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各安天涯----若灵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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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人海中,我与你相遇,彼此都成为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风景。然而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一梦千年,原来你早已存于我心底,瞬间在那一刹那化为永恒。活在风景中,我便也成了风景。"流水般的韵律静静终止,男生放下作文纸,全班却依旧鸦雀无声,仿佛沉浸在一个隔世的梦境中,良久才有掌声响起。戚少商被响亮的"啪啪"声惊到,晃晃脑袋,竟有种诡异的失重感,恍若瞬间穿越千年的时光。收回心神,他扭过头,看到诸葛激赏的笑容,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既有不甘落败的嫉妒,又有决意比拼的兴奋,更有棋逢对手的欣喜。因为这一篇文章,从那节课起,他记住了一个铭刻终生的名字--顾惜朝。

文学是内在情感的自然外化,拥有此项爱好的人,通常来说会比较容易进行深层交流,并不知不觉互相吸引亲近,戚少商与顾惜朝自然也不能免俗。高一那年其实他们并没有多少私下交流,然而每次作文评鉴时,两人都会从彼此的作品中寻到新鲜的感触与难表的共鸣,在心底对对方都颇为高看重视。这种关系很奇妙,既像无仇无恨的敌手,又像无言无伴的朋友。戚少商刚开始不和顾惜朝搭话是憋着一口气,也还带着点习惯的架子,总觉得一篇文章未必能说明真本事,还想着若不赢上一次,高下分明谈话特没有意思。到后来见识良多彻底折服,并偷偷将顾惜朝引为知音时,却再不敢试图挑起话题,因为担心对方瞧不上自己,不愿多做交流。如是尽管他想和那人深谈想得要命,可也一直压抑着期待的心情,平平淡淡地度过了整个高一。
初到法兰克福,还没遇到息红泪的时候,戚少商独自一人总会想起那段岁月,想起向来无惧无畏的自己难得的缩手缩脚,想起毫无建树无由消耗的高一一年,然后感慨而无奈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顾惜朝......"他低念这个名字,感觉熟悉的亲密感游走全身。那真是个奇妙的人--戚少商呷口咖啡,有点困惑地眨眨眼--身上那么多矛盾的地方,偏偏又能天衣无缝地融合。好比清冷的外貌和毒舌的本质,好比孤高的表象和自疑的内在,好比优雅孱弱的气质与恣肆强悍的灵魂。
戚少商一直记得,有节语文课他们讲到古文,老诸葛突发奇想,让大家谈谈如果自己在古代将会是怎样的人。一时间班里炸了锅,说风流才子的有,说布衣书生的有,说知名将相的有,说伶俐红颜的也有。轮到戚少商的时候,他站起身,答案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我绝对是闻名天下的大侠,江湖重千斤,我自担八百,做那傲啸九天的威武神龙!"此言一出,满室皆静,过了好半晌,诸葛正我爽朗的大笑才打破了沉寂:"好,大气!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胸襟,话中隐隐豪侠遗风,保不准你哪世还真就是条声名赫赫的神龙!"其他同学也跟着笑开,而戚少商慢慢坐下,感觉胸口在疯狂地鼓噪,仿佛真有无限豪情亟欲破体而出。
当时他觉得自己的发言一定最为豪阔,谁料顾惜朝一起身就打破了他的预想。戚少商以为,顾惜朝若有前世也八成是个俊逸书生,可那人站得笔直,眼睛比璀璨的碎钻还亮,一字一顿说得掷地有声:"若有前世,我必为鹰!翼展长空,卷九万风,俯视芸芸众生,即便只是一介布衣,也必定文武兼修,志在天下!如若时运不济,被逼立于断崖之上,我也必要寒光出鞘,剑指青天,任惊涛拍岸,教日月在我脚下膜拜轮转!"一席话落,仿佛金石相击,铿锵有声,绕梁不绝,就连见多识广的老诸葛都被结结实实震住了。而戚少商整个人僵在原地,瞬也不瞬地凝视极其认真的顾惜朝,突然感到莫名的怀念、赞叹与惆怅,好像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个生不逢时的书生,看到他那双锋芒毕露的锐利鹰眼,看到他手中断裂的寒剑与脸上愤恨的不甘。
"奇妙的人......"戚少商点点头,放下冷掉的咖啡,随手摸出一支烟,开始像"神龙"一样吞云吐雾。那样瘦弱的身躯内,却蕴藏着睥睨天下的豪情,有点可怕,却又无比鲜烈无比动人。如果说之前自己对顾惜朝的兴趣还只停留在简单的共同爱好层面,那次出乎意料的发言无疑让他在心底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莫名的熟悉与无由的怀念相互交缠,让"顾惜朝"三个字从一个单纯的名字变成一份入骨的蛊毒,让"顾惜朝"这个人从一名普通的同学变成一位灵魂的知交。也许知音之间都是有所谓"宿命的羁绊"的罢--戚少商胡思乱想,不由失笑--他们之间那默契十足的熟稔,倒真好像因缘已经纠葛了三生。毫无道理的亲近,没有根据的理解,甚至不受时空的限制,仿佛灵魂深处的一种共鸣。好比现在--他望着窗外散落的灯火,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尽管分隔两地,尽管经年不见,只要想到他,心中就依旧感到熨帖温暖,恰似沐浴冬日里最为明媚的阳光。

