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无法承欢的这几天,“侍候”王爷的,都是我。
所以便有人在他面前嚼起了舌根。那些哥哥弟弟们并不知道白月和我已经见过面,他们把我说成是狐狸精,语气间十分替白月不平,可你无论怎么想都会觉得他们是在落井下石。白月每次都只是淡淡回应。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好笑,被这些以色侍人者看成是大敌,被人用妒忌又愤愤不平的语气把自己的样貌说成是“整一只狐狸精”,真的不知道该好气还是好笑。可每次,那些人走后,白月用落莫的眼神静静看着窗外,盯着虚无的天空几个时辰一动不动,我便会感到身上的某个地方刺痛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天清晨起来,便听到琴声,时急时缓,时铮然清越时低幽疏慢,琴声杂乱,毫无章法,却惹人徒增烦忧。那声音时断时续一直从清晨直至午后。哀怨,无奈,不平不甘,时低诉,时愤恨。
白月坐在床上似侧耳倾听又似魂出天外。那琴音一声一声一紧一慢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他似乎再无力坐直身子,终于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床顶。我站在窗后,看着眼前这样悲凉的白月,听着空中幽幽转来的琴声,感到阳光正在我身边流走,寒冷刺骨。
我从白月那里出来,在枫华园内无聊地闲逛着。晚春,风徐徐暖暖,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只风筝。其中,一只紫色的大蝴蝶甚是华丽夺目,琴声幽幽,便是从那里转来。我站住静静地看了一会,伸手进身旁的玫瑰花丛内轻轻地扳下了一根花刺,手一扬,紫蝴蝶在空中快速旋了半圈,琴音徒然拔高,尖锐刺耳而后嘎然而止!华贵的紫蝴蝶便一头冲了下来,落在了我身边的桉树上。我抬头看着那风筝,听着人声越来越近,在他们快要走过来时,我回过头去,露出谦和的笑意,清清脆脆地问好。
“两位哥哥好啊。”
过来的是五公子秋河,七公子安华和他们的小厮。
秋河见我笑意,脸上一红,便站在了原地,久久也不能抬头看我,只低低地说了声“你好”。七公子安华更是不看我,直直地走到树下,抬头盯着自己的风筝。我没有看娇羞生涩的五公子,回头看着七公子因不忿而涨得微红的脸。
“去,把风筝给我拿下来。”他转身忿忿踢了身后的小厮一脚。
“公子,小人不会爬树啊。”被踢了一脚的小厮低着头,战战惊惊地回话。
“叫你去就去!这么多废话干嘛!”安华说着又恨恨地踢了那孩子一脚。小厮不敢再多言,苦着脸跑过去抱着了树干,慢慢地爬上了树。桉树很高而且树身笔直光滑,小厮爬了两丈左右便再不肯爬了,双手双脚死死地抱着树干,呜呜地哭了起来。
树下的安华气得直踢脚,便恨恨地骂了起来,那小厮看上去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见到主子生气哭得更凶了,抱着树干既不敢上,更不敢下。
回过神来的秋河忙命小厮去找人,自己上前拉着正狠狠踢着树干的安华。他一面安抚着安华一面哄着小厮下树一面还尴尬地回头向着我歉意的笑笑。
“公子不打我,我就下去!”
安华一听,便又要去踢树,秋河忙拉着他:“好了,你公子不打你,你先下来再说。”
“真的?公子,你不打我?”
“没用的东西,你要敢下来,看我不把你的脚打断!”安华狠狠地说。
小厮吓得再不敢说话,只紧紧抱着树一动不敢动,秋河忙轻声细语地哄着,一再保证安华不会打他。安华撇开秋河捉着他的手,走开几步转过身去生闷气。
安华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最恨的便是中途放弃没有毅力的人。他不是不担心孩子会摔下来,只是他更恨这种懦弱退缩的行为!这点我知道,秋河知道,他身边的小厮更清楚!
