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双盯着他段空游的眼,黑暗里灿然若星。
然后我提步,走进晨光里。
满眼满眼的盈色。
一字一顿。
"易生。"
我扬眉,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同时仰脸,静谧又淋漓地勾起嘴角。
易生,易死。
亦真,亦幻。
就让我亲手,来为自己铺成这一条,修罗之路!
一个时辰后,尹世军率领全体部下,出山狩猎。
目的,检验骑术有之,振奋人心有之,炫耀声威有之。
满山红叶遍,壮马轻嘶交错,出征般阵仗。
而尹世军和李兰青见者我出现的时候,同时黑下脸来。
当然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我堂而皇之带在身边一同走去的段空游。
目光对撞,我对着他俩笑笑,同时听见段空游不满又讥讽的哼哼。
尹世军似是警告又似是放任地瞪了我俩一眼,便又如常地和身边人谈论国情去了。
而李兰青则是微侧过马,沉脸听着这时才匆匆奔过来的狱卒冷汗着报告。
说的什么?不用听也便知道,就是我私带重犯离狱了。
我看了眼身边段空游。
不必如我一般戎装,单只一身寻常深蓝劲装,丝毫不减风姿。几日牢狱之灾未磨英气,反是更添几分精干炯然,引得周围一干不明所以的众将暗中议论不休。
段空游回头看了一眼我,还是那个冷哼。
此时,三声号角,连绵响起。
狩猎,开始!
欢呼声与马蹄声交错,烟尘弥漫了整个开阔山道,又各自绵延,不多久便消失在各个方向。
段空游一个轻叱鞭扬,得得声里,转眼消失在前方山径犹未散的尘雾中。
"与虎谋皮。"李兰青已纵马来到我身边,冷声道,"小心后悔。"
"哦,与虎谋皮。那只虎......"我转头认真地不解,"是你,还是尹大人?"
"哼。"李兰青也不多话,缰绳一紧,也纵马疾驰而去。
"怎么今天人人都喜欢哼哼。"我笑,一夹马肚,悠然随行而去。
被围做公家猎场的大片山林,自然有着普通群山难比的茂密多产,不过散漫溜马,间隔不久便可听见不远处也不知是什么的扑腾而过。
我两手空空地晃悠,唯一做的事就是和隔三差五与从旁经过的马队点头微笑,直到看见另一头那个熟悉的身影。
马背上已吊了三五只野兔,两只野鸭,弓箭在手,正兴致勃勃瞄向前方的另一只猎物。
"收获颇丰。"我冲着那头不轻不重说了句。
段空游转过脸来,兴色顿消,只答了句:"不吃白不吃。"
"既然已经决定与我合作,何必还要这样防备。"我笑,"对你没有好处。"
"要保命,就得做些无奈的事。但要好好活下去,就要做些喜欢的事。"他轻笑。
"那就得忍。"
"就看是忍一时,还是忍一世。"段空游扬眉,"我乡里巴人,可没那么好耐性。"
"代价,总是需要。"
"付出大于需要的代价,岂不冤枉。"
"很多时候,代价,并不是为了应付需要。而是为了,杜绝日后的需要。"我笑起来,"你说呢?"
"我说的话,还不如......"段空游笑着的眉眼突然敛下,杀意暴涨间手中的弓箭拉开满月直对准我,"不忍!!"
我一凛。
身未动,就这么直直对视。
那头,便是凛冽的杀意,似乎顺着那弓箭对准的方向,穿透空气,激射而来。
那许久前的秋露堡前,易逐惜相似的身影。
蓦然惆怅。
我看着段空游座后的野鸭,轻轻,叹了口气:"段空游,你烤的野鸭,真的很好吃。"
段空游,便愣了一愣。
杀意退去,换上一丝痛苦。
满弓的弦,便松了一分。
我,勾起嘴角。
就是这一刻!
背后弓箭立即上手,不过一瞬,已举箭向他!
在他错愕的这个间隙,拉弓满弦。
形势,倒转。
"好一场兄弟情谊。"
一道声音,突然插入。
话未尽,人已落定。
就这么看似丝毫没有用力地,出现,靠近,落定。
"李兰青......"段空游看着李兰青就这么一晃般晃到身边,再一个错愕,手中弓箭,竟已被李兰青夺了过去。
"我说过,你是与虎谋皮。"李兰青转身对着我轻笑。
我皱眉,随即放开。
李兰青很少笑。
看上去很古板。
却原来笑起来,会让人觉得莫名阴险,如遇蛇蝎。
"多谢提醒。"我一边道谢,手中弓弦,却是越拉越满,"下官知错了。"
笑容,也越来越满。
越来越失了温度。
段空游就那么看着我。
远远看着我。
看着我的弓弦满月,直直对准他。
一丝犹豫,一丝挣扎,却还是,牢牢地站在了那里。
动容一般的意味,便在我心底融开。
朋友。
是么。
轻若飘雨的一声响。
我的箭,依旧射出!
一如既往的决绝利落!
凌厉破空!!
