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阳叽里咕噜地对少女说了一通,青羽只听懂了“青羽”,“沙陀”,“狼”几个词。少女惊讶地轻呼了一声,便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望望青羽。白阳带着青羽走进这村落里无数间黄泥垒起来的小屋中的一间,屋里的妇女在听了白阳一通叽里咕噜的解释后为青羽端来了马奶酒和羊肉荞麦粥,都被青羽毫不客气地一扫而光。他看见敞开的门口时不时地伸出几个孩子圆圆的脑袋,好奇地望着他,青羽友好地向他们招手,他们也笑着挥手,然后一哄而散。那个为他端来食物的女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手持五色毛线正在编制一床毯子,青羽向她拱手道谢,她也笑着用突厥人的礼节回应。不一会儿,白阳带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老人在青羽对面的草垫上坐下,一开口竟是纯正的汉语。
老人是村里的回纥,早年曾在长安经商多年所以汉语流利。这个村落里大部分都是回纥,突厥人只占了很少一部分。两个民族常年通婚,纯正的突厥人已经几乎没有了,连白阳也只是父亲那边继承了一些突厥血统而已。青羽突然打断老人的叙述,“那沙陀族呢?”
老人摇头道:“沙陀族在百年以来几乎就绝迹了,大部分都和汉人通婚并且采用了汉人的姓氏,现在已经几乎不存在了。”
“不可能。”
青羽叫道,“白阳马上的那块麻布……”
老人点头道:“那块布是白阳他爹族里传下来的,据说还是以前的可汗御赐之物。上面的图腾是突厥人千年以来一直在使用的部落图腾,沙陀族是突厥的一支,使用一样的图腾不足为奇。”
他望着一脸失落的青羽,“小伙子,你也别太失望。我所知的沙陀人,你并非是第一个。”
青羽的眼睛亮了起来。老人笑道:“在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一个小伙子,当时他也和你一般年纪,但是现在他名头大喽,老头儿要见可见不着了。他名叫朱邪碧血。塞外之王,朱邪碧血。”
他把刚才的话用回纥语对白阳重复了一遍,白阳一脸崇敬,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西边行了个礼。老人道:“这个朱邪首领是我们回纥六部最尊敬的人物,他虽然不是回纥人也不是突厥人,但是这几十年来我们六部不知受了他多少恩惠。三十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带领三万铁骑在瓦旱打退了吐蕃十万大军,后来带着回鹘各部联军打败了归义节度使,使我们回纥不再需要依附汉人。据说前几年还打到过于阗。小伙子,你或许可以去找这位朱邪首领。”
青羽点头道:“这位朱邪首领现在何处?”
老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朱邪首领和他的铁骑部队行踪不定,也许并不在河西一带。但是沙陀族和突厥本来就是一家,你所说的族人现在已都无处可寻,你尽可以在这里住下,把白阳当做你的族人。”
他把同样的话用回纥语和白阳也说了一遍,白阳揽过青羽的肩,重重地在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一脸坚定。这种超越语言的情感深深地震撼了青羽,他也揽住了白阳宽厚壮实的脊背。老人笑道:“白阳是村里最能干的猎人,那是他妻子。”
他指向正在专心致志编织毯子的妇女,“那是白云,白阳的妹子。”
他指向门口探出的半个脑袋。青羽向白云招了招手,少女脸上一红,就跑得不见了。白阳哈哈大笑,欢快地对老人说了些什么。“白阳说,白云很喜欢你。”
老人对青羽道,“他说他打猎打到了妹子未来的丈夫,很开心。”
青羽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暗暗地想,我还能做一个姑娘的丈夫么。
在和老人的对话中青羽得知自己竟流浪了一年,他一点都没觉得已经过了这么久,这真是不可思议。他在白阳家饱饱地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去井边打水擦洗了身体和头发,换上白阳为他准备的回纥服装,白阳再看到他时完全没反应过来这就是昨天在树林里捡到的那个泥猴儿,一脸茫然地望着他。“白阳,我,青羽。”
青羽笑道,再次拥抱了这位勇敢的猎人。白阳喜出望外,慌忙把他迎进家里。
