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弘历手中书上小注已有些看不清,于是让和珅去拿灯。
和珅看看皇上手中所拿,是《孟子》。便问:“不知皇上看的是哪?”
弘历手一指:“人之道也,饮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
和珅暗里清清嗓子,接着背道:“言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后稷,官名也,弃为之……《书》曰:‘天叙有典’此之谓也。”(释2)
弘历听了,不禁地点头:“你竟背得出朱熹的注文!真是出乎朕的意料。”
“谢皇上夸讲。能为皇上背注,奴才真是欣喜不已。”和珅只是轻轻一笑,弘历眼前仿若春回花暖般明媚起来。于是微微点头,一人读文,一人背注,低沉和清朗两种声音交缠着,盘绕九曲回廊间,拉长那暮色中相依身影。
……
到得后来,天色已暗得正文大字也辨不得之时,弘历终于想着进屋。
然而和珅却是原地不动,弘历不禁奇怪:“为什么不走?天色已经黑了。”
和珅苦笑了下:“回皇上话,奴才现在似乎走不了,两腿完全没有知觉……”
听到他的话,弘历才记起和珅腿上有疾。天色一暗寒风起来,吹到他身上一定不好受,而他却只一直陪自己背书,一点异样也没有显露出来!
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当下轻轻一揽,不理会那可爱人儿的轻声惊呼将他打横抱起来。
“皇上!”
“是朕疏乎了。下次身体不舒服要早点说出来!”由于心情愉悦,这话几乎是贴着和珅耳朵轻轻说出,带着几分挑抖,让怀中躯体微颤了一下。
“奴才遵命……”和珅却是顺着眼,那一脸娇羞,真个是胜过人间一切美好。
没几日,和珅升任户部右侍郎。
“如此有才,仅仅充个武职真是委屈了。”弘历如此说着,便问过宫中空职,亲自指定了这个给他。
那户部,本是掌管着天下钱粮赋税,是国家的要害部门。新上任的尚书费了些心力,终于将原来贪赃枉法的左右侍郎罪证收齐,一举将他们清除出户部。谁知没多久却来了个和珅,年纪轻轻既无政绩又无军功更不是科举出身,不由叫人心生疑惑。然而毕竟是皇上亲点,表面上也不能说什么,只暗地里偷偷注意。
年后,和珅至户部正式报到当值。尚书看到他时不由吃惊——明明是个男子,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抛开那少见的美貌不说,和珅面上总是一团和气,像是很好亲近。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和善之人,平平常常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自然带着一种莫名的韵味在里面,那不经意之间就会泄出的媚气让人不由自主把眼光落到他身上。
这究尽是怎么样一个人!尚书不由得沉思起来。
——然才至户部,和珅不知此处早已有人如此注视自己;当时的他,亦更不知,这里就是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地方。
从此,他就要踏上千夫所指的不归之路。
……
却说那户部里也是拉党结私好不热闹,和珅乃是皇上亲点,自然成了各派争取的对象。尤其是些小官员,几乎日日跟着他上上下下,待他比待尚书还亲热。
其中有一人名唤安明,是当时户部一个小小笔帖式,文五品。
在和珅上任的第一日他就主动来参拜,执礼甚恭。若和珅稍有不明之处,他立时从旁解释,让和珅很快熟悉户部工作。而偶尔在路上遇到,安明更总是行跪拜大礼,给和珅留下深刻印象。就这样渐渐跟和珅熟络了起来。
其时和珅正准备扩建家宅。
和家自从父亲去世经济就益加困难,一直靠和珅勉力支撑。而不久前他升任御前侍卫,和琳也入了职,负担便减了大半。现在又再升户部侍郎,看着日子好过起来,就想着该修修那已残破不堪的屋子。
自小经营着艰难的生活,和珅对金钱有一种异常的执念。而对于那不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父亲,虽不至怀恨,却也有几分埋怨几分轻看。因此他早早就立下誓言,要让家人全都过上舒适生活。
而这个愿望,也一直贯穿了他生命的始终。
再说那安明,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一消息,当下找到和珅。和珅此时刚刚跟皇上告了假出来准备回家与冯氏商议扩建细节,正是春风得意时,脚步也甚是轻快。
安明远远看见他,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行至和珅面前又是大礼跪下:“微臣见过和大人。”
和珅与他此时已经甚是熟悉,立时弯下腰将他扶起:“安明兄,说过多少次了,你我是朋友,不需行此大礼!”
安明一听,真个受宠若惊,便抬起几乎连眼睛都看不到的笑脸:“和大人如此平易近人,微臣却不能失了礼法啊。”
和珅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安明兄找我何事?”
“啊,这事当然是有的!”安明终于睁开那双精明的小眼,“听说和大人想要扩建贵宅?”
“嗯,”和珅微点头,“一直有这个打算,因为京里找不到熟人置办材料,这才拖到今日。”
“哎呀,和大人您不早说!”一路跟着行来,安明弯着腰哈着背,本来一个比和珅高出半头之人看去反是矮了一截。
“微臣今天找和大人正是为了此事——微臣有个亲戚,专营此行,如您放心,您的材料全都包在我身上吧!”
