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光——葱白君
葱白君  发于:2014年0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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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五代十国背景,主角沙陀族李国忠之后。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羽安骁 ┃ 配角:杨昭赵匡胤 ┃ 其它:

1 青羽:鹰之初生

细雨湿尘。

深秋萧瑟的平原上远远走来一队人马。他们走得极慢,待到走近才能看清这是一队兵丁,人人都穿着残破的盔甲,垂头丧气,马也都骨稠膘稀,有气无力的。稀疏的銮铃声回荡在这片秋风萧瑟的平原上,更添了几分寥落。

不用说,这是一队残兵败将。离云州尚有四十里,天色却已不早了。领头的军汉驱马向前,奔到前方的一座高岗上眺望,面上露出喜色。不远处有两簇火光,或许又是一队和他们一样的败兵驻扎在那里。他让传令兵通知下去,今晚就在那火光处歇息一晚,明天就能到达云州了。

全队人马就像在沙漠中徘徊已久的旅人看到了绿洲,听得或许有同僚在前,一个个都振奋了起来,催着病马往火光处赶去。就算不是汉军,若是突厥或者回鹘的村落,能讨得一两碗清水也是好的。不一会儿他们就赶到了火堆前,不由得大失所望:这是几顶被烧焦了的帐篷,黑烟滚滚,一片焦草,半个人影也没有。

带队的军汉也没有办法,只能命令今晚就在这里歇了。他吩咐没受伤的还受伤不重的把这些破帐篷扯开,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落下,再去周围拣点木柴来烧火。“不管怎么说,明天就能回云州了。”

他安慰那些一脸失望的部下道。

诸大郎正是这队残兵中的一个。他掩饰不住心下的懊丧,用仅有的一只手扯起帐篷的帆布来。他的左臂在战场上受了伤,处理地又不好,现在还流着脓血。本以为熬了半个多月终于能洗洗伤口了,结果是一场镜花水月。他泄愤似的猛拉了一下被熏得焦黑的帐篷一角,只听得“哗啦”一声,本来摇摇晃晃地支着半边的帐篷终于摧枯拉朽,塌了。灰尘夹着火星在细雨中猛地腾了起来,直往诸大郎脸上扑。诸大郎正要后退,冷不防塌了的帐篷底下突然伸出一只黑乎乎的小手来,拉住了他脚上的破毡靴。

众人听得诸大郎叫喊,从四面八方赶到帐篷前。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娃,本来躲在那半边没着火的帐篷里,帐篷一塌就正压在他背上,任他四肢乱刨,小手抓着诸大郎的脚踝使劲往外钻,怎么也动不了。两个还算健壮的军汉把压在他背上的木梁抬起,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那小娃扯了出来。那小娃头发卷卷的,身着突厥人的棉袍,一张小脸被烟熏得好似一块焦炭,唯独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转。他扑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像受伤的小兽一样蜷成了一团。大家心里都明白,刚才那一下压得可不轻。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要是伤了心肺,怕是不活了。”

人群各自走散,有的开始动手拆这破帐篷,有的开始劈那木梁。诸大郎心下过意不去。好端端的一个小娃,虽然是个异种,但好歹是条人命。他的爹娘把他藏在这里,理应十死无生,结果碰上了这队残兵这是上天有意要让他得救,却又被自己害了。他把那小娃抱了,跟领队讨了条破毛毡给他裹了挡雨,又去讨水。领队皱眉道:“莫要瞎费力气,阎王要他三更死,留不得他到五更。”

虽然这么说着,还是从水壶里倒了小半碗浊水给他。诸大郎跑去给那娃喂了,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天已经完全黑了,雨渐渐止了。军士们虽然经过了连日的行军都已疲惫不堪,但重回故土的念头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这个说就要看见妻子了,那个说就要见到兄弟了,叽叽喳喳热闹非凡。领队好容易呵斥所有人睡觉,不能耽误了明日的路程,却唯独诸大郎睡得不沉。他心里念着佛,观音大士纯阳大仙大罗金仙,各路神佛都求了个遍。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个激灵又打起来,心里再高声念一声:阿弥陀佛。那小娃倒也奇怪,佝偻着身子靠着火,时不时地像有个锥子在扎一样猛缩一下身子,似乎胸口疼痛万分,却不哭不闹,连一声都不吭。天亮时分,诸大郎爬起来去看时,他已经睡熟了。