却同时,看见那头李兰青勾起的唇线,上挑三分。
破空的,是两支箭!
交错而过的两支箭!
另一支--李兰青!瞄准了我!!
就抓住我出手射向段空游的那一刹那!
"结束了。"
即使不加声调亦犹如轻叹般感怀诚挚的声线,亦在这电光火石一刹那响起。
段空游独有的那种。
而李兰青在这一句响起刹那之前的刹那,双眸一震!
连思考回神的空隙都没有地,惊退!
他后错一步半,堪堪避过我那支几乎就在段空游眼前突然折转方向,变成对准他李兰青胸口直扎而去的箭!
却躲不开,近在他咫尺的段空游!
瞠目,李兰青也只来得及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段空游。
截雷之势扣上了他喉头的段空游。
三十一至三十二章
一眼。
只来得及看一眼。
分筋错骨,不过是轻轻的那咳嘣一声。
李兰青的身体,便重重栽了下去。
"若不是你想杀我,我又怎会出手夺人性命。"段空游一叹。
我已经上前落定在李兰青的尸体前两步,拔出自己射出的,此时已插入李兰青脚下土中三寸的那支箭,再看向李兰青撑大着盯向天空的双目,轻笑:"......当然是错了。那只虎,应该是我。"
"若是他用自己的弓箭,你就完了。"段空游没听清我说什么,耸耸肩。
"若是那样,他又怎能嫁祸于你。"我将那支箭拿在手中上下玩着,走近段空游,"要将箭身做成微妙扭曲来配合我的功力中途扭转方向,又不能看出来,还是很有难度的。"
"兰青!!"那头,却是一声惊吼传了过来。
俱是一惊,我俩抬头一看,急速靠近的尹世军那带些吃力的纵马身影,便映入眼帘。
那声音里饱含悲痛,叫人不由揪心。
心头一沉,我一个无声冷哼。
这样快地出现。
"这代价,还是太大了。"段空游用我俩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无论多大的代价,付出了,就要好好利用才是。否则才是真正冤枉。"我说着,扫一眼快要喷出怒火的尹世军。
--然后我立即换上沉肃面容,却是,转向身后某个方向。
我拱手一拜:"诸位将军受惊了。"
"啊!"对着我隔了段距离零落呆站的两三群人马,终于不约而同出声。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其中反应最快的林将军最先驱马上前,落马探视李兰青的尸体。
"唉......"我长长叹了口气,"是下官不谙待人之道,屡屡与李将军有所冲撞。但他究竟为何要动杀念,想要取我与段兄的性命,下官也不清楚了......"
这时候,林将军身后呆立的众人也全赶了过来围住我们,而尹世军似是没有料到还有这么多人突然从另一头冒出来,本是下马想冲过来,也愣在了半路。
我撇他一眼,在心里冷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
李兰青也不一定存心想要杀我,或者只是小小警告。
警告我这不知好歹的筹码,莫要任意妄为。
这下好,刚好见着我与段空游内讧,顺手捞一把,实在合算。
让我杀了段空游,再借已死或伤的段空游的名义伤我。
合算到,丢了性命。
尹世军不可能没有料想过会否出意外。
也所以,他会这么快带着身后一众人马出现。
只是没料到,我身后,也有一众人马。
隔这么远看来,一切就变成了李兰青与段空游争执打斗,又或许是见我突然出现,于是慌乱向我射出一箭,我危急间出手自保,这才误杀了李兰青。
多好的目击者。
你以为我闲晃了这么久,真的什么都没干?
只不过是和段空游一人一个方向,将野物们驱赶过来罢了。
只要不是运气背到不行,自然会有足够的目击者追逐猎物而来。
多遗憾。
多惊险。
多千钧一发。
多一败涂地,让他连拉我以命抵命的机会都没有。
尹世军那张悲愤涨红的脸,微微颤抖地瞪着我俩。
我与段空游同时惶恐地低下头去,跪倒待罪。
一时,无人做声。
其他将领似乎面面相觑着,谁也不知道在极怒的主子和看似无罪的同袍之间,应该向着哪边。
好半晌,却听见噗噗的几声。
我与段空游不解地用余光一瞄,俱是惊异地发现,有人,也跪下了。
越跪越多。
低头拱手,表情是相似的郑重恳求。
无人说话,就那么跪了一片。
竟是,为我俩求情的。
一种久别的豪迈,也竟是一瞬之间在心底升腾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一腔热血,一捧情谊,只为了心底认定的甚至只是愿意认定的一些东西,不言不笑不动,便可焕发出这样一种生命一般鲜活与雄壮的激昂。
鲜活,激昂。
多好。
我低头,克制着心头颤抖般莫名的欢乐。
与苦涩。
与近似杀意的恨意。
"......起来吧。"好久,尹世军才颤着这样一句,转身上马。
齐天一个应诺,众人都站了起来,林将军伸手扶起我俩,轻笑道:"大人那样说,你们就不会受苦了。"
我默默点头,看向背转身去的尹世军。
那拉缰上马的腿脚动作,竟也是颤抖的。
颤抖的,仓皇的,好似一瞬老去。
"丧子之痛,如此沉重么......"段空游对着那个失魂般离去的马上背影,喃喃自语,竟是失笑垂眸,悠远的追思与自嘲,"我家老头在对着我这个终日游荡在外有同于无的儿子时,都在想着什么呢?"
