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各安天涯----若灵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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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我没写过?"戚少商眼睛一眯,凛厉的气势让神经兮兮的对方猛地打了个哆嗦:"我以前的作品还上过杂志呢!我怎么就不能理解你的感受?""你写过小说?"Richter先生张大嘴,注意力瞬间转移,"什么类型的?最后是代入感影响了现实,还是成功清除了负面情绪?"被这么一问,戚少商迟疑半晌,手指不自觉地弹动两下,方恢复常态,以冷静而富有说服力的语气回答对方:"自然是后者,我跟你说,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情绪的疏导......"
折腾到十一点,难对付的Richter先生终于平静心绪,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一关上门,戚少商就颓然瘫倒在宽大的靠背椅上,感觉不堪重负。对方的问题勾起了他最不愿触及的一段记忆,那些汹涌而来交缠不清的情感让他不知如何应对。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已经可以平静面对过去的一切了--他抬手覆上眼睛,遮住其中翻腾变换的复杂神色--原来无论结束多久都是一样,那个名字,那段感情,始终都是不可触碰的禁忌,而每次轻抚,都带来无法忽略的钝痛。"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心理医生......"戚少商哑着嗓子干涩地笑。他刚才说了假话,其实Richter先生的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就连他自己都看不透结果,理不清情绪,又怎么有资格去帮助别人?那段鞭辟入里的言论是书上写的,他不过机械地背了出来而已,好像要借此既说服对方,又说服始终心存疑虑的自己。

感情其实是一种很模糊的存在,开始不需要征兆,变质亦不需要理由,如风起云动,如沧海桑田。虽然分为不同类型,却谁都难以严格地界定。尤其是友情与爱情,往往会互相交织互相渗透,然后悄然习惯无声没顶。戚少商记不起自己对顾惜朝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味道,他曾多次努力在回忆中寻找那个无端的开始,始终一无所获。他的记忆只能精确到某个星期,那种喜欢,或许开始在一瞬间,或许在几天内,又或许,在他们相处的每分每秒。这变化一开始很细微,就像煮在炉台上的冷水,最初只是微微冒出几个很快破裂的小泡泡,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现象都无法再被掩饰,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热量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好像自己昭然若揭的隐秘情感。世界仿佛一锅热水瞬间沸腾,咕噜噜的喧嚣,转眼沸水又静静升腾作蒸汽,空余一室寂静,寂静得教人感到恐慌。
迄今为止戚少商能清楚记得的,只是在某个周末回家之后,他突然很想念顾惜朝。而那种想念,是从来没有过的,无论对谁,都从来没有过。是不是因为总是和他在一起所以突然离开会有一点不习惯呢?还是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知音所以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或者是......他不知道是什么,感情,真的是一种无法解释的东西。
其实那个时侯,戚少商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种变化。也许是下一个星期五,他和顾惜朝走在走廊里,这时有同学告诉那人老师有事找他说,顾惜朝答应了一声就赶忙去办公室,加快走出几步后回过头来笑着向他摆摆手,那个瞬间戚少商的心微微一动。独自一人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他渐渐开始察觉到心中的波澜,可这思考很快就被其他的一些事情打扰了。他当时单单意识到,自己对顾惜朝的感觉,再不仅仅是友情而已。
许多难以辨别的感受从此开始无休无止地在他心底纠缠,好像一只逐渐长大的无名小兽,随时可能撕裂胸膛破体而出。晦暗不明的情绪像蛛丝般,耐心地,一根一根地黏上来,如同扎根在骨骼里的纤长枝蔓,随着每一次胸口的起伏不断滋长,唤醒压抑的心思,缠绕得身体生生的疼。戚少商从来是个直接的人,情绪起伏激烈,表达一向直白,这种不能言不能解甚至不能更不敢弄清是什么的感情,对活得简单坦荡的他来说,简直就是无法忍耐的痛苦折磨--细微却鲜明,日复一日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戚少商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必须做点什么来宣泄这些混乱的心绪,于是他开始写小说。起头时总是无法成形,每次提起笔都只能留下几行破碎的句子,他写了删删了写,到后来居然慢慢轻松起来,许多文字不需要思考便自动流出笔底,仿佛溢出他再无空间的拥挤灵魂。短短四千字的最终成品,他竟写出了一个横跨多年的深刻故事。一个少女对另一个女孩因音乐而产生的复杂情感,在他的文字中静默流淌,直至迎来无言的终结。

