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尹世军的表情没怎么变,对着他身边三品将服的年轻人道:"李兰青,你跟易生讲吧。"
"是。"恭敬的一个应诺,唤作李兰青的便看向了我。
这李兰青年纪不大,也不算贼眉鼠眼,平时和尹世军也是极好的上下级关系。尹世军渐入老年,膝下却只得一双女儿,对这李兰青便情同父子。刚相处会以为李兰青狐假虎威,时间久了也便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一板一眼的人,忠义诚孝一个不落。
在他同样一板一眼的介绍里,我终于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
如侍童所说,就是军粮二字。
想我领了"定天"这徒有花哨名字的偏将之位,就是个被搁在旁边冷板凳坐穿的角色,却是十分"荣幸"地,得到了督管军粮运输的任务。
即使上头口风紧,我又怎会不知,我晋国,怕是即将要与誉齐开战。
其中缘由,绝大部分是长久积怨与吞并大势所趋,导火索,自然就是两国至宝相继失踪了。
互相认定是为彼此所抢,有无法上得台面好好谈判,这一仗,在所难免。
而现在的问题,就是从晋国国内运送至崖谷关的十万粮草,又十分之一二都是粗糠石灰混杂,也就是--被掉包了!
我诚惶诚恐地听完,更诚惶诚恐地跪地认错感受责罚。
不用抬头也知道,尹世军的表情,还是基本没变。
轻轻一句"知错就好,不干你事。"就将我打发了。
我继续诚惶诚恐谢恩退场,终于离开了这各色眼光汇集的窒闷场所。
本就是挂名虚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将我放在何等位置,才将这个没风没浪的位置给了我。东西是他自己手下看丢的,若再怪我,也污了他尹世军在这边关二十年竖起的显赫名声。
易逐惜送的葫芦里,自然装的好药。
我极清淡地笑。
余兴的这出戏,开场了。
二十九至三十章
两日后的清晨,我照例来到段空游的住处准备混过又一日大好青春年华,却不想,见到了个许久不见的熟悉身影。
树荫下映了一脸斑驳的清俊脸庞瘦了一些,微笑招呼:"许久不见。"
"的确许久了,枫。"我也笑着走过去,对着坐在台阶上叼着草枝的段空游挥了下手,也坐在台阶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咦,那怎么不来找我?"我讶道。
"因为,"枫看了眼段空游,道,"有件事,要先和段空游商量。"
"哦?什么事?"我微皱眉笑,"我帮不上忙么?"
片刻沉默,段空游忽然开口道:"老妖,我在想,石室里盗玄天蛊母的时候,你是真的当我是朋友,才会舍得拔下那一针来救我。"
我不语。
"我还是不明白那支针对你有什么意义,但是一定很重要吧,也许,会危及生命的那种。"段空游说着低下头。
竟是,没有挠头。
"误会了,逗你玩的。"我淡笑。
"就算是这样想,还是很明白,你只不过是利用了我一把。"段空游苦笑一声,"也许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你利用来躲避追捕,聊慰寂寞,或者生死攸关时逃出生天的工具?"
我只静静看他。
段空游的语气很平静很爽快很诚恳,依旧是原来那个段空游。
只是里头的寥落,这样不安。
"可你定是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当你同生共死的兄弟。"他说。
我一愣。
"我本来,是想跟着你看看,一旦觉得你无可救药,便动手杀了你。"他一笑。
我,惊!
眼前依旧是那个头发凌乱大大咧咧笑自真心的二愣。
寒气,却自我的脚底泛了上来。
"即使你总是这样和煦地笑,万年不变的爽利洒脱,但我知道的,你这个人,很危险。"段空游一叹,"我总是这样,不想管,可是又放不下,还不如早点解决你免得祸害人间。可是相处着相处着,就好像,下不了手了。"
"你一向心软。"我似笑非笑地一嘻,真气暗转。
段空游察觉到了,却依旧那个语调和笑容道:"我不晓得我是不是真把你当朋友了,至少我确定,你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很苦。"
我怔怔看着他,看进那双一笑便很璀璨的眼里。
似乎便看见了他在那段长久长久的亡命中,不断相信不断被出卖的时光。
他说,一个人,很苦。
他却依旧有着这样一双叫人莫名快乐起来的笑眼。
一个聪明人。
只是常常懒得去想去追寻答案去纠缠结果。
聪明人最好和糊涂人在一起。
因为聪明人和聪明人在一起,各自思考各自决定各自隐藏的事情太多,便总有这摊牌的一天。
越聪明,越要不得。
一旦摊牌,不是天涯两散,就是同归于尽。
我低头沉思,有些疑惑,但的确真心地一叹:"段空游,我想,抢玄天蛊母那时候,我的确是想要救你的。虽然,那也只是我为达到目的顺手一举。"
段空游,便慢慢笑起来,很开心的那种。
"而你将段龙和朱宇宏的灵位摆在青鱼观的暗室里,也是故意的,为了试出我的身份。"我转头对着枫轻道。
枫淡淡苦笑着点头。
"那么。"我站起来,看了眼段空游,再对着长久沉默的枫道,"你们可以动手了。"
一阵沉默。
枫皱眉,还是放开了扶着梅枝的手。另一只袖间,滑出了一柄短小轻薄的剑。
而段空游缓缓站起来,道:"老妖,你明明看得懂‘龙翼'之间的暗语,也知道那些暗语本就是冲着你而来,却又将责任推了给我,是想,补偿我么?是以为,让我来做龙翼残党的首领,就可以让你安心一些?"