青羽觉得他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湖,而自己则是掉进水里的人。有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脑袋将他按进水里,在他死命挣扎渐渐窒息终于决定要放弃了的时刻又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出水面,等他大吸两口气刚缓过劲来后又狠狠把他按进水里。他已经有点摸出规律来了。这就叫做造化弄人么?青羽望着云朵一样飘在黄沙上的羊群,在沙子里打滚扑腾的脏兮兮的孩子,坐在太阳下看着孩子们打闹耐心地做编织的妇女,这一切和从前多么相像啊。已经模糊在他记忆深处的对青草和牛羊的回忆又鲜活了起来。丰收的季节里全村人聚集在满天繁星下,点起篝火,弹起冬不拉,美丽的少女们欢快地围着篝火旋转,裙角和满头细碎的发辫轻快地飞扬。白云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一般飞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青羽,我喜欢你。”
她带着芳香的汗水在他的手心慢慢融化,他迷糊了,什么叫喜欢?他也喜欢白云,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可爱的姑娘谁都喜欢。等众人都散去后,他独自走出村庄,坐在清冷月光下的沙丘上掏出怀里的面具。面具上本来鲜艳的油彩已经剥落了不少,越发显得狰狞无比。他在沙丘上躺下,将面具扣在脸上,还是那么严丝合缝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他不能忘记,也不想忘记和弟兄们南征北战的日子。只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再次拿起武器……
青羽每日随白阳外出打猎,技术突飞猛进。他追逐着大漠里沙狐和黄羊,也用白阳教他的诱饵和陷阱。他发现打猎和打仗一样,兵不厌诈。比起拿着弓箭和刀追踪野兽,放下套索洒下饵食以逸待劳更附和他的口味。白阳则不然,他认为打猎讲究的是勇气和耐心,就像那天他一人打死三条狼,那才是猎人该做的事。白阳教他躲在灌木丛里,压低自己的呼吸,不让吹出来的气触动一片叶子。“救你那天,我就是这样在雨里等了一个晚上。”
白阳低声道,他压制着呼吸,讲起话来也变得异常轻柔。“为什么?”
青羽问道,他尽量压低声音,还是吹动了叶片。“下雨,动作会慢,而且很累。”
白阳用青羽能懂的只言片语回答道。“心里要静,很安静。可以向神祈祷。”
白阳缓缓闭上眼睛,“用耳朵听。”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神会赐给你猎物的。”
青羽也闭上眼静静地听着,风声,树叶的沙沙声,鸟鸣声,还有……
“不好!”
青羽猛地站起身来,大叫道,惊起了一群群林中鸟雀。这种声音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几乎每天都能听见,那是许多带着銮铃的战马在向这里奔来的声音,“有军队在往这边来。”
他扯着白阳的袖子把他拉到他们的马前,翻身上马,招手示意白阳也快走。白阳莫名其妙地跟着青羽跑出树林,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战争!军队!”
青羽回过头对着白阳大叫道,一脸焦急。这种声音曾经在十几年前毁掉了他的部落,他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他奔回村庄,直冲进老人爱勿那的家,让他通知全体村民快逃,有人突袭。老人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位来到村里不过几个月的年轻人,“汉人的军队几十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吐蕃也不会来啊。”
“老人家,”青羽急道,“我的族人就是这样被屠杀的!相信我,不然就太晚了。”
爱勿那盯着青羽的脸看了许久,终于出去吆喝了起来。一刻钟后,一支百骑组成的马兵小队出现在了远方的沙丘上。他们身着汉人的衣甲,踏着如雪的黄沙笔直地朝村庄飞奔而来。突然,领头的军士发现一骑人马从那座小村里奔出,迎着他们奔来。他做了个停止进攻的手势,等那人接近他们。待到那人近了,有个军士突然惊叫道:“杨青羽!那是杨青羽!”