完成的时候,戚少商重新读了一遍,感到微微的晕眩与不真实,好像在看其他人写的东西。那篇叫做《歌声不寂寞》的文章写的似乎是他和顾惜朝的投影,又似乎只是一个疯狂的臆想。里面有很多直白鲜明的词语,有一种沉重激烈的感情,而这些,都是永远不会在他们两人身上发生的。他看着纸上清晰的笔迹,不由战栗,恍若看到自己乱麻一般的情感被抽丝剥茧,纤毫毕现地放大放大再放大,偏执纠结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他觉得可怕,觉得文中的情感就像灵魂的声音,以一种绝望而疯狂的姿态赤裸裸地展现,教他无力招架。
"她正在爱着一个女孩子,就像爱音乐一样,不能自已。"--这是那篇文章的第一段。戚少商很惊悚地发现自己用了"爱"这个字,尽管他还并不理解爱的意义。那个禁忌的字似乎是自己蹦出来的,他阻拦不住。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话--"文字就是写作者将生活簸动、淘洗后留在篮中的谷粒;是用笔尖将一个人的心划开后,散发出的全部隐秘的气息。"戚少商沉吟半晌,笑笑,继续读下去,带着一种自虐的心态,仿佛直视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一瞬间她发现那并不是爱,而是一种连爱情都无法超越的情感。那是由心灵最深处的热爱而生的,是一种全情的投入,来自生命全部执著的依恋。那种感情是心底的共鸣,比爱情更值得付出一切。"读到这段时他阖上眼睛,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心里忽而觉得很空又觉得很满。他对顾惜朝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和顾惜朝的关系到底算什么?戚少商慢慢放下纸,决定再不去想这些注定无解的问题。他读过许多书,看过许多电影,在文字与光影中经历过许多华年,见证过许多感情,然而其中居然没有任何一种,能界定他与顾惜朝之间的无由羁绊。
"所谓知音之情,"在南开念书期间,戚少商参加过一个名师讲座,听那古典文学的专家在台上侃侃而谈,"比爱更深,比恨更烈,比火更烫,比死更冷。端的是书不得言不得解不得断不得,无涯无休,是前世的债务,永恒的冤孽!"当时的他并不愿意相信,于是试着逃避,试着压抑,甚至试着疏远遗忘--而最后成功了吗?十一年后的今天,戚少商移开盖住眼睛的手,望着窗外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淡淡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不知道。直到现在,直到有了红泪,直到往事已矣,直到人生即将跨入婚姻的大关,他竟依旧得不出一个确定的结论。就像他始终也不清楚,那篇着魔一般的小说,究竟是顺利疏导了他秘不可宣的情绪,还是让他坠入了永无救赎的无底寒潭。

 