段空游此时没有笑。很诚挚地望着我。
果然,是因为这个。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只道:"......既然知道我就是害死你们全家的前任王座,你要做什么,我都没有怨言。只是现在我还不能死。所以,准备好以命相搏吧。"
那两人的脸色,便沉肃了下来。
带着些激烈碰撞的痛意。
一道悠扬的绿意,扬起半空。
枫,出剑。
"我以为,很多事情,都应该很简单。"他轻道。
那绿意,染上轻蓝。
如同月色下那一抹初晨的朝露。
因为月舞,同时祭出!
我袖间机关操控的长枪,也弹射而出。
犹记得,段空游当时将它交给我时,抬高的脸上又纯粹又得意的笑。
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陪伴与打闹。
金铁交鸣,杀意骤起。
我突然有些悲哀。
意外的,忐忑的,带着年华空释般的遗憾。
二愣,我是否还有机会告诉你,我想,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段空游的功力,本就在平时的我之上。
只因心地纯然至诚,他才刻意不动真格,每每被我欺凌。
再加上枫第一次全力使出的清零剑法,灵动雅致,却不带一分累赘。
招招,是断绝三千烦恼还我一片灵台的绝然。
我一叹。
枫,也是个善良的人啊。
太过,柔软了。
即使如此,两人合力,便是泰山之势,绝无侥胜之机。
绝处逢生,需要心机,需要天时地利,最需要的,却是--时间。
没有时间,一切妄算一切排布一切圈套便无处谈起。
不过二十九招,我就知道,我反败为胜的空间,为零。
而当枫第三十六招险险从我头顶掠过,段空游的软剑恰好缠上我的颈侧时,时间,出现。
--一杈犹带着露珠的竹枝,切入了三道兵器的缝隙,一瞬之间,全部化解!
剑撤人退。
我们三人俱是微喘着气,看着空无一人的院门口。
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后,尹世军的脸,才出现在那里,又匆匆冲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群护卫。
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才踩在了院门口断了一寸的石板上。
李兰青。
那种步伐那种眼神,一支竹叶破解三人对峙的人,就是他了。
"住手!!"尹世军怒声一喝。
早已停手的我们三人,齐齐看向他。
而我看着渐渐走近的李兰青投来的肃杀目光,背脊上的冷汗,越发冻人。
"不需要你帮忙。"段空游简短不带敬意地出声。
似乎有着不屑。
我突然便明白了。
就是说,尹世军和段空游才是一伙的。
是残余龙翼的一份子。
或许,就是尹世军叫他们来杀我。
枫不告而别,也是和尹世军联络上,决定重振龙翼。
那我,就是必先除去的老仇家。
"束手就擒吧。"尹世军道。
而我看着尹世军,不禁想要大笑。
"这么多年绕了一圈,你竟还是毁在自己的手上。"枫轻道,挑眉看了我一眼,"你这么想笑么?"
此时的我已经双手双脚并出,招架住自尹世军身后抢攻上来的五六人,绵连呼啸的劲气里已不留一丝怜悯。
丢命,或者拼命。
而那追杀上来的数柄大刀一挫即变,随着我后退而步步紧逼!
转眼,便将我逼到严阵以待的段空游和枫身前!
"想笑。"我突道,真的笑了出来,"但笑的,不是我。"
段空游和枫,俱是一凛!
而我已突然换了个位置站定,继续说完:"而是你们。"
--尹世军,并不在当年归我统属的龙翼之内,才能安然活到今日。
那他今日,为何要重组龙翼?
权势二字,着实难舍。
那你们说,比起你们两个将军余子和杀了我以祭天灵,是不是直接控制我,找个理由隐瞒当年真相,再借我余威收买人心掌控实权更有利些?
有利,不止一些。
于是我的身体,从空中一个飞跃,翻过那六柄大刀,直落到远处,说完那最后四个字。
那连闪的刀光并不追来,而是在我话语落定之前,分别砍向段空游和枫!
本是迎着被逼着靠近他俩的我而直冲向前的段空游与枫,此刻就变成了直冲向那六道刀光的包围里,如同自踏陷阱,前后左右甚至中后都被围堵了个严严实实,后退不及!
"快走!!"段空游一声大喝!
