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骁笑而不语。他还记得天福元年烟雨蒙蒙的山水,碧螺春的清香,楼下喧哗嘈杂的叫卖,以及青羽离去时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知为何,和青羽有关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细枝末节丝毫不差。青羽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一样欣喜而好奇地东张西望,安骁微笑地望着他,伸出右手勾住了青羽的手指。先是试探地用指尖触碰,然后恶作剧般捏住他纤长细瘦的手指。青羽没有回头,依旧随着人潮向前走着,但是手却攥紧了。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两人在滚滚人流中缓缓向前走着,十指交握。“青羽,你原谅我了吗?”
安骁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青羽回头瞪了他一眼,和安骁握着的手上突然发力,像夹棍一样紧紧夹住了安骁的手指。“真是小孩子,一块糕点就骗走了。”
安骁低声笑道。
临翠楼和青羽曾经和安骁喝茶的茶楼隔着一整个金池,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两人在顶楼靠窗的雅座上坐定,安骁让小二把新鲜的鱼虾贝类每样都来一点,两个人要了满满一桌。青羽向来不爱吃鱼,比起小心翼翼地挑鱼刺他宁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安骁见他对着满满一桌江鲜面露难色,怎么猜不到他的心思。他把鱼肉一块块细细地挑出刺来再放到青羽碗里,“吃吧。”
青羽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安骁,虽然我不恨你了,但是西凉我还是非去不可。我离开塞外铁骑之前曾经打败过一支名叫喀瓦的部落,这个部落以马为图腾,把马视作他们的神。他们驯服了最烈的野马,把它们作为战马使用。我打算找到这支部落抢个一千匹,再找回纥买一些,凑足万匹,组成一队重骑兵。”
安骁皱了眉,挑鱼刺的筷子依然不停,“吃饭的时候别谈正事。”
青羽默默地夹了一筷子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鱼肉放进嘴里,鲜美异常。他偷偷瞄了一眼专心致志地对付鱼刺的安骁,他也曾经对他的妻子这样好吧?一旦不爱了马上就像垃圾一样扔掉,干脆利落。他默默吃着一片片无刺的鱼肉,手边荷叶里包着的栗子糕已经完全凉了。“怎么不说话?”
“除了正事,我和你也没什么话可说。”
安骁想了想,“好像也对。”
安骁自斟自饮了一杯,眺望着晴朗天空下水光潋滟的金池。“那就谈谈正事吧。”
他转对青羽道,“你去西域走一遭,来回至少一年有余。这段时间之内我想再攻一次后蜀,看看能不能捉到一两个夜神营的刺客。”
青羽停下了筷子,他和安骁在一起久了,反应也越来越快了 “你想抓人来帮我们训练刺客?”
安骁点头。“正是如此。”
“我觉得成功率不大。首先后蜀秦成阶凤四州以南地势易守难攻,难以取得成果。其次要再拿皇上和大将的性命做赌注,实在危险。再者那个叫顾琛的刺客是我亲自审的,骨头很硬,别说帮我们做事了,从他嘴里套点东西出来都相当麻烦。”
安骁道:“硬的不吃,软的呢?钱财美女,高官厚禄。”
“试过了,油盐不进。”
安骁喝了些酒,吃了些鱼,又给青羽剥了几枚虾放进他碗里,“真棘手。”
“你也有头疼的时候?”
青羽乐了,看到安骁吃瘪他竟有些得意。“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诸葛亮也有败走子午谷的时候。”
安骁看着青羽把虾放进口中,“你见过谢一言,此人如何?”
“胆识过人,巧舌如簧,用兵却没有多精巧。”
“不是说这个。”
安骁又剥起了虾,“此人能不能为我所用?”