 


说顽固,谁最顽固
顾惜朝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搞外交。他太张扬,太苛刻,太得理不饶人,虽然嘴上说话很有技巧,可在外交界的一干老油条面前也就是个嚣张的毛头小子。若是让他以这种强势的姿态去谈判斡旋,估计相关部门很快就会遍地狼烟。正因如此,尽管他的专业课成绩出类拔萃,系主任蔡京依然对其恨铁不成钢。在三天两头被这优秀却顽固的学生气得七窍生烟后,"你怎么就能这么固执!!!"成了蔡教授的著名口头禅。
"你怎么能这么说!"又一堂理论课上,蔡京满脸通红地咆哮:"你知不知道如果刚刚那些言论散布出去,会给我们国家惹来多大麻烦?""我只知道士可杀,不可辱,有些原则与底线坚决不能让步。"顾惜朝站得笔直,毫不畏怯,与几近抓狂的老教授针锋相对:"明明道理在我们这边,凭什么不能要求美国道歉?一味忍让只会让别人觉得中国好欺负!""你!你!!你!!!你好......"蔡京一连恨恨吼了三个"你"字,满是皱纹的手颤巍巍地指着倔强的顾惜朝,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他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方狠狠甩手,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顾惜朝,你记住,老祖宗倡导中庸之道,做人太绝是永远吃不开的!"
全班同学屏气凝神,在两人火花四溅的"战争"中哀叹命苦。天可怜见,救命的下课铃终于姗姗来迟,还想进行长篇教育的蔡京恼怒地咂了咂嘴,收好教案转身向外走去,出教室门前还忿忿嘟哝:"活了一辈子才碰到这种顽石,要是世上有比你更固执的人,我倒真想见识见识......"正在整理书本的顾惜朝闻言顿了一瞬,转眼想了几秒,继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世上确实有比他固执得多的人,可惜蔡京无缘得见,因为那人现在已经身处遥远的德国。戚少商的决绝连他都得甘拜下风,若是蔡京真的撞上了怕要吐血三升。想到对方那些剽悍无匹的作为,顾惜朝颇为愉悦地笑了开来,让身边恰巧扭头的同学看傻了眼。

