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各安天涯----若灵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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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明正去的那天,戚少商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的时间被记忆分割为无数细碎的片段,在脑海中无声无息地闪现。他记得天气的燥热,声浪的嘈杂,还有急救的慌乱。所有的一切都像电影画面,蒙太奇一般快速切换。他记得女生从自己面前跑过,记得她被风托起的发丝和微微喘息的脸,记得他简简单单收回的目光,记得瞬间寂静的操场。他记得食不下咽的慌乱,记得班级同学臂上刺眼的黑纱,记得拥抱在一起哽咽的朋友,记得班主任崩溃的脸。它们就像被人狠狠钉进他身体里,成为拔除不了的荆棘,每每尖锐地刺痛平静的心。
戚少商记得匆匆下车的初中老师,记得一身黑衣的老同学,记得无声饮泣的他们的每一个表情与动作。直到现在,闭上眼,他依然能看到黑黢黢的树木,看到火葬场阴森森的大门迎面压下来,能听到破碎的啜泣,听到晚间呜咽不止的风声掠过耳畔。他总会想起穆鸠平那张追悔莫及的脸,想起他连不成句的"她昨晚让我陪她出去唱唱K,为什么我没陪她去"。
他总会想起黑白的屋子里,大大的"奠"字前,棺木里阮明正那张安详的脸。她鼻子里还塞着手纸,脸上的血污已干,嘴角甚至有一丝静静的笑意。没有见过那样的脸,就不会懂什么叫做"安详",就不会懂什么叫做"像睡着了一样"。屋子里那么静,那么肃穆,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个人都凝住了神,每个人都移不开自己的目光。每个人都觉得,也许下一秒她就会醒来,醒来微笑,因为,她看起来睡得那么香。可每个人都知道,她再也醒不来了。她的梦太长太长,耗尽了所有余下的时光。
那天短暂的探望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抽空了戚少商的思想,除了冷,除了害怕,他感觉不到别的。死亡就像一列呼啸作响的火车迎面冲来,迅速碾碎了他理所当然的生活,残忍而决绝。它让他突然意识到,在自己面前,耸立着无比巨大的人生,阻隔着渺茫不明的时光。
阮明正。能歌善舞的阮明正,从小一起长大的阮明正,时髦又漂亮的阮明正,还有几天就满18岁的阮明正。
她再也不会,再也不能从他面前跑过了。
再也不会。再也不能。
戚少商知道女生一直喜欢自己。他看得到她热切而躲闪的眼神,听得懂她大胆而谨慎的暗示,然而他始终装作迟钝无知。于是聪颖却固执的对方自然而然陷入纠结,直到所有感情都被无情的死亡洗白。从此,每次经过阮明正空着的位置,戚少商学会转移自己的目光。但依然有风,有风从心底某个缝隙穿过,飕飕的凉。依然会忍不住去想,以前自己为什么只是笑笑而已,为什么不好好地对她说几句,为什么不定下神,和她谈开呢。这些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以前,以前,那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一件也没有做呢。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做呢。在再也回不来的那时候。
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突然明白了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更没有什么所谓的"不变"。他曾经有那么那么多的"以为"。他以为未来无限长,以为死别无限远。然而他不知道,有些事,有些人,只一挥手的瞬间,只一转身的刹那,就再也没有了以后,再也没有了永远。
他终于决定,自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不能连自己的感情都弄不清楚,不能在莫测的死亡面前留下那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他要活得清明通透,直面一切的情绪,担负所有的选择。他要努力去尝试全部想做的事,要让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丰盈充实,要让自己在迎接终结时尽量不感到后悔。他确实那么做了,而第一件重要任务,就是认真挖掘被自己刻意模糊的,对顾惜朝的那份复杂情感。