我闻言,无声微笑。
近似于面无表情地微笑。
若论武功,段空游未必打不过李兰青。再与枫合力,更是大有胜算。
"走"的理由,或许不过一句,官民之别。
若是他们大开杀戒,就是和官府结下梁子,纵使逃出生天,亦免不了永受追杀奔波劳顿心力交瘁亡命天涯的悲哀。
所有江湖好汉和所有经历过官场黑暗的落魄人都明白,宁可战死,不可亡命。
最好的方法,也不过就是一字,逃。
枫的轻功远胜段空游,此时脚步刚动,却被硬生超了前,不禁愕然。
还没等他反驳,就听段空游再一声大喝:"你不能死!"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对话,很短暂。
就这么两三句。
那个如同竹叶一般精干有力的身影便飘进了两人身边。
李兰青的掌气,早已蓄势待发!
段空游气劲爆胜,月舞飞天迎战,另一掌往后一错,竟是击在了枫的身上!
很近。
段空游和枫的距离,不过半尺。
躲不了避不开,若中,便是命丧当场。
枫,却没动。
闪动的眸色与眼睫。
他--信。
信之一字,一念之间。
生命与过往,也许就是为了这么一时意气,灰飞烟灭。
一顿一措一回首,枫足尖一点,便借着段空游那一掌借力,冲破窗口,疾驰而去。
一声闷哼,段空游分神之间,已被李兰青击中一掌。
而我已退到安全区域,眼前,是尹世军终于放下威严的脸。
"王座受惊了。"他道,毕恭毕敬。
他身后十数人,也同时向我低下头去。
饶是我,间断了这么多年再见这阵仗也不由轻笑摇头:"我早已不是。"
"下官久仰王座大名,为当年之事深感不平,特此......"
他的话,被我的笑容打住。
又温柔又冰冷的笑。
当年王座易生的笑。
他咽了口口水,神色如常。
连那一抹轻蔑与慎重的算计也隐藏得极好。
我便笑得更开心了些。
尹世军,也轻轻一笑。
两两相视,心知肚明。
阴谋利用,何须赘言。
我微垂眸,掩去心底最深处泛上的,天疏云淡的疯狂。
已是,做回易生的时候了。
一向干净的青绸鞋面踩在牢房潮湿的地面,一步一步,发出几吧几吧粘稠的声音。
腐臭的味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很不喜欢。
段空游的侧脸靠在墙上,直直看着牢房天顶上唯一的那一小块晨光,很是宁静。
我走近去,蹲在他身边。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破烂,血痕明显地纵横在衣表下。
但显然,受刑的人根本不介意。
"总是爱干些没用的事。"我碰了碰锁住他的巨大锁链,冷笑道。
"你说的是他们想要挫我的傲气,还是指,我让枫先走?"段空游的声音哑哑的,平静,很是嘲讽。
从没听过的口吻。
"他们只是想借你来拖住我,所以不杀你。而枫......有你一个当筹码,其实也够了。你也明白的,所以才执意让枫走,放弃让自己逃脱的最后机会。"我说着,不带一丝感情。
"......总有那很多事,明明不想干明明不想再背负,却直到再次面对,才知道那所谓海阔天空只是一种无聊的安慰。总是,逃不过的。"段空游的声音悠悠的,略皱起了眉,"即使知道,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我依旧蹲在那里,看着他说完后便敛起的眼睑,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段空游终于有些反应地转头看我,有些讶异。
"因为如果是我,便不可能做到枫那样,对着你的尽在咫尺的一掌,那样相信与从容。"我继续道。
段空游定定地看着我,有些明白,又有些更不明白。
"所以谢谢你。"我笑起来。
"什么意思。"段空游终于又是那个段空游地皱眉问我。
"至少让我,不再是一个人。"我道。
段空游眼神闪烁,低下头去,又轻笑一声。
说不上是慰藉还是自嘲。
"我腻了。"我自顾说着,站了起来。走到那片唯一的晨光旁,伸手,五指里永远无法掌控的皎洁:"已经厌倦,孤身奋战。"
"你......"段空游再次抬头看我,有些不确定的戒备。
"也该到了,扯下这张面具的时候。"我继续轻道。
"你想干什么?"
"没能最后听见你叫我那声老妖,真是遗憾。"我笑,"这段可以胡闹可以狂笑可以只做老妖的日子,很快乐。多谢了。"
段空游的眉头一皱随即放开,乍然地沉眸,傲然扬起了额。
我的那句话,很静,很柔,也很冷。
突然出现在我手中的寸长刀光,也很静很柔很冷。
段空游大无畏地哼了一声,萧索和狂放融合得恰到好处。
我的刀光,便也同他的那一声交叠一处。
极轻微也极清脆的一响。
两记相距极近的声音,叠成的一响。
段空游一怔,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能活动自由的手。
禁制他手腕的两幅镣铐,已被从最脆弱的缝隙里探入崩裂,跌落在他两侧地上零落的几根稻草旁。
而我顺着晨光里跳跃着的粉尘,一路看进段空游的眼里:"现在起,你可以叫我......"
那瞳仁里映出的我自己,一身的锦衣混沌不清,小半张脸照在晨光下,笑容扑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