戚少商在顾惜朝心中的地位经历过三次转变。第一次是从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转为有点意思的同学,那些火星出产的冷笑话功不可没;第二次是从不咸不淡的普通同学转为颇为欣赏的对手,无数精雕细琢的文章做了契机;而第三次是从君子之交的假想敌转为默契十足的知音,高一期末的文理分班成了决定因素。
让某些人纠结得要死要活的终极选择在顾惜朝眼里毫无困难。他一直喜爱并擅长文科,政史地无一不精,再加上全校闻名的语文功底,从老师到家长再到同学一致认定,他应该且必定选文。说实话,作为重工业基地,辽宁是个十分重理轻文的省,许多人都有一种"学不好理科没有选择的人才会学文"的固有心态,而且文科生高考时学校与专业可选范围都不大,所以学文是一个困难且冷门的决定,除了顾惜朝这种特殊人才,其他学生都或受到家长阻挠或受到老师劝导,最终走了人员众多的理科之路,而成绩越好的学生面对的阻力越大。
正是因为这个,众望所归学了文的顾惜朝在唯一一个文科实验班里见到戚少商时,才会感到异常惊讶。虽然从不关注班级前十年级前五十以外的人,但他知道戚少商的成绩始终没有出过全校前一百,因为在主任考后召开的前一百大会上每次都有他的出现。在全省前三的高中一千多人中排到前一百,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优秀吧?还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开学第一次摸底测试戚少商的理化都是年级前三,期中考试物理还拿了匪夷所思的145分,与之相反,他的自然地理简直是人间惨剧,大考小考通通低空飞过,带着这样的成绩选文?就算本人一时头脑发热,父母和老师难道没有劝阻干涉?
顾惜朝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可不知怎的,他就是特别想知道戚少商选文这一意外事件的原因。坦白说,除了对文学的入骨热爱与在写作上的分庭抗礼,顾惜朝从未认为戚少商和自己会有其他的共同语言,是以也从未起过攀谈的念头。然而如今戚少商居然选了和他相同的路,这打破了顾惜朝对那人的固有认知,真正勾起了他的兴趣。他突然迫切地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想错,还有,戚少商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秉着"想到做到"的办事原则,顾惜朝在分班后当天中午就截住了准备去吃午饭的戚少商,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被莫名拦住的男生很是吃惊,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极像《冰河世纪》里双目如球的疯狂松鼠。顾惜朝看着有点想笑,又觉得微微的尴尬。虽然做了一年同学,却根本没说过几句话,如此举动确实极为唐突,根本不像懂分寸的自己做的事。好在对方似乎并不在意,短暂的惊讶之后,戚少商咧出一口白牙:"我饿了,而且说来话长,我们边吃边谈?""诶?"顾惜朝一愣,糊里糊涂就点了头,直到打好饭在食堂坐下方回过神来。"好像...有点奇怪?"没弄懂事情是怎么发展到如此地步的,顾惜朝看着桌子对面侃侃而谈的男生,为两人这种类似密友的状态轻轻拧起眉头。
"所以啊,我就......"戚少商滔滔不绝半天,拿起一旁的可乐灌了一口,抬眼见顾惜朝眼神迷茫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既好气又好笑,伸手敲敲桌子,埋怨的语气半真半假:"喂喂,顾同学,想听我怎么选文的不是你吗?神游天外想美女啊?""诶?啊,对不......"顾惜朝猛醒,下意识地道歉,却在听到后面一句时卡在了一半,脸颊染上薄薄一层红晕,眼里也带了点恼意,似有魅惑的水波流动。戚少商瞬间有点看呆了,待反应过来赶忙打着哈哈重拾话题:"算了算了,我继续说,要不该没时间了。"被这么一抢白,顾惜朝也不好真动气,便顺着台阶下了,定神听他说话。