早晨队伍拔营的时候小娃也醒了,自把那破毡毯卷好还给正在清点物资的领队。领队看他起死回生,虽然还捂着胸口但似乎已无大碍,随口向一旁的军健道:“这小杂种命倒硬。”

他这么说也不怕那小娃听见后着恼,只因突厥人大多不懂汉语,何况这一丁点大的娃娃。谁知那娃眉头一皱,字正腔圆地回道:“我不叫小杂种,我叫朱邪青羽。”

这朱邪青羽一副突厥人打扮却讲得一口汉话,实实把一旁的兵丁们吓了一跳。他们哪里知道这小娃的母亲是大唐昭宗膝下端王李祯之女,朱温灭唐时和家人流落到这幽云地面,结果适逢辽国入寇,哪里管你是王族后人还是神女仙姑,一发的掳去当了奴婢。几经周折最后落了这沙陀族人朱邪玄玉之手,做了蛮子的妻子。不出月余李氏便身怀六甲,十月后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虽然思念故土却也放不下儿子,只能嫁狗随狗,在这边境之地随着丈夫过刀头舔血的日子。李氏是王爷家的女儿,从小就读了诗书,面对这关外的荒凉景象时时垂泪,料想那蔡文姬被匈奴掳去后也不过如此。

每夜哄儿子入睡时便唱着那曲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常常唱着哄着就流下泪来。朱邪青羽从小耳濡目染,稍大一点便缠着母亲告诉他那首凄凉哀婉的歌是什么意思,李氏就一字一句用突厥语翻译给他听。

母子二人独处时时常用汉语你问我答,倒也抚慰了李氏的乡愁。今番朱邪玄玉所在的沙陀部落卷进了唐辽之争,朱邪玄玉和族里的男丁都战死了,李氏看到辽军杀进营地只怕会对自己的幼子不利,便把儿子藏在帐篷里用干草盖了,自己走出帐篷跪在门口以示归顺。谁知那辽兵前脚把她拖上马,后脚就在每个帐篷上都放了一把火。李氏哭昏在地下,被辽兵抱着横挂在马上,就这么去了。

朱邪青羽身上盖着茅草,要是有一丝火星落到身上那是断无生还之理。他却毫发无伤地躲到了诸大郎来扯塌帐篷,可见他吉人天相,这是上辈子积德。领队战士听得这小娃口齿伶俐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世,虽然他自己也搞不清他娘是哪位王爷的女儿,好歹算是半个汉人没跑了。况且他父母不知所踪,把他一个小娃丢在这里就和活活杀了他一般,心下动了恻隐之心。领队道:“我们是驻扎在云州的唐军。你可愿意随我们回云州?”

朱邪青羽听得,喜出望外,当即跪下磕头道:“如果各位哥哥肯带我一起,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当即整顿行装,向云州进发。青羽虽然胸口还火辣辣地疼,但他刚失了父母和族人,看到这支残兵就跟见到了亲人一般,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叔”,甜甜地叫得全军上下好不快活,死气沉沉地走了几天的残兵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领队让他和一个伤员共骑一匹马,一行人回到了云州城。终于回到阔别数月的故土,一班残兵自去衙门报到然后各自回家将息,一时间云州城内一片哭天抢地。

看到自家的回来了的哭,伸长了脖子望到最后一个也没见到自家的更哭得苦。青羽看到老母和妻子姐妹们一个一个迎了军健回去,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在脏兮兮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污渠来。诸大郎自告奋勇带青羽回了自家,吩咐妻子烧汤倒水,给青羽洗了个好澡,又问邻家有儿女的借了一套干净童衣给他换上。谁知这青羽本来像是炭里滚出来的一般,一盆黑水倒去,再看时竟是个白玉团般的漂亮娃娃。诸大郎先前听他口齿伶俐已经有三分喜爱,现在看了他的相貌竟有了十分欢喜,只恨不是自家生养的。需知道青羽是李氏后裔,现在后唐的天子虽然也是李氏,但和昭宗哀宗那个李氏差得十万八千里。当今天子心底知道这个王位得来地名不正言不顺,最怕的就是哪天搞出个自称李氏后裔的,登高一呼,万民皆应,把这大统又抢回去了。诸大郎虽然大字不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他把这其中利害和青羽说了,也不知这五六岁的娃娃听不听得明白。