“公子,我不是害怕,是有东西掉进我眼里了。”小厮说着,竟放开一只手,抹了把眼睛又向上爬了起来。
安华回过身来,抬头定定地看着那个正努力一点点向上爬的孩子。我看着他向上仰起的侧脸向着阳光泛着潮红的光晕,那样专注而坚定,甚是美丽。
这时,那小厮已爬到了树冠,扒在了挂着风筝的树枝上。那树枝并不粗大,当小厮的整个重量都压在它上面时,它发出了脆脆的响声。
“别动!”安华惊得大喊,可随着清脆的断裂声,小厮一手抓着风筝带着树枝直向下坠落。“啊!”孩子惊叫,安华快速地跑上前去。一个身影从我身边飞掠而过,在半空抱着了小厮下落的身体。
“二总管。”秋河第一个回过神来,向着来人微微欠了欠身。我发现这秋河除了对着我,其它时候还是挺从容淡定的一个人。
这时安华也回过神来,从沈云身边拉过自己的小厮,“多谢二总管救了小烟。”
“七公子言重了。”沈云带着一贯的谦逊神色。“沈云来迟,让七公子受惊了,还要请公子恕罪呢。”说着向安华欠了欠身。
沈云这种软绵绵的话语比烈声叫骂更让人不好受。安华没话说,只低下头去,唇倔强地抿起。
这时先前被秋河差去找人的小厮正带着一名男子跑了回来。那两人见了众公子与二总管,忙一一见了礼。沈云看了那二人一眼,又转向安华:“以后这些事,还是交给园中的管事好了,公子的小哥也不是山里的猴子,娇贵着呢。”
安华脸一红,头便更低了:“安华知道了,谢二总管教训。”这话说出来倒是带着些气愤。
“七公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沈云只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哪里敢教训公子?只是,这些小事,还是交给我等下人的好,公子娇贵,用不着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心。”沈云说完也不管安华羞怒,转过头来看着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我:“王爷请十三公子去幽华楼呢。”
“是。”我欠身应了一声。
“那么,沈云告退了。”
“十三公子、二总管好走。”秋河应了声。下人们躬身行礼。
安华却始终没有吭声,虽然低着头,却一点不服气,唇抿着,眼睛盯着地面。
沈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华一眼,才转身向我:“十三公子请。”
“两位哥哥,小弟先行一步了。”我拱拱手,转身离开。走了十几步,听到身后声响,回过头来,正好看到安华从小厮手中抢过风筝,狠狠地撕烂了,摔在地上,又重重地踩了几脚。
“火气挺大的,对吧?”沈云没有回头,语气淡淡的说。
“太过刚烈,不长命。”我答。
“刚烈?果真刚烈的话,又怎能在这王府中活了这好几年?”沈云语气中有些轻蔑。
我又想起了他对待白月的态度,于是便轻轻笑了:“二总管是不是想着,这些人都死了才好?”
“各有各的命,他们死不死是他们的事。”他淡淡地说,却并没有否认。于是我笑得更开怀了。各有各的命,当命途不顺时,是要奋起反抗,来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还是委曲求全,既来之则安之,又或是能屈能伸,卧薪尝胆,以图将来?是要做那杨树,令折不弯?还是做那垂柳,随风摆动,却在风雨过后,笑看彩虹?的确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选择,或者是各有各的“没有选择”。只是不知,如果沈云遇到命运不由自己掌握时是怎样的选择,但我知道,他现在是某些人的“风雨”——冷言冷语,被看轻看贱,本来就是某些人活着该受的。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我听着窗外雨打竹叶的声音,整夜地想着安华仰起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微红柔和的光,看着神圣不可侵犯。
第二天,我围着那丛竹子走了几圈,终于选中了一根,便让小厮砍了下来。我坐在院子中把竹子劈开成细条削得光滑,再命人起了火,我双手把竹条弯成适当的弧度就着火慢慢把它烤弯定形。小厮丫环们大惊小怪地要抢我手中的竹子,说这些事交给他们就行了,可我担心他们烤不好,弯度不对了,于是定要亲自来做。这样几次被我拒绝之后,他们便不再说什么,只站在一边看着我烤。我坐在火旁,感到脸烧得通红发热火辣辣的生痛,一个丫环把湿的毛巾递到我面前想要帮我擦擦通红发烫的脸,被我用手臂格开了。等把竹子都烤弯定形后,我抱着回了屋。我把竹子扎成蝴蝶的形状,又铺纸作画,开始我没有画好,一次一次地撕了再画,突然想起安华撕风筝的样子,他生气的样子,其实也十分可爱,我轻轻地笑着摇头,再次下笔时,便画得很是顺畅。把画好的蝴蝶糊在竹子上,最后我加上了琴弦并细细地调整琴弦的松紧。这样整整忙了一天后,我看着挂在床前的紫色蝴蝶,感到无比快乐。