青羽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也愣了。他勒住马缰,正要询问,一支弩箭已经射中了他身下的马。那马吃痛,长嘶一声轰然倒下,猝不及防地压住了青羽的一条腿。下一刻,青羽已经被百骑黑甲武士团团围住了。青羽无法搬动沉重的马尸,动弹不得,只能坐在地上抽出腰间的弯刀大喝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为首的青年军士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翻在地,重重一脚踏上他的胸口,“他奶奶的,你小子杀了老子二十万弟兄,这么快就不记得老子了?”
这一脚踏得青羽胸口一闷,差点吐出血来。“二十万……”
他依稀记得安骁当他还在病床上时曾经提起过这个数字,“你们是……郭威的……”
他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那军士笑道,“我们早就和郭威那老贼脱离关系了,我们的首领是……”
一旁的一名士兵不耐烦道:“老罗你和这兔崽子说这些做什么。”
忽有一人叫道:“弟兄们别在这兔崽子身上耽误了正事,有人来了。”
众人一抬头,只见二三十骑骏马像出巢的鹰隼一样飞向这里而来,人未到,羽箭已至。离青羽最近的军士率先中箭,青羽听到白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青羽兄弟,挺住……”
他忍着胸前的剧痛直起上半身,将双手插入马尸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抬,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嘶吼。马尸稍微和地上的沙子间有了一些空隙,青羽便抽出那条几乎被压断了的腿,一瘸一拐地挥舞着弯刀冲了上去。他本以为此生将再也没有拿起武器的勇气了,不料就算他逃避战争战争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他红着眼,奋力地砍杀着这些穿黑甲的汉人,几乎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他们的一员。
我想要保护这些村民。他在一个军士的背后跳起来,左手抱住他的脑袋右手刀落割开他的喉管,鲜血在黄沙上喷涌如泉,像是书画家的挥毫泼墨。
我想要保护我爱的人们。他用这具尸体挡住斜地里砍来的一刀,从尸体背后转身闪出,弯刀划出的弧线割开了他身后那个军士的肚子,青紫色的肠子飞了出来挂了他一头一脸。
我想要保护……所有没办法保护自己的人。他扯开脸上挡住视线的肚肠,就势向前一滚闪开两边同时劈来的两刀,一个扫堂腿扫倒两人,扑上去在两人心窝上各捅一刀。喷出的鲜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前一片鲜红。这个时候他明白了,他的一生中都无法逃避这片鲜红。他凭着听觉猛然往后一仰躲过了从头顶刺下的一片刀锋,陌刀的钢片下落时颤动的声音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一脚踢中前方刺下那刀的军士的胸口,捅过躯体落地的声音判断出距离,呐喊着扑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但他知道手中的弯刀已经完全失去了刃口,和一块铁板没有区别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他知道那是剩余的敌人退走的信号。他们胜了。他摸起敌人掉落在他脚边的陌刀,割下了最后一个被他杀死的敌人的头颅,环视着仅剩的五个伙伴燃烧着生气的脸,他们的目光就像那夜里他遇到的狼群。他长吸一口气,高高举起那颗头颅,用仅剩的所有力量吼出儿时曾听父亲对他的族人喊过的那句话:“长生天赐无畏魂!”
一颗火星点燃了燎原之火。白阳,勇铁,黑石,金夏,赤狮一齐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喝道:“无畏魂!”
当安骁听说派出去打骚扰战的弟兄们折了二十几个的时候,漂亮的眉毛紧紧地锁了起来。黑风寨的战士都是他一手训练的,无论是格斗还是体力都能以一当十。况且这种小规模骚扰战已经持续了十余日了,碰上的回纥部落村庄至少有十来个,从来没见黑风寨弟兄吃过什么大亏。“怎么回事?”