那天以后戚少商变得敏感起来,细细观察顾惜朝的一切,反思自己的感受。他发现,一向习惯与朋友勾肩搭背的自己会不敢碰触顾惜朝的手臂;会喜欢听他读课文,看他聚精会神学习的样子;和他聊天时有种特别的感觉,与话题无关,只是觉得他的声音,能触到内心深处一些柔软的角落。还想回避么,这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戚少商问自己--你还能装作无所察觉一如往常么?
戚少商其实是个坦诚的人,尽管有的时候会对别人装傻,但是自己心里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承认。唯有这一次,他发觉自己陷入恐慌和怯懦之中。同性恋--他的脑中闪过这样的词语,心里七上八下。当然不是因为他对同性恋有厌恶或者歧视,也许是书读得多了见识随之增长,他尊重一切形式的爱并可以理解支持它们;只是那个时候,他对一切还缺乏了解,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会被亲身体会,因此完全手足无措。
戚少商知道,他要逃避的,不是这个。他也许可以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同性恋,却绝对不能不在乎这份感情。他清楚同性恋在社会中的现状,他是个相信爱的人,所以要用自己对真爱的执着,来面对一段开始就意味着必然消亡的感情--他要拿什么勇气来承认?在还不确定什么是爱,在还没能力担起责任的时候,他要以什么姿态面对一切?闭上眼睛,他清楚地看到,这条路的尽头,深渊万丈。
然而他没那么容易死心放弃。他对顾惜朝的感情就像埋在心里的一粒种子,被寒冷的冬天冻住了。永远不会发芽,却永远都在那里,变成长在心底的一小部分,他生命中无法磨灭的一部分,随时叫嚣着想要生长开花。戚少商不是个擅长压抑自我的人,于是他渐渐开始试探--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他必须知道顾惜朝的想法。接着他迈出的步伐便一次次被冷淡而有礼地挡回,从那篇暗示般的小说到日后半认真的玩笑,所有的侵略都被不动声色地反弹。他的勇气与自信在这无尽的重复中慢慢消磨殆尽,所以终于再次懦弱地选择了逃避,就好像自己真的能逃开这感情的天罗地网。压抑,忍耐,直到那场大醉,一切禁忌都冲破了藩篱,让他们都再也无路可退无力伪装。

 


一水间
带着初来乍到的妻子在华盛顿逛了一天,吃完晚饭进了屋门,顾惜朝累得只想瘫倒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傅晚晴倒是精神十足,在地下翻箱倒柜找相册,要把那几张"拍立得"照片存到里面。"床头柜...左边下面,黑盒子底下压着的..."恹恹地出声提醒,顾惜朝感觉浑身疲软。坐办公室时间长了体力真的不行了,看来今后得找时间多锻炼锻炼。"哪里哪里?"对方闻言立即转移目标,几秒之后开心地叫了一声:"啊,找到了!"
"找到就好,弄完就睡吧......"顾惜朝的眼皮直打架。"嗯,马上就好......诶?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傅晚晴乖乖应声,刚想把相簿放回去,突然发现里面夹了一张大照片。"嗯?"床上的人强撑着睁眼看过来,下一秒,迷蒙的眼神蓦地变得清明:"啊,高二下学期去丹东社会实践时照的,背景是鸭绿江大桥。""哦~"满脸兴味的女子眨眨眼,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很漂亮的地方。""啊,"顾惜朝顿了一下,继而淡淡回道:"确实。"