多想爱
顾惜朝到家的时候,傅晚晴正在阳台上读诗。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玻璃门前站住,静静听妻子温和平缓的声音在空气中漾开,荡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融进了无底的渴望。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傅晚晴亭亭立于露台上,晚霞斜斜铺洒,给她娟秀的容颜染上一抹醉人的绯红。顾惜朝听着听着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倒回四年前两人初相识的情景。当时傅晚晴一身白衣坐在湖边,于斑驳树影中回眸,恍若仙子下凡。白云苍狗,白云苍狗。顾惜朝扶额轻笑,当日惊鸿一见,又何曾料到这清丽女子日后竟会成为他的妻?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默默体验血的温泉。...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就像这样,落入深渊。"最后一个音符消融,傅晚晴痴痴定在原地,望着远方如茵的绿草,忽而微带感伤地重复了一遍:"就像这样,落入深渊......""晚晴。"清冷而夹杂宠溺的声音自身后靠近,傅晚晴迅速回头,看到丈夫向自己走来,不由眯眼一笑:"惜朝。""以后别读这么纠结的诗,"顾惜朝抽走妻子手中的书,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纯属胡说八道。"
"诶~"傅晚晴有点着恼,又有点好奇,连忙跟上丈夫往屋里走,"哪里胡说八道?我觉得写得很美很深刻啊,把爱比作落入深渊的过程,奇巧又恰当......""傻瓜。爱不是‘落入深渊',"顾惜朝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过来,那一瞬夕阳最后的余晖从窗户射入,正照在他清俊的脸上,让傅晚晴蓦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那有丝倦怠的声音沉沉响起:"爱本身就是深渊。"

顾惜朝一直觉得,他对戚少商的感情是爱。爱,而不是爱情。爱情,是他和傅晚晴之间的事。简单的心动与恋慕,直白的携手与同行,鲜明的忐忑与疑虑,还有普通的甜蜜与亲昵。他对戚少商的感情,比这些要复杂得多。既有朋友的相知,也有家人的相惜,更有恋人间似有若无的暧昧,无法用任何一个单纯的名词去定义。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发展得太过自然,以至于他根本无法记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用了"爱"这个包罗万象的字去形容这难解的关系。正如他无法记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纯粹的友情开始添加进其他因素。大概是压抑得太久了--顾惜朝偶尔会这样想--他总是习惯隐藏所有自认为不该出现的情绪,结果忽略着遗弃着,最后却悚然发现它们已经溶入了骨血。
然而其实也无所谓。对顾惜朝来说,不知不觉与后知后觉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当你坚决不给某些感情半点显露的机会,它们的存在与否倒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不说不做,便永远不会有伤有错。正如没有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不捅破不放纵,自然也就没有崩毁坍塌或幻灭。因为珍视,所以远离--他对最最上心的事物,向来抱持如此态度。佛曰:不可语。他说:不可为。与戚少商的惶惑和挣扎完全不同,顾惜朝由始至终都以极其清醒的姿态看待所有的变化。他面对它们,然后忽视它们,现实到近乎狠厉,冷静到近乎绝情。
顾惜朝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个怀疑论者。他也曾有过年少的憧憬与期待,也曾相信过爱情就如书上所言,是一眼万年沧海桑田黄泉碧落无悔无怨。然而后来这些美丽的泡影都碎了,随着父母决绝的离异碎成漫天尘埃,再也无迹可寻。两人从他初二开始冷战到高一,外遇决裂摊牌谈判,顾惜朝起初还觉得难过无措,渐渐的便麻木起来,待到他们真正分手时,他反而有了种解脱的轻松。
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还有什么是可信的呢?山盟海誓的约定,天涯海角的爱恋,抗争不休的勇气,日夜思念的甜蜜,原来不过短短四年的朝夕相处,就可以在现实的打磨下土崩瓦解。是岁月慢慢改变了性格,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不知道。他只是避无可避地看着父母一点点转变,最后互成陌路。他们的感情就像美丽的晚霞,风一吹,浮云便散了,唯余几抹残光凄凄羁留。爱情--顾惜朝看着离婚证上父母冷硬的照片,淡淡笑了笑--居然脆弱如斯。原来想要保存一份感情,最好的方法不是拥有占据,而是放手远离,任它在心底闷烧,那火便永远也不会熄。
这就是他和戚少商的本质区别。那人会试探会行动,而他只会忽略会拒绝。那人要的是鲜活如水果的爱恨,而他只想要凝固作标本的情结。那人给他坦诚,逼迫,灼热的亲近,而他只还以封闭,退缩,冰冷的疏离。高二那年他掌管校刊,戚少商受邀投来一篇稿子。那些文字里蕴藏的情绪他不是不懂,那人渐渐改变的态度他也感受得到,然而他连动摇都没有表现出来,只静静看完整篇小说,接着平淡地说了一句:"写得很好,就是题材出格了点。"理智到残忍的反馈,断了对方所有的念想,甚至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顾惜朝不是冷血,只是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渴望平淡安稳的相守,渴望静水流深的爱情,而这些,只有晚晴能给他。戚少商给不起,这个社会给不起,别扭顽固的他更要不起。于是哪还有什么悬念,现实生活便是最好的结局。实实在在的温暖,实实在在的烟火。爱是深渊,他既不能爬上来,又不用坠下去,多好。