“你是说……”
青羽知道死秀才又在打小九九了。“把刺客头子赚过来……”
安骁话音未落,却见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跑过来,“二位爷,真对不住,能否请您二位挪个地方?张太尉光临蔽店,看中了您二位现在坐着的位置……”
青羽往店家身后一看,只觉得那满脸横肉带着一大群家人狗腿子的张太尉好生眼熟,莫不是今日上朝时见过?只听得安骁冷笑道:“什么张太尉,不过是个狗衙内。”
青羽恍然大悟,眼前这个穿金带玉的中年人不就是十三年前在太原城外毒打了自己一顿的张衙内么?真是人靠衣装,换了身锦绣袍带竟也人模狗样了。听得安骁道出实情,张衙内的狗腿子早就屁颠屁颠地扑到他们桌前,一把将一桌酒菜都扫到地下,噼里啪啦地摔了个粉碎,“臭穷酸,嚼什么舌根子!”
青羽看不过眼了,怒道:“你骂谁呢!”
那汉子不会看风头,倒把手去摸青羽的脸蛋,“小相公长得倒是十分颜色,要是陪我家老爷喝一杯,这穷酸不理他也罢。”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闪过,那人向青羽的脸伸出的右手已经被一把匕首钉在了桌子上,鲜血四溅。张衙内那边一群人都呆了,没有人看到这个白白净净的青年是从哪儿变出把匕首来的。青羽冷笑道:“这腌臜了的杀才,敢叫你爷爷陪酒?”
那狗腿子哇哇大叫着,左手握住了那匕首柄死命往外拔,那匕首却像生在桌子上似的纹丝不动。张衙内的家人见不是头,齐齐涌上,挥拳便打。凄厉的惨叫声中,青羽赤手空拳和张衙内的十几个家人缠斗。张衙内青着脸和两个小厮站在楼梯口,眼睁睁看着青羽把十几条大汉一个个打下楼去,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落进金池里。当一锅饺子下完,那个手被钉在桌上的汉子已经吓得叫也叫不出,只能朝向他走来的青羽干瞪着眼。青羽轻轻拔起匕首,在手上随意把玩着,对噤若寒蝉的狗腿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到窗边,扑通一声自己跳下去了。“堂堂同平章事在酒楼打架。”
安骁从呆若木鸡的店家手中接过茶碗和茶壶,倒一碗凉茶端给青羽,“你又令我刮目相看了。”
青羽端了茶碗,也不喝,径直走到已经被安骁反剪了手用腰带捆成个粽子的张衙内面前,一碗茶水一滴不剩都泼在他脸上。张衙内脸上水滴滴答答往下流,他大喝道:“狗贼,老子可是开封城张太尉,开封府大尹见了老子都得叫声大爷!”
青羽冷冷地斜了店家一眼,淡淡道:“去报官。”
其实不用青羽吩咐,张衙内的两个小厮早就脚底抹油跑到衙门口击了鼓。小半个时辰之后,青羽,安骁和张衙内一起被押到衙门里跪在堂前,开封府知事侯益升上堂来一看就懵了,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下来亲自解开安骁身上的绳索。“一帮饭桶!安大人也是你们绑得的?”
张衙内傻眼了。侯益向青羽道:“这位是……”
“新任同平章事,朱邪青羽。”
安骁笑道。侯益面如土色,赶紧扑倒在地,“小人侯益见过朱邪大人。”
张衙内的脸色此时已跟死人一般了。安骁坐上侯益恭恭敬敬地让出来的太师椅,一拍惊堂木,“张九睿,你可知罪?”
张衙内在下磕头如捣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大人,罪该万死。”
安骁一挑眉,“那假冒太尉,又当如何说?”