我,无语垂眸。
此处离崖谷关并不远,转过两三个弯的山路,不过十数里路便回到了城门口。
人马最前,是尹世军的坐骑,和李兰青蒙了块行军帐篷布被四人抬回的尸体。
军容依旧整齐雄壮,只是那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尹世军挥手说了句:"自行散去吧。"
众人便用各种同情的担忧的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眼神瞧了我和段空游一眼,各自往住处行去。
我和段空游诚惶诚恐步步小心愁容满面地低着头,直到身边没了人,才卸下一脸的伪装。
"付出,这样大。"段空游轻道。
"龙翼即使打散亦是不容小觑的力量,尹世军若想割据一方甚至篡夺王位称霸天下,收服龙翼,收服我,便是一条捷径。"
"我不是说他。"段空游转头看我,表情沉定,"我是说你。"
"我?"我微讶。
"你不是一向很能忍么,怎么这回这样急。一知道尹世军的打算便立即采取行动,不惜用自己做饵引他加速行动。你真不怕死?"
我笑:"付出,只是为了得到更多。"
段空游皱眉,又露出那种又明白又更不明白的神情。
"和易苍的对决,就这么让你孤注一掷?"他突然开口道。
我一愣,倒并不惊讶:"枫告诉你的?"
除了易苍就是易逐惜这件事,该知道的,怕都知道了吧。
段空游点头。
我负手挺立,看向远方天际。
云霞飘渺,暮色四合。
良久,我开口:"最弱的地方,也许就是你最强的支柱,和决定胜败的关键。"
段空游惑道:"啊?"
我一笑回头看着段空游,继续道:"坐拥天下,是易苍势如排山胜券在握的屏障;而一无所有,却也是我使尽浑身解数绝不可输的底线。"
"什么意思?"段空游眨眨眼。
我顿了顿,道:"就好比......酒樽的容量取决于最矮的那个高度,衣物腰身最小的地方决定能塞下多大的人。"
"嗯,换个角度看问题,就会很不一样了。"段空游这才哦了一声点点头。
我忽然看向他的头顶,挑眉:"的确。再比如说,你这人正面看去还挺人模人样,换个角度......"
"怎,怎么......"段空游有点紧张,"就不是人了?"
"......刚才在山上,你老呆在树下干什么?"我却道。
"啊?"段空游顺着我的视线伸手一摸头顶。
摸到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放在眼前一看。
白乎乎黄拉拉一片。
"......这......这个......"段空游瞪大眼,憋红半张脸。
我点头。
"鸟屎嗷嗷嗷嗷......"段空游立刻气沉丹田愤声一吼,嗷嗷叫着一溜跑远。
我笑着远眺他的背影,依旧向前道:"换你请我吃烤鸭么?"
身后的人便一笑。
一如来时般轻渺至无痕的脚步声。
我回头,眼前便是那张微笑得分明清淡,却因那恰到好处的一分半精怪调皮而骤然闪亮的漂亮的脸。
唯一没有随着我们一同归来的人。
成璧。
而他一歪头,不变的让人舒心的笑意:"带你去个地方。"
看着面前的景色,我不禁有些呆了。
秋叶。
满山的秋叶。
从未想过,这样总叫人联想到愁怨颓败的东西,在这样的漫山漫野漫天漫地随风漫了整个视野之后,便是这样的辽阔壮观。
肃杀,嶙峋,傲意,气吞天下的气势。
"你们倒是斗得开心,一开场就是血光之灾。"成璧站在我身边道。
"尹世军都已经把我和你本就少得可怜的兵力调去对付突如其来的那帮山贼,估计离直接对付我也差不远了。"我哼道。
"你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成璧轻笑,"调去对付山贼不就是你提议的么,还把我的兵力也搭了进去。"
"多谢成公子成全了。"我也笑,"即使没有兵力,我也不会尸位素餐。"
成璧一愣:"......军粮?你动手脚了?"
能和我的职位搭上边的,也就只有军粮了。
我扬眉:"要找出是哪拨人动了军粮,最容易被动的哪处军粮并不难,难的是揪出那个人。我就顺便做了点记号。"
"记号?"成璧想了想,赞赏道,"你给军粮加了什么?"
我但笑。
"......巴豆?"
"孺子可教也。"我闻言大笑一声,拍拍他的肩,"不愧是我数次以巴豆陷害的人。"
"既可以揪出盗军粮的人,也可以害一把誉齐之敌,一举两得。可惜因为段空游的事,而错过了这个好机会。"成璧惋惜的声音也是平淡,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到那早已形成一个人形状的厚实落叶里,双臂环在脑后靠在身后大树上,"我就是在这里躺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