和珅微微一笑,细长的媚眼轻眨几下:“安明兄这可帮了和某大忙啊!那材料费……”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打断:“这个您不用担心,您当我是朋友,谈这个就伤感情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有熟人帮忙就该感谢安明兄了,这……”
“和大人!您可当我是朋友?这知遇之恩,可是大过天哪!”
……
如此表面推让几回,最终依了安明。
将近一个月,和珅一直忙于家宅扩建,除了每日户部当值,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家中。
而安明也如之前承诺,一手操办了所有材料;甚至在和珅入宫当值时全权承担起建造监管工作,完全把和宅当自家一般操劳,事事过问力求完美。如此用心,让和珅很是满意。
转眼间春暖花开,看着建成的新宅,和珅不由得意起来。
——神兽镇钉门,玄匾印朱字,真是无比气派。
进得大门,外院宽敞大气,夹道株株含苞艳桃;会客大厅门前一方清池,上架精致石桥;过得石桥,外厅的朱门花窗就在眼前。穿过明亮大厅,是中庭。中庭里遍植梅花,此时正是寒梅怒放之际,淡淡清香笼着书房和偏厢,一派优雅闲致。顺路通过一弯拱门,来到内院,迎面玲珑假山作屏。绕过假山,脚下踏上九曲回廊。廊下池水清澈,若是至夏,必是莲花满池红鱼戏水,一番繁茂。
正在欣赏间,却从身后披上一件外衣,回头一看,原来是冯氏。
“早春仍寒,珅哥要小心些身体。”
看着冯氏那柔美的脸庞,听着那细软的关切之声,置身于这样美妙的庭院之中,和珅陶醉于那深深的幸福感,不由得将妻子拥入怀中。
清风拂过,为那一对璧人送来轻柔花雨,碧波中倩影浮动,相知相依。
……
回得宫中,和珅便急着去见皇上。
这些日子过于忙碌,几乎不曾踏入内宫,许久不见,不知皇上怎样了……
这样想着,和珅心里那一丝想念却忽然地扩大起来,不由再次加快了脚步。然而皇上竟不在御书房,正在御书房打扫的小太监认得和珅,便告诉他皇上正在御花园赏花。
和珅不由轻敲脑袋——难得天气晴好,又是早春花刚盛开,皇上怎会呆在房里闷着!
当下向御花园行去。
若大个御花园,和珅几乎见人就问,总算是听到了花间那熟悉的谈笑之声。不由得心里高兴,提起衣服奔了过去。才叫着皇上,却是立即闭了嘴,立在那里进退不能。
——皇上正在赏花,赏花就不能没有佳人作陪。
而此刻陪在皇上身边的,却不是最得宠的容妃,也不是任何一个妃嫔——跟和珅一样,是个年青男子。
那男子似是比和珅小几岁,长相很是俊俏。虽没有和珅那种媚气,却仍是让人移不开眼。而此时,他正在弘历怀里,眨着那双大眼好奇地打量着闯过来的和珅。
和珅认得,那是同在咸安宫官学时的同学,福家少爷福长安。
福长安出身名门,父亲傅恒是朝中名臣,官至大学士,赠郡王忠勇公。姑母是皇上的已逝皇后孝贤,而皇上对孝贤皇后的深情是人共皆知的。再加上他还有个哥哥福康安,屡立战功,历任云贵、四川、两广、闽浙各地总督,工部尚书、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等职位,更被皇上加封太子太保,一等嘉忠锐公和郡王贝子……
怎么想都是和珅不能望其项背的。
当下心里稍稍一酸,缓缓跪下行礼:“奴才见过皇上……”
弘历没想到和珅此时会来,一时间有些尴尬,继而又转成微怒:“你有什么事么?”
和珅听得皇上语气冷漠,更是一沉,只得将头伏得更低:“奴才是假毕进宫参见皇上的,看到皇上安好,奴才也就放心了……奴才告退。”
然而半晌没有听到皇上的准许,正疑惑间,身旁却传来一声叹息,接着脸便被从地上抬了起来。
“你是想把脸埋到土里面去么?”竟是无可奈何而又充满怜惜的眼神!
“皇上……”
“……好吧,你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到宫里来。”弘历说罢站了起来,顺势也将和珅拉起,“怎么瘦成这样!”