张衙内抖如筛糠,一个劲的磕头,“回大人,太尉是小人诨名……”
“好,本府就成全你,下阴曹去做太尉。”
安骁手一挥,扔出一道令箭,“拖出去斩了。”
“算了吧。”
一旁的青羽突然拉了拉安骁的袖子,“此人罪不当斩。”
公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两行皂隶都看向了这位年轻的同平章事,张衙内趴在地上两股战战,大气也不敢出。侯益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拱手道:“朱邪大人是否嫌如此处罚太轻?张九睿平日里假冒太尉,欺男霸女,罪或当凌迟抄家……”
青羽连忙摇头,拱手道:“侯大人言重,晚辈只是觉得张九睿罪系在酒楼寻衅滋事,并无大过。且打他一顿板子,让他回家反省便是了。”
一面看向安骁,又道:“安大人,你我二人便服出门,便是以平民身份在外行走。若恃权凌人,无视法理,并非正义。”
两人走出衙门时日已西斜。侯益送他们到门口,激动地握着青羽的手,昏花的老眼里光芒闪动,“我朝有官如此,国之有望矣!”
安骁和青羽并肩走在临江道上时不禁感叹,青羽又一次令他措手不及。“我可真是又小看了你。三言两语,侯益已经完全是你的人了。”
“我的人?”
青羽愣了一下,“侯益那个老头子,年纪都可以做我爷爷了,我要他作甚?”
“没什么。”
安骁想,正义啊……多么飘渺的东西。但若是青羽或柴荣这样的人,或许能够……正义,正直,良知,这都是他长期以来早就抛弃了的东西。青羽就像光芒万丈的太阳,有他在身边,连自己这个常年笼罩在阴暗中的角落也透进了一丝光芒。也许,在他第一次见到这团炽热明亮的火后就再也没能移开目光。青羽,这就是你的力量么?
23 柴荣:王者之寂
青羽带着千骑西出阳关,找遍了漠北也没有寻到那支喀瓦部落,正心灰意冷之时,却遇到了当年在塞外之王麾下铁骑营中的战友金夏。金夏与青羽是在白阳的村里就认识了的,安骁部队进犯村庄时也曾和青羽一起浴血奋战,对青羽很是敬佩。一见到青羽,金夏这位五大三粗的突厥汉子就扑倒在地大哭不止。青羽一问才知道,朱邪碧血已经在年前兵解,他死后座下的几员大将为争首领之位率军大战,部下各为其主,各自为战。金夏对兄弟自相残杀深感忧心,带着手下一万人离开了铁骑大军,却被认为是叛徒遭到了几位大将同时追杀。青羽叹道:“大帅死后若有知,得知兄弟反目,同室操戈,一定难以瞑目。”
金夏道:“青羽兄弟,幸好你回来了。大帅生前最器重的就是你了,如果你登高一呼,兄弟们一定归服。”
青羽摇头道:“我不能留下来统领铁骑。”
“为什么?”
金夏满脸急切,“你曾经在大帅座下发誓,要和兄弟们一起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国度,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这些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这句誓言。”
青羽抬起眼,望向风沙漫漫的东方,“但是这个国度不在这里,我要为之而战的可汗也不在这里……”
金夏不知道中原对于青羽来说有什么可以留恋的。青羽在汉人当众长大,但铁骑兄弟只要见过青羽在战场上厮杀的,没有人不认为他是个纯正的突厥人。他记得塞外之王在第一次见到青羽时青羽便手持弯刀,正在和数名敌人浴血奋战。塞外之王只看了戴着面具的青羽一眼就大笑道:“这小子一定姓朱邪。”
塞外之王引弓发箭,射倒了几名包围了青羽的敌人,青羽突围后竟然拍马跃到他跟前,大吼一声:“莫要多事!”