那天晚上,我又去看白月。我走到他院门前的时候,看到安华正带着他那个叫小烟的孩子从白月的院子里出来,我闪身进院墙的阴影底下,看着他们走远了才翻墙进了院子。
白月正坐在窗前看着眼前的烛火发怔。烛光下,他的脸容哀伤而美丽,让我看着就在眼前却又无比的遥远。
良久,他轻轻地一声叹息,语气幽幽:“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啊,可你,竟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便下沉一点,当他说完那句话时,我又一次感到呼吸困难。
那风筝在我床头挂了三天后,我拿着它去找安华。为我开门的正是那个叫小烟的孩子,他看到我的时候先是一怔,当看到我手中风筝时却又笑开了,高高兴兴地把我让了进门。丫环上了茶,小烟便跑着去为我通报了。那丫环静静地站在我对面,我把茶杯举起挡住了脸,用杯盖轻轻抹开浮着的茶沫,眼睛余光看到那丫环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这么可怕吗?不,是我那温柔和顺的姐姐这么可怕吗?或者应该说,安华他,这么害怕吗?
我放下茶杯,装着无意的闲聊。
“姑娘怎样称呼?”
“回十三公子的话,婢子烟华。”
“瘦绿愁红倚暮烟,露华凉冷洗婵娟。好名字!”
“没有公子说的那么好。只是‘华年如烟逝’的意思罢了。”烟华回答,声音清冷平静。
我抬起头来,站在眼前的少女,娇小单薄,但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身体不再颤抖,回视我的眼神十分坚定。这样单薄的女子,又能为你的主子挡下多少风雨?
“华年,如烟逝……”我轻轻地念着这几个字,脑海中又浮现出安华生动明艳的脸。这样生动鲜活的美丽有一天也会如烟飘逝吗?给这丫环取这样名字的时候,安华想的是什么?是百年名门的华家一朝倾散?是父慈子孝天伦之乐成了今天的白骨森森一片废墟?是当日的兄友弟恭到一朝反目成仇?应该都有吧。我清清楚楚地感到心的地方钝钝的痛。即使在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种痛楚。那种痛楚是与我因白月而感受到的心痛与呼吸困难完全不同,我因白月而感到的痛一直包含着我对他以外的人的感情,这种痛楚是我所需要的,我需要这种痛时时地提醒自己别要忘了自己的初衷,我与白月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人与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相互计较,想起对方时,总会想起对方身后的千丝万缕,可以说,我们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想着过对方。而我对安华的痛,却单单是因为他这个人,因为他的明艳,因为他的刚烈,因为他的委曲,因为他的无奈,因为他的坚持,因为他的爱,因为他的恨。所以在许久以后,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对白月是否真的有过爱的时候,我依然能清楚地告诉自己,那个时候,我真心地爱着安华。
“公子。”烟华转身屈膝行礼。我转过头来,安华靠在门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我似笑非笑。
“烟华,你下去。”他淡淡的说,猫样的大眼瞬也不瞬地看着我。
“公子……”烟华也感到他的不寻常,担忧的看着他,却不肯退下,几番欲言又止。
“下去!”安华烈声说。
少女看看我又看看安华,终于还是退了下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他,见他没有进门坐下的意思,我便拿起放在一边的风筝,走到他身边去。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做的风筝,你看,可好?”我笑容可掬地把风筝送到他眼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眼睛斜着我,冷冷地问。
“你的风筝不是坏了吗?我特意给你做的。”我继续温柔的低声哄着。
“王府里又不是没有会做风筝的工匠,就算没有,我想要的话,自己会去买。”他依然冰冷:“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给你送风筝而已。”我一边耐心解释一边想去拉过他的手。
他一把打开我伸过去的手,猛然站直了身,怒火冲冲地瞪着我:“姓孟的,你别再做戏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怎么样?没错,你姐姐孟雨涵是我害死的,是我把她与华年私通的事告发给王爷的!怎么样?你是不是要为她报仇,是不是想杀了我!”