“谢皇上关心……”和珅顺着眼,再行了个礼,便轻咬着下唇退下了。
弘历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花海之中,连身边人儿的连声轻呼都没听见。
——刚才他正与福长安戏耍之间,忽然听到柔风送来的呼唤之声,回过头一看,瞬间以为是花中精灵向他奔来,不由恍惚。
这些日子不见,他清瘦了些。许是思念所致,那绝色的面庞却似比之前更为迷人。
然恼怒,却是为了被他见到自己正与别人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唯有他,不想让他看见这些。
不想看到他眼里面那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痛,不想看到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不想看到他转身就会夺眶而出的那些泪水。
其实,真的不想伤他的。
……
三月,和珅升军机大臣,入军机处办事,与阿桂同处一室。
这日,安明又至和府。
和珅见了他很是开心,谈了没多久,安明照例呈上纹银以及精心收集的珠宝。
“安明兄,你我这样熟,怎么每次来都如此破费!”见到眼前金灿灿明晃晃一堆,和珅不由微笑起来——那凤目一眨,朱唇一勾,顿时桌上珍宝颜色竟失。
“难得和大人将安明当成朋友,这一点小小意思自然不在话下,不过……”
虽然几近看呆,安明仍是强收神智,说起了主题。
“安明兄的事,就是和某的事,有什么事不要吞吐,尽管说吧!”安明听得和珅这样的话,立时满脸堆笑,从头说了起来。
原来,在和珅入户部之前,那新任尚书曾整顿过户部,清除了原左右侍郎,而安明也被牵扯其中,从司务降至笔帖式。那司务一职给他带来不少好处,因此一直只想着官复原职。可惜尚书对他陈见已深,怎样讨好也不济其事。正绝望时却来了个和珅,知道他是皇上亲点,这才不惜巨资相交,盼着愿望实现。
听过安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和珅端起桌上茶杯,纤白手指拈起白瓷杯盖,合了几下,朱唇轻启,呼出一口清气。像是满意于茶的清香,那秀眉稍稍舒展,勾人的眸子中也暗含起笑意来。
“当然,和大人若肯帮小弟,小弟自当另有心意……”看和珅不说话,安明连忙补充。
听到这话,和珅微微一笑,立时间整个会客厅也明亮了许多:“安明兄想到哪里去了!这宅子的扩建和某还没有好好谢过你,何况这事本来与你无关,在人之下,受命而已。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安明一听,大喜过望,行过大礼退了回去,自不用提那一路上哼着小调春风得意了。
……
安明走后,和珅叫冯氏来,让她收拾盘点那些珠宝纹银。而冯氏看了那一桌东西,心里却隐隐不安。
“这只是官场上的交易,与平日上街买衣物也没有不同。我给他他想要的,他付报酬而已。既非偷更非抢——为夫的作事,有分寸的,你安心享福就成了。”
她还想说什么,却是被和珅拍拍肩膀打断,只能眼见的他走出屋外。
冯氏自幼与爷爷一起,英廉的清廉官风一直深深影响着她。看到丈夫如此,心里觉得不妥。然而毕竟是妇道人家,也说不出什么不对,加之对和珅是一片真心满腔爱护,便只好暗自叹出口气,收拾起那些扎手的金银来。
而此时的和珅,哪里知道妻子心中所想,他一心记挂的,是宫里与那福家少爷愈演愈烈的明争暗斗。
正是首环未解,二环已出。
这连环之紧,牵一环而动了全局,如何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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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1:史书上载:“皇帝若有咳唾之时,和珅以溺器进之。”
释2:弘历那句话全注文是:言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后稷,官名也,弃为之。然言“教民”,则亦非耕矣。树,亦种也。艺,殖也。契,音薛,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秉彝之性也,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情而失之。则圣人设官而教以人伦,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书》曰:“天叙有典”此之谓也。
章四
九连环
(四)
转眼又是一月,圆明园内已是繁花吐艳,尤其是那一片桃林,正是争芳怒放一片欣荣。
这一日天气晴好,软风微拂,皇上便起了游园念头。
不多时大臣们都匆匆赶到,浩浩荡荡陪游春景。而陪在皇上身边的人,除了和珅,还有福长安。
那福长安入宫时也只是小小侍卫。与和珅相似的,他很快便升了正红旗副都统,同时兼武备院卿,兼管内务府事。皇上对他有明显的宠爱。却不只因为他的家庭背景。
和珅曾听皇上提起,说他长相与他姑母孝贤皇后有几分神似。
经历如此相似的两人,自是难以相处。各施了全身懈数讨好皇上,免不了常常明争暗斗。
前几日一直下着小雨。今日虽晴,地面不免潮湿难行。
而和珅眼明手快,总是抢在福长安之前将皇上从湿滑处扶开,只急得福长安直瞪眼。一不当心,脚下踩了烂泥,亏得边上人扶着,才没有摔落弄污了衣物。
走了些时候,渐热了起来,弘历便想差人去取件薄衣。福长安自靠奋勇,和珅却在一旁笑笑。
“福大人不用麻烦了,皇上的衣物我早已经叫人备好。现下皇上热了,马上替皇上换上便了。”
说着打了个手势,几个随侍使女捧了衣物上来,侍候皇上退去外衣。和珅接了更换衣物,亲手给皇上穿好。
弘历低头看着那正为自己系扣的人儿——细腻光滑的上额下边,帘子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瑰色的眼睑无比诱人;高挺细致的鼻梁,小巧的鼻翼轻轻开盍;而那纤长的玉指则灵活地在自己胸前动着,真个是无比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