他记得塞外之王曾经说过,“朱邪一族的战斗之血直到死亡才会停止沸腾。”
青羽是天生的战士,这样的强者正是每一个突厥勇士都会誓死追随的。金夏望着青羽深沉幽黑的眼眸,伸出手来:“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么我也愿意侍奉那位可汗。请你带我和我的弟兄们去东方建立这样一个国度,我们将在那里建立新的家园。”
青羽紧紧地握住了金夏了手,和他拥抱,沉声道:“一定,兄弟。”
金夏单膝跪下,右手放在胸前,低头道:“大帅,我和我手下一万弟兄,全听您号令。”
得知青羽西行带回来的不仅是几万匹战马,还有一万突厥兵,朝中大臣们纷纷变色,疑心青羽要兵变。柴荣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若要兵变,怕的也不是这个朱邪青羽。”
御笔一挥赐名这支突厥铁骑为青阳军,封朱邪青羽为青阳军节度使,阿史那金夏为青阳军兵马使。面圣时,青羽将柴荣所说的每一句话翻译成突厥语告诉金夏。金夏从来没见过中原皇帝,竟说了一句:“你的可汗怎么不骑马?”
柴荣问青羽:“阿史那爱卿方才所言为何?”
青羽想不到推脱之词,只得如实相告。柴荣闻后大笑,“阿史那爱卿,你很快就能见到朕骑马了。”
显德三年八月,柴荣自封靖南大元帅,领兵四十万亲征南唐。青羽亲选了两万骑术精绝的士兵补充入青阳军,组成三万马兵,其中一万是全副披挂的重骑兵,两万为轻骑兵。突厥士兵嫌铠甲沉重会拖慢行动速度,都编入了轻骑兵行列。柴荣亲临青阳军演练阵法的营地,大喜道:“有军队如此,九州皆可降服矣。”
屋檐下雨水滴答,这是六月中的一个无比平凡的午后。青羽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看书,手边放着一杯清香的碧螺春。突然有一只大手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肩,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坐,喝茶。”
他简短地邀请道。来人亲了亲他的头发,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天光晦暗,阴云密布,一切都是湿湿的。青羽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安骁是腿上,和他的手牢牢相握。他依旧读着书,缓缓地用唯一空着的左手笨拙地翻页。两个人就这样拉着手,一个看书,一个什么也不干,耗掉了整整一个下午。桌上的茶早就凉透了,但是没有人叫婢女去换。开封城东的小院里,属于这两个人的这样静谧的午后并不太多。
第二天青羽随着柴荣的御驾出发去寿州监督军队做最后的整顿,安骁在衙门里批完两尺多高的一叠公文疲惫地回到家,没有在凉亭里看到青羽。这个瞬间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被朱邪青羽这个人改变了。他开始担心一个人,开始思念一个人,开始在乎一个人,甚至开始爱一个人。安骁走进凉亭,攥紧了桌上那个空茶杯,唤来婢女泡上了一杯青羽最喜欢的碧螺春,然后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它慢慢凉掉。他突然想,收复江南什么的都见鬼去吧,给老子活着回来。
“青羽,你觉得安骁这个人怎样?”
柴荣脱下了龙袍就没有一点皇帝的架子。他和青羽并驾齐驱,一身和青羽一模一样的玄黑墨甲,下身是一匹紫骝。要不是周围团团护卫的禁军暴露了他的底细,看上去就是一员英姿勃发的青年武将。青羽骑着柴荣赏给他的那匹乌云踏雪随着柴荣缓缓地走,被问得有点蒙。“呃,回皇上……”
青羽迟疑了许久,“安大人挺好的……”
“你想了这么半天就一句挺好的?我听说他把旧宅留给了七妹,现在天天都住在你家……”
青羽心里藏不住事,闻言脸上立刻一红。“回皇上,这是事实……安大人说他看到旧宅就会触景生情,影响心情……”
青羽红着脸扯出安骁早就编好的说辞。“你脸红什么?”
柴荣挑眉,“安骁从小到大朋友都不多,连我这个从他裹着尿布的时候就认识他的大哥他都不肯讲心里话,对你算是个例外。”
“……大哥?”
青羽从来没听安骁说起过这一节,不由得愣了。“是啊,安骁没跟你说吗?”
柴荣大笑,“他从小就叫我大哥,不过那是他十五岁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