"...惜朝?"黄昏退场,夜色悄悄降临。傅晚晴看着丈夫隐在昏暗中的眼睛,不知为何感到心慌,似乎眼前站着的不是相恋多年的爱人,而是吹弹即破的幻影。"怎么了?"男子接得很自然,他几步走到墙边打开灯,明亮的光芒洒下,所有不安的阴霾都瞬间消失。"...没有,"傅晚晴怔怔定了一会,见对方唇角噙笑一如往常,方慢慢放下心来,略带歉意地摇摇头,"没事。"
顾惜朝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几秒,而后双唇缓缓翕张,吐出熟悉的诗句:"走累了,走进深秋。寺院间泛滥的落叶,把我覆盖。多想跌倒,在喧哗中,没入永恒之海。"顾城的《多想爱》。傅晚晴有些莫名,却轻易被对方深沉如夜的眼神蛊惑,不由开口跟着念诵:"多想,爱。等到骨头变白,让手和头发,到白蒙蒙的雨中去旅行。"温婉的女声和清润的男声完美融合,在空气中化出层层幻象,如烟似雾。
"让手握着手,静静地变成骨骸。"手握手变成骨骸。傅晚晴垂下眼,心里有丝震动。变成骨骸。"晚晴。"还没厘清自己的想法,她就听到丈夫的声音。抬头看去,那男子站在几步开外,安稳眷恋的目光将自己牢牢包裹:"下次要读就读这种的,这才是我们的诗句。"白首偕老,死生契阔。我们的诗句。傅晚晴顿了半晌,浅浅绽出一朵笑,淡淡的欢喜流动在眼角眉梢。她轻轻回了一个字,听着它坠入虚空若金石相击--"好。"

 


死之馈赠
戚少商其实并不喜欢接待这种患者。他无奈地看着面前哭得几乎抽搐的女孩,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怎,怎,怎么会呢?"少女头发散乱,两眼肿得像桃子,抽抽搭搭说不清话:"明明一秒钟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晕倒呢?晕倒就晕倒,怎么会不到半小时人就没了呢?"生老病死,人生无常。戚少商无端生出几许感慨。和死亡相关的顾客总是特别难以应对,空茫的疯狂的绝望的感念的,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座沉重的山。死亡让人失措,如九一一一日葬尽冤魂;死亡也让人顿悟,如印度洋海啸救赎真情。死亡让人后悔已逝去的,然后学会把握能珍惜的,让爱憎善恶全部模糊,只剩下单纯的畏惧与无力。
死亡--午休时分,在BIERBORSE吃完美味的法兰克福香肠,戚少商品着酸甜的苹果酒思忖--对他而言,死亡意味着什么?他直面过太多的死亡,从亲人到朋友。他看着他们从自己生命中走过,然而一错身,就消失了踪影。他能感觉到死亡的轻纱拂过,没有不可接受的沉重与撕心裂肺的痛苦,留给他的只是迷惑与怅惘。仿佛忽而一夏的流失,仿佛恍然指间漏掉似水韶光。完全没有真实感,甚至悲伤都没有出处。所以有时他会想,死亡是多么重又多么轻啊。无法承受的伤痛,只需要几个字就可以轻描淡写地出口。但也正是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构成了所谓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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