也亏得诸大郎机警,没有冒冒失失托官府去寻青羽的亲人,免去青羽一场灭顶之灾。需知当今后唐天子叫李从珂,他祖上是沙陀族大将朱邪赤心,因平定庞勋之变有功被唐懿宗赐姓李。朱邪赤心改名李国昌,他的孙儿李存勖就是本朝开国皇帝。青羽归汉后没出三个月,石敬瑭杀了李从珂,唐亡晋立。这石敬瑭虽然和李氏同是在唐时被赐了汉姓的沙陀族裔,篡权夺位以后也不免要把前朝皇室屠戮殆尽以绝后患。要是青羽当时和王室认作同族进了京,就免不了死于石敬瑭之手。这又是青羽的造化了。

青羽少年老成,一点就通。诸大郎有意认青羽做义子,但心知青羽和父母失散,心下悲伤,也不好马上提出来。青羽皮肤白皙,眼窝深陷,颧骨又高,和汉人相貌有所不同,但他汉语说得流利,穿上汉人的服装也能蒙混过关。谁知青羽懂事,不肯麻烦诸大郎夫妻,只在诸家住了几日便每日自跑到守城军的哨所里就着干草就睡。那些守城的军健又多听那日归来的残兵说起过这么个小娃,有家里带来饭食的就分他吃几口,也有把儿女的旧衣服拿给他穿的。青羽长得水灵,嘴巴又伶俐,没出几日就把这云州城里的守备军都认全了,张叔叔李大哥的叫个不停,没人不爱他。云州城里流浪儿许多,没有几个不是饿着肚子的,就数青羽穿得最暖吃得最饱。

但是好景不长,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给了辽国,换取了契丹人做靠山推翻了后唐。此消息一出,云州城里对石敬瑭骂声一片。宋军被迫撤走,辽军入驻。昔日对青羽多有照顾的守备军战士纷纷随军撤退,和青羽挥泪告别。诸大郎虽然是云州人士,但尚在役中,不得不随着此次撤军再次告别妻子。云州城内一时间又是嚎啕一片,家家阴风凄雨,户户愁云惨雾。列好队的兵士一列列走出城门,随后是马匹,兵甲和粮草。青羽挤在人群里,看到王氏和一群妇女一起哭作一团。即使是在多年以后这肝肠寸断的哭声还会时常在他梦中响起,萦绕不去。

这一年,后唐叫清泰四年,后晋叫天福元年,朱邪青羽5岁。

2 青羽:鹰之初啼

万古春归梦不归。朝代更替,多少兴衰,对平民百姓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云州被划进了辽国的版图在军事上是致命的,但对云州的居民来说不过是城里多了些身材高大胡髯浓密的辽人而已。宋军走后,青羽一如既往在哨所混吃混喝,只不过他的衣食父母变成了辽人。三年下来,青羽吃着百家饭长大,更是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契丹语。那些契丹人和青羽厮混地熟了,闲时也会随意教青羽使些棍棒拳脚。青羽是突厥人,天生力气大,虽然看上去瘦瘦弱弱像个小姑娘,打起架来一点都不含糊。云州城里的流浪儿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就连十一二岁的大孩子也打他不过。青羽长到八岁,云州城里十几个流浪儿都甘拜下风,自愿奉他为“大王”。青羽纵然少年老成也不由得飘飘然,几次三番之后就以这些流浪儿的大王自居,成日和他们掷铜板打雀儿,沾上了市井习气。

很快,青羽就在这些孩子的邀请下离开了哨所,搬入了他们口中的“皇宫”,云州城北的废弃城隍庙。这些流浪儿白日里各自出去讨生活,年纪小的去寺庙和店家门口和那些大娘大嫂讨些铜板,年纪大的就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夜里大家都聚集在城隍庙,把白天赚来的果子铜钱作注押骰子玩,玩累了就睡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时入盛夏。青羽和其他孩子一起脱得赤条条的,在城隍庙后的山溪里泡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如墨才跳上岸来,也不擦拭,水淋淋地就跑回庙里去。大家贪凉,都光着脊背贴着阴凉的石板地上谈天,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不料过了三更,这石板地变得冰凉冰凉的,寒气逼人,第二天一早就有几个孩子受了风寒。三日之内,青羽看着他们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一个接一个死去,本来着了火一般热的皮肤渐渐变得和石板地一样冰冷。人一冷,那些还活着的孩子就把他们的衣服剥下来自己穿上,把尸体扛到后山的溪里去扔掉。

没有人有一声叹息,没有人流一滴眼泪。那个叫陈刁儿的少年娴熟地剥下最后一个死去的孩子身上穿着的粗麻衣,递给青羽。青羽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去接,“大胆死了,你不难过吗?”