“安华,你别多心,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依然好声好气地哄着。
他盯着我冷冷的笑,清艳的脸容看上去如琉璃般脆弱易碎,声音却低而平缓:“你知道吗?那天晚上,王爷把我关在雅雪院的厢房内,和她的卧室只隔了薄薄的一道墙。一整晚,我听着她在墙的那边痛苦的叫喊着。那声音多可怕啊,比鬼的声音还要尖厉,还要凄惨。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紧紧捂着耳朵,缩在墙角里,害怕得全身发抖;我把头用力地往墙上撞,我想自己晕了就不用听这些声音了,不用那么害怕了。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晕过去呢?那么痛那么害怕那么难受,我为什么没有晕过去呢……那天之后,我常常做梦,梦到她全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要我偿命。我不敢睡觉,好困好困,却不敢睡觉……”
他抱着双手,靠在门上,身体不断的颤抖,泪流满脸。我走过去,静静地把他抱入怀中。伸手拨开他一直遮着额头的浓密刘海,那里横着一条丑陋的疤痕。
他猛然推开我,声音变得尖厉:“我对孟雨涵本没有什么的,谁叫她哪个不好找,偏偏去找华年那个贱人!我就是恨华年,恨不得……恨不得……”他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身子似乎也因痛苦而直不起来,弯着腰,低着头,紧紧地抱着双臂,十指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手臂的肉中,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般,越掐越深。“恨……我恨……”他的声音颤抖,似乎已经说不上话来,缓缓地抬起头,上仰的脸上泪水纵横肆掸。
我一把把他扯入怀中,紧紧地把他的头压在胸口。他紧紧抓着我的双臂,我感到他的指甲掐入了我的肉中,痛,真的痛,心因他痛,身体因他而痛,却想着如果能减轻他的痛苦,我愿意更痛。
他的声音从怀中闷闷传来。“孟雨涵是无辜的,她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罢了,可为什么要是华年?如果那人不是华年,我会当什么都没看到的,我真的不会去说,可为什么要是他?我恨他,我恨不得他去死,孟姑娘那么温柔的一个人,那么善良,所有人都说她好,可我却,可我却……”
我暗暗叹了口气,齐王爷真是狠啊,明面上对告发者宠爱有加赏赐不断,暗地里却把他如此折磨惨了。安华这两年,到底是怎么过的啊,内疚痛苦害怕,每夜每夜的做噩梦。每夜每夜的不敢入睡。他到底受着怎样的煎熬啊。把一个无辜的女子害得那么凄惨地死去,而自己的目的却并没有达到。每日每日,只能在内疚中,度日如年。而每日人前人后,多少风光多么洒脱,却只是做给自己看的一场戏罢了。
他自己很清楚,王爷恨他。他知道那样的告发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王爷就算杀了那两人,也一定会让自己生不如死。可他却非那样做不可,他心中有恨,这种恨太过强烈,让他在伤害那个人的同时,不惜也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这种恨太过深重,让他在报复的同时,不惜让自己也犯上同样深重的罪。而这种罪,在两年之后,依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一直故作坚强,可是当我亲自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再也不能故作镇定了。
他在我怀中放声大哭,像孩子一样,哭得喘不过气来。我胸前的衣服湿了,温热的液体紧沾着我的心口,那泪水像要融入我的心脏。
“安华,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温和的举手去捧他的脸。
他怔怔地抬头,看着我的眼神变得迷乱。突然全身一震,简直像见了鬼一样,仓皇后退,双手挥舞着,叫道:“别过来,别过来!走开!走开!我不想这样的,别缠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