密集的平房,热闹的街市,拥挤的人群;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兴奋地挥手,一身鲜族服装,抱着小手乱挥的婴儿的妇女露出欢悦的羞涩笑容;有孩子拉着手沿着岸边飞速嬉笑奔跑,有橙红的夕照染亮整条江,有微波粼粼的水面吸纳杂乱而兴奋的声音。
当客车从江边驶过,顾惜朝开始明白,上面那种热闹而温暖的情景只会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彼岸安静得近乎透明。钱钟书说过,寂静可视作视觉方面的透明状态。而此刻在他眼里,和暖的阳光,银光闪闪跳动的江水和彼岸疏朗的一切都处于一种透明状态,一种和江上徐徐吹来的江风一样沁凉的透明状态。有点失望,却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场景更自然。
斜倚船栏,感觉船底的水就像果冻一样,是凝固着的流动。江风像海潮一样一阵阵吹过,仿佛穿透他的身体,让血管里的血也变得透明。船在江中划开一道波痕,缓缓向对岸驶去。江边几个穿着游泳裤的孩子兴奋地跳下水,向这边挥手。除此之外,彼岸的一切似乎都是定格的,像一幅简单的水彩画。简陋的吊车,不高而稀疏的树,玩具似的军舰,普通而又极其稀少的建筑......
顾惜朝看见一个士兵在船上读书,他穿着草绿色缀着红星的军装,那身装扮让人倏忽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还是说,朝鲜老电影中的那一段时间一直停滞着,直到现在?那名士兵就像一尊时光的雕塑,在他眼里凝成了瞬间的永恒。再向前,一个拱形、锈迹斑斑的白牌子映入眼帘。听导游说上面写的红字是"21世纪的金太阳金正日将军万岁!"那块牌子后面是一条冷冷清清,不知通向何方的道路。见阳光若橙色轻纱般泻在那条路上,他不期然地想到老片中那些逝去的景象。眨眼时,恍惚中似乎看到有穿着黑色长裙,编着长长的两条辫子的羞涩少女伴着斜挎着军绿色布包,举措慌乱的少年一起走来。睁大眼睛一瞧,依旧只有空空的路面,在阳光的爱抚下安静地等待。
"想什么呢?"一旁的戚少商看过来,眼里有丝了然的笑意。"...没什么。"顾惜朝瞥他一眼,又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地凝望江水。总觉得彼岸是个连时光也凝滞了的地方。那里的时间像江水一样凝固着流动。缓缓的,缓缓的,不紧不慢,偶尔有外暖内凉的阳光透过这时光的罅隙。而彼岸的人影也是飘忽的,在迷乱的阳光下淡化作烙在空气中的风。
船向回开时,他扫到岸上有些推着自行车的大人。有一个男子坐在那里,顾惜朝用望远镜看他的脸,没有表情。他只是用麻木的眼神看着他们渐行渐远。他不知这是否因为那男人早已习惯,习惯这种被人如动物般观赏的日子。看着彼岸波澜不惊的宁静,再反观自己莫名的好奇与兴奋,突然有种讽刺和悲哀混杂的感觉。转过身,看到丹东一侧林立的高楼,突然觉得很冰冷很讨厌,没有半点人的气息。而回望彼岸,就感到心在一点点融成静谧的风,因为那里有自然的气息。就这样望着,耳边便仿若漾起自然清浅的吐息。彼岸的温度是江风与阳光混合的温度,鋪天盖地的沁凉中透着游丝般暧昧的轻暖,熨贴入心。
鸭绿江的景点很贫乏,除了彼岸的新义州,便只有断桥可看。顾惜朝在桥尾伫立,张开双臂,阖上双眼静静体味"半入江风半入云"的奇妙感受,心一瞬间空了下来,只有江风一直在吹。他趴在栏杆上盯着那一排通往对岸的桥墩。它们屹立在水中,有着彼岸一样的安静和历史所赋予的威严。中间空着,它们用空着的方式成为历史沉默的见证。
"为什么韩国与朝鲜差距这么大?"身旁有同学问。"因为一个是资本主义,一个是社会主义,"顾惜朝目不斜视,漫不经心地回答。"其实不过是选择不同而已。"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侧脸,看到戚少商似笑非笑的表情。"朝鲜当初如果有勇气迈出改革那一步,而不是死守着教条自我束缚,今时今日就不会是这种寂寞冷清的样子。"明亮的大眼深深看着顾惜朝,里面有晦暗激烈的情绪翻腾。而后者沉吟片刻,轻轻嗤笑一声,转身就往桥头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耶?""子亦非鱼,安知鱼不悔耶?"戚少商微怒的反诘随着江风追过来,让他僵了一瞬,继而拧紧了眉头。烦死了--顾惜朝感到浓浓的厌倦--这没完没了的太极拳,玄机暗藏的言语战真让他腻烦。子非鱼,子非鱼。他恍然地想,莫非真是自己太固执太杞人忧天?
晚上是自由活动时间。有人泡到网吧打魔兽,有人留在旅馆摔扑克,而戚少商和顾惜朝再次去了江边。他们本期待见到不逊于白天的温暖景象,可最终看见的却大大超出了两人的预料。此岸非彼岸,彼岸亦非此岸。此岸是林立的高楼,跳跃的灯火如烟花照亮夜空,点染半江水流。彼岸却似乎繁星都了无踪迹,只有几点昏黄的灯光在江风中摇曳,仿佛行将熄灭的烛火。那灯下该是有着羞涩的少女和青涩的少年的,喁喁私语着彼岸凝固的安静时光。
"原来是这样......"顾惜朝定定僵立一会,忽然放松身体笑了出来。"惜朝?"戚少商迟疑着看过来,不知怎的有种不好的预感。"戚少商,"对方没有回视,只平缓地开了口,柔和的侧面在明暗交织下朦胧若梦,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变得有如叹息,"这不是选择的问题,只是形势所迫。而且说到底,本质上并不适合。你明白吗?"明白么。戚少商看着唇角含笑的顾惜朝,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咫尺天涯无力触及。男生向前踏了一步,立刻隐入黑暗的国度,与沐浴流光中的自己隔离开来,像两个世界般壁垒鲜明。
"明白吗?"顾惜朝重复,鹰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明白么。明白么。戚少商苦笑。他怎么可能不明白,知音又不是妄称的。然而他宁愿自己不明白,最好永远也不要明白。"明白吗?"对方还在问,轻缓的语气里夹了点怜悯,却依旧坚定而不容回避。"啊,明白了。"沉默良久,他终于认输般叹了口气,整个人灰蒙蒙地暗淡下去:"我再不会上前一步,所以,请你也不要继续退后。""......傻瓜。"静了须臾,他听到顾惜朝的低语消散在夜风中。对方抬头直直看过来,眼睛里是若隐若现的粼粼波光。"你也一样。"戚少商回敬,露出一个略显惨淡的笑容。