他问罗盛章。“回主上,我们在一个回纥部落里碰到了杨青羽。”
罗盛章低着头,恨恨道。“那就难怪了。”
安骁的眉头舒展开了,“还好撤退及时,做得不错。”
他赞许地拍了拍罗盛章的肩,“杨青羽和回纥是一伙的,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回主上,他从村子里出来,身上穿着回纥的服装,应当是住在村子里。”
安骁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的命令不变,继续骚扰各个回纥村落。再加上一条,若碰上杨青羽,勿战。”
“主上!”
罗盛章是个急性子,就算是面对安骁也快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杨青羽杀了我们二十万弟兄啊。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就自己去找杨青羽单挑。”
安骁冷冷道,“莫非你还想让他再杀两百个?”
罗盛章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主上教训得是。”
“我不是教训你,”安骁的语气有所缓和,“你要明白,若逞一时血勇,好勇斗狠,平白送了弟兄们的性命,这笔帐是不能算在敌人头上的。”
他的语气无比温和,罗盛章却听懂了他话里硬邦邦的那层意思,“属下明白。”
他默默退下,背上冷汗涔涔。
杨青羽,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安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棋谱,从一旁的棋盒中摸出一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妙的笑,像是蜘蛛吐出的细丝。在听到罗盛章的报告之前一秒,他还没有想通自己为何会留下那两寸。但是此刻,他的心里已经如明镜一般。他此生还从未败在任何人手上,除了杨青羽。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地打败你。
19 青羽 安骁:鹰蛇之战
五万由回纥人和突厥人组成的铁骑大军像一片乌云一般压向凉州。青羽穿着皮革和铁片缀成的衣甲,接口处的金线都是白云连夜绣上去的。他脸上的面具重新描过了漆,格外鲜艳。这个时候面具不再仅仅是支持他内心的精神支柱了,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曾经并肩作战的安骁和他的部队。在封丘时也是一样,只不过现在安骁的身份是汉室,而自己则是戎狄。如果他当时没有离开开封,那兴许现在这些回纥部队讨伐的就是他了。“大帅,”他像一旁满面虬髯的大汉拱手道,“攻城战消耗巨大,还请三思啊。”
那虎背熊腰的巨汉怒瞪了他一眼,“连脸都不敢露的汉人叛徒,多说无益!”
青羽一言不发地退下,没人看得见他脸上的苦笑。那巨汉大手一挥,扛着攻城器械的民夫和铁骑像潮水一样涌下了沙丘。巨汉冷笑地望向勒着马一动不动的青羽,“小子,你怎么不去?不敢对汉人下手了?”
“我不会让我的部下做无谓的牺牲。”
面具下传来带着回音的空洞声音,异常冰冷,“大帅,你可以砍了我或者降我的职。但是只要这三千人还是我的手下,我就不会允许他们往前一步。”
“哼。”
那巨汉怒极反笑,“小子有种。我会让你活到我们回弓部打下凉州的那一天,在那里把你的头砍下来。”
他用马鞭指向高耸入云的城楼。“悉听尊便。”
青羽淡淡道。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为这些冲过去攻城的士兵感到深深的担忧。
如果这一系列骚扰战背后的主谋是安骁,那青羽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此时这些回纥已经在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这一个多月以来那两只百人小队在河西一带四处骚扰回纥村庄,却从不碰城镇和人口多守备严的地方。他们会把一个村子里所有的男丁杀光,却不带走任何人丁和物资,也没有守卫抢到的地盘。这种挑衅式的进攻就像在耳边嗡嗡的蚊子,虽然对回纥的大部落没有任何影响,但久而久之还是很烦的。终于,可汗不堪其扰,下令把这只蚊子拍死。离凉州最近的回弓部和真月部立刻纠集人马讨伐凉州,他们的目标是消灭在凉州的汉人势力,将凉州置于回纥部落的统治之下。青羽和分拨到他手下的三千人在凉州城下耐心地等了一个多月,做了些抢救伤员运输粮草搬运兵器辎重之类的杂活,终于等到了莫古那大帅的一句:退兵!活着听到这句话的士兵,就算加上了青羽那三千,也不足两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