陈刁儿诧异地打量着青羽,“我难过啊。大胆是我最亲的弟兄,他生病之前还和我约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去娘娘庙偷香油,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陈刁儿平静地说完这些,把衣服往青羽手里一塞,像抗麻袋一样抱起李大胆的尸体扛在肩上就出去了。

几个月后青羽也练就了和陈刁儿一样的处变不惊。冬天里又冷,生起篝火,把偷来的干草攒成一堆大家你挨着我我压着你挤作一团,最冷的时节还是冻死了两三个。冷天里冻死的有,热天里晒死的有,做偷儿被抓了个现行活活打死的有,爬树摘果子掉下来摔死的也有。没钱抓药,得一点小病都是阎王在点你的名,没有人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死,更没有人关心别人能活到几时。后来陈刁儿在行窃的时候被那家人养的狗咬死了,尸体被衙门收去埋进了乱葬岗。陈刁儿年纪最大,平日里和青羽最相厚,他死后青羽还是伤心了一阵。那时青羽又流年颇为不利,心神不宁了几日竟害起病来。

这病来得缠绵,一连半个多月都不见好,青羽每日烧得迷迷糊糊地躺在城隍庙里,自有伙伴将讨来或者偷来的吃食分与他一些。一日,青羽隐约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道:“大王,咱兄弟几个看你这病也好不了了,只能求你快点死了。你别怪兄弟无情,这几天收成不好,我们自己都饿着肚子吃不上饭了。”

接着就有人的手伸过来替他脱了身上的衣服,拿个破草席把他裹了,抬将出去。所幸抬他出来的人知道他还没死绝,不忍心往溪沟里扔,就只走了几步把他扔在附近的小巷子里。

青羽身体酸软,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脑子里也像是一团浆糊。身上一阵热一阵寒,昏昏沉沉,像是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一般。他裹着破草席挣扎了一夜,直到更夫打过了三更五鼓,东方既白。若不是卖糕粥的周老儿一早挑着担子出门时被地上这个脏兮兮黑乎乎的东西绊了个踉跄,青羽说不定已经命归九泉了。一碗刚滚出来的热粥灌下去,四肢有了些暖意,脑袋也清醒了不少。

周老儿把青羽抱进家门叫他好好将息,叫老婆子给他件旧衣裳穿,自挑担子出去做生意不提。青羽从此就留在了周家每日帮周老儿劈柴跑腿以资薪水,吃些卖剩下的糕粥就在灶下打个草铺睡着了。又过两年青羽满了十岁,周老儿便叫他挂个小卖板,装点油盐辣椒针线之类的杂货走街串巷去卖。青羽倒也时常在街上碰见以前在城隍庙的伙伴们,他没有怎么记恨,对方却往往满脸惭愧,躲避不及。

没出一年,周老儿谢世。弥留之际托青羽带着老婆子柳氏去太原府投靠他的胞弟,度牒和盘缠他都已经备好了,只可惜此生难以成行。青羽葬了周老儿,和柳氏扮作祖孙俩向太原府去。青羽怕柳氏年高走不得路,先购置了一条老驴供柳氏乘坐,这盘缠就去了大半。青羽两个一路跋山涉水,半是赶路半是乞讨,好容易进了太原府,一打听才知道周老儿的胞弟早已谢世多年了,那周太公的子女看青羽和柳氏都是老弱妇孺衣着也破烂,推说没这门亲戚就闭门送客。青羽走投无路,也只有寻间城外的废屋把柳氏安置下,再把那老驴卖了凑点本钱,依旧是做那货郎买卖奉养柳氏,日子过得好不清苦。

柳氏待青羽如同己出,为他缝衣做饭,教导他人虽贫贱也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一日青羽出门时她送他出门,突然道:“人六十而死乃分内之事。”

青羽赶着去做买卖,只道柳氏怀念丈夫,并未放在心上。谁知傍晚回到茅屋却发现柳氏用破衣裁成布条结成绳,悬梁自缢了。灶上破锅里还有满满一锅热腾腾的稀粥,一口未动。青羽买不起棺木,只得像葬三儿四儿一样拿破草席把柳氏裹了,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坡埋了。回到茅屋,青羽把早已凉透的稀粥喝得精光,肚皮撑得圆滚滚的好像皮球一般,疼得他满地打滚。面对冷锅冷灶和破败的茅屋,胸口和肚子都钻心地疼,他终于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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