那天谈话的内容顾惜朝无论何时想起都觉得无语。他是真没看出来,戚少商大大咧咧随遇而安的表象下,居然藏着那么固执那么决绝的一个灵魂。早早就清楚自己的爱好,并始终坚持选定的方向,不畏任何阻挠,甚至不惜采取偏激手段--看来悠哉随意的戚少商,骨子里和偏执激烈的他其实是一类人。这个预想之外的事实让顾惜朝对那人彻底改观,从此自然而然变得亲近,并最终发展到互为知音。日后顾惜朝回忆对方给他讲的漫漫选文路,重温一次笑一次,他实在是佩服戚少商的破釜沉舟,换了自己都未必能做到如此不留余地。
戚少商的选文之路颇具戏剧性,过程曲折情节跌宕,而结局令人始料未及。他跟家里交底挺早,高一下学期刚开学就宣告了自己的决定。戚父是本市焦耐院院长,材料领域一把罩的专家,从未给儿子规划过除理科之外的道路,得知他竟要学文自是极力反对。掌管家中一切大权,向来宠着儿子的戚母这次也难得"背叛",坚定地和戚父站在同一阵线,强硬要求戚少商学理。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辅之以武力,诱之以前途逼之以断财,而戚少商却是蒸不熟煮不烂,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软硬不吃!戚家因此硝烟滚滚,每天都剑拔弩张,几乎亲子反目。这一家三口都有那么股倔劲,一口气憋住愣是谁也不肯让步,就这么一直耗到了不得不填表的最后时刻。
改变僵持局势的是一纸成绩单,上面有全班学生的文理名次与各科分数。戚父戚母看到它时的感觉不啻五雷轰顶,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小聪明伶俐极有理科天分的儿子,从来不用操心成绩十分优秀的儿子,下学期理化两科居然一直红灯高高挂。"你们不是不让我学文吗?"戚少商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笑得很是欠揍,"实话说吧,我下学期理化从来没听过,那么多重要课程现在即使补也补不上了,就算这样你们还非得叫我选理吗?"戚父一把撕碎成绩单,恨不能连着儿子脸上得意的"奸笑"一起撕烂。惨遭算计的夫妻俩在权衡又权衡,考虑又考虑之后,终于无可奈何无限悔恨地松了口,同意理科已经一塌糊涂的儿子选择学文。至此,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以戚少商的全面胜利落下帷幕。
顾惜朝还记得自己首次听到这过程时的震惊。他一直也不知道,戚少商如许举动究竟该算精明还是该叫鲁莽,然而那人毕竟成功了,于是这问题也就变得并没那么重要。何况戚少商的"疯狂"行为又不止那一次,高考报志愿时他们家掐得才叫一个惨烈。那人拿着620的高分,却非要报考冷门的社会学系,无怪戚父戚母再次气得发疯。志愿书三修草稿期间,戚家简直就是一个没有鲜血的战场,顾惜朝每次和对方打电话都能听到各种嘈杂声音,高低起伏足以媲美战斗交响曲。戚少商能在压力如此巨大的情况下坚持下来,并最终赢得抗战胜利,不能不让顾惜朝由衷佩服。也许一直是这样--多年后顾惜朝仰头看着天花板,有些惘然--戚少商始终比自己决绝,唯一有过一次犹豫,却反过来被他斩断了可能,于是尘埃落定,那顽固的人走上了自己选定的前路,从此再不回头。

 

 

云起无声
Richter先生是个有点神经质的苍白年轻人。这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到戚少商的诊所咨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和所有脆弱敏感的文艺分子一样,Richter先生的烦恼几乎层出不穷毫无重复,而且他喜欢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吐苦水,这让戚少商异常头疼。在他看来,Richter先生完全不需要专业心理医生,而最好去找一个单纯的陪聊,因为他根本不听别人说话,只是一味发泄自己的情绪,简直是把在行内颇有口碑的戚少商当作付费的情绪垃圾桶。但客人最大,为了避免被投诉,也为了不菲的诊金,他还是捺着情绪频繁接待这张老面孔。
周二早上九点,因一杯咖啡和一盒信件整夜未眠,头痛欲裂的戚少商脸色难看地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明显情绪不稳的Richter先生,极力挤出亲切的职业微笑。可惜对方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努力,或者说对方根本不在乎他的反应,只是和以往的无数次问诊一样,没完没了地倾吐着自己的烦恼。"......竟然质疑我抄袭,说什么我太年轻没有足够经验写不好那么深刻的内容,见鬼的经验!要是写什么都必须有经验,史蒂芬•金得见过多少只鬼?阿加莎得杀过多少个人?卡夫卡难道还得真正变一次甲虫?"病态的苍白脸颊染上气愤的潮红,Richter先生越讲声音越高,戚少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见怪不怪地看着十分钟后原本怒气冲冲的对方突然换了一副哀怨纠结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最近写惊悚悬疑题材写多了,总感觉代入凶手的情绪太强,心里一直有种杀人的欲望,戚医生,你说我会不会真的成为变态?"细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散乱的金发,Richter先生抬起头,两只凹陷的眼睛满是血丝,全身都因恐惧而不停颤抖。"不会,"戚少商打起精神,摆出专业姿态耐心开导,"其实恰恰相反,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些阴暗想法,通过小说或其他形式将其表述,或者说宣泄出来,对保持身心健康是很有好处的。如果你......"话未说完,陷入癫狂的Richter先生就尖着嗓子打断了他:"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根本没写过小说,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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