行踪。他随着塞外之王的部队,从山丹打到夷播海,几乎收服了所有葱岭回鹘部落,把他们变成了突厥人的附属。“塞外之王和他的战士渴望建立一个突厥人自己的国家,就像魏晋时期的突厥帝国一样。”
青羽道,他想说要不是你个死秀才把我召回来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建立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最终还是憋在肚里没说出来。安骁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回来就能见到我,不也挺好?”
青羽的心里更苦涩了,也只能强笑道:“是。”
青羽觉得如果感情是一场攻防战,那自己现在已经输得和李守贞一样了。安骁还是以前那样对他微笑,和他聊天,只不过笑容里多了几分暧昧谈话里多了几分尖锐。当安骁对他谈笑若常的时候青羽常常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那一夜对他来说算是饭后的消遣娱乐,还是掌控自己的筹码?青羽不知道。安骁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他却像是身处一片大雾,连安骁的人影都看不见。甘肃二州的那一系列计谋简直就是两人现在关系的缩影。直到赶到了京城,郭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带着家人到郊亭来迎接,青羽才发现原来安骁是有妻子的,甚至连儿子都已经三岁了。他心里更绝望了,这个死秀才,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说。“告诉你作甚?”
安骁抱着三岁的小虎,看着青羽一脸郁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我要是没成亲你还想嫁给我?”
青羽一句话都没说就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是啊,他有没有成家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转身离开,让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乐,心里疼得像是在被千刀万剐。
次日,当郭威升殿接见送来河西节度使的寿表的使臣,当他看到立在阶下的安骁时,他第一次感到这么恐惧。这种恐惧比当年安骁出现在自己刚在太原府安置的府邸上时还要厉害十倍,比他得知崔万成身死安骁下落不明时厉害百倍。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失败的恐惧。他已经明白以安骁的能力要杀自己易如反掌,无论是自己做皇帝之前还是做皇帝之后他都又过成百上千次机会,但他不屑。他要的是让自己在恐惧中挣扎着走完一生。“来人!”
他再也受不了这种他忍受了一辈子的压力了,他愤怒地挥舞着双手,指向安安稳稳地俯首站在丹墀下的青年,“速速给我把这个人拖出去斩讫报来!来人,来人啊!”
预想中的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没有人来。一排太监像木雕一样俯首帖耳地站在龙椅左右,一动不动。“你们,你们都反了!”
郭威愤怒地扯过一个太监,又把他推倒在地。那太监从地上起来,整了整弄皱的衣服,扶了扶歪了的帽子,又像个木雕一样站回队伍里。安骁笑着看着丹墀上的闹剧,他的笑容从来没有如此明朗过,不带一丝阴霾。他拱手道:“皇上,敢问臣何罪当斩?”
“谋反!”
郭威脱口而出。在这个时代里谋反和莫须有就是同义词。“哦?”
安骁漂亮的剑眉挑了一下,“臣一生犯罪无数,却从未对皇上有过二心。”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走上丹墀,一如当年在开封郭府一步步走向这个老人,“你杀了我的父亲,我却一直毫无怨言地给你卖命,为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辅佐你坐上这个龙椅。”
他站在郭威面前,身体前倾,双手分别撑在龙椅的两个把手上。他的脸离郭威布满了老年斑和皱纹的脸只有一拳的距离,他看得清郭威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和粉刺。“我以德报怨,无可指摘,可是为什么,”他突然跪下,十分可怜地瑟瑟发抖,“皇上,为什么您要臣死?”
“哼哼。”
郭威冷笑一声,高声道:“安骁,你不必给我演戏。我知道今天你上殿来就是为了杀我的,你等不及了。我告诉你,我要杀你就是因为你太猖狂了,我怕我死了以后郭氏就坐不稳江山……”
“哦?”
安骁打断他,缓缓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冷如寒冰,“难道你死前,郭氏坐江山就稳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