是不同的--直到现在,顾惜朝依然如此认为--即便看起来再相像,联系再紧密,共同点再多,两个本质上有差别的事物也是不可能融合的。正如朝鲜和韩国,决定它们的分歧的,归根结底既不是血脉也不是外力,而是无法更改的精神倾向。不是选择的问题,因为从一开始,所谓的选项就未曾存在,自然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
十年前那个微凉的夜晚,当戚顾二人从此岸华丽的背景中望着彼岸,顾惜朝在想,是否彼岸也会有人每晚望着辉煌的此岸。他也许是羡慕,也许是悲叹,又或许,他脸上挂着的,是和彼岸一样淡定安然的笑容。每天每夜隔着其实并不宽的江相望,每天每夜没有改变。
他不知道彼岸的人们会不会恨他们,会不会恨韩国,会不会认为几十年如一日的贫困是命运的错;会不会望星空,会不会叹江水,会不会痴恋此岸迷离散乱的星火。他们会不会想要摆脱那种宁静到近乎凝滞的日子,过此岸一样纷繁多变的生活。会不会。然而他希望彼岸可以就这样守在那里,一任时光悠悠流去。他希望彼岸一直那样的安宁,纯净,温暖,处处散发自然的气息。他希望再大的江风也吹不灭彼岸如豆的微小灯火,他希望时光可以永远凝固住彼岸那清冷中蕴含的温暖,让它像果冻一样,凝固着流动,流入历史的心扉。
"猜猜江水是在往哪流呢?"导游问。不清楚。顾惜朝梦想它在向东,在流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它卷走逝去的岁月,带回新生的梦想。然后当新的太阳升起,彼岸依旧有着悠然的安宁,有着凝滞的时光和舒缓的风,有着橙红的轻暖阳光,像大朵大朵的明丽花朵,放肆地在岸边绽放。无灯何妨,残星又何妨?羡慕或渴望都于事无补,自以为靠便好,且让彼岸成为心中永远低徊的歌,由时光在静寂中轻轻唱响。因为有些风景无须一致,而有些距离,永远也无法跨越。

 

 

多情,抑或薄情
临行前夜,戚少商最后一次检查行李,突然想起忘了多带几件薄衣服,赶忙跳下床奔向衣柜。他的衣服不多,但杂物不少,所以偌大的衣柜基本成了两用的置物柜,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放,要找东西的时候堪称障碍重重。息红泪曾经试图帮他收拾过,结果一周后再来又恢复了原样。"男人啊......"他美丽的女友看着一片狼藉的柜子长叹一声,从此再也不管这种闲事,任戚少商自己瞎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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