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像受了寒一般打了个冷战,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在那张姣丽的脸上落下冷寂的阴影。
“可是,我看到他脖子上的勒痕……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性子……令可毁掉都不会放手。”白月的笑容在扩大,带着些些苦涩带着些些醉意,媚惑至极。他突然前倾了身子,雪白微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放于桌上的手。
“你说,小安死了,要他怎样活下去?你说,他死了,我又要怎样活着……”他的眸子在烛光下跳跃着火一样的狂热,像要烧尽一切般的热切!
“小安不能死!就算这一世他再不愿见我一面,就算这一生他都不会从那阴暗的宅子里出来!只要他活在那便好了,只要我知道他好好地活着就好了……”白月有眼徒然暗下去,像燃到了尽头的火,化作了一片灰。“我本来以为,如果你向小安报复的话,按照小安动不动便以命相抵的个性,必是伤得体无完肤的,这样的话,我不信他还能坐视不管,还能像鸵鸟一样缩在那个腐朽的宅子里不出来!他可以对所有人绝情,可不包括小安……可是,小安昏迷那会,我真的,我真的,好怕,要是他醒不过来怎办?他会怎样?”他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可身体却依然微微颤抖,一如风里瑟缩的蝴蝶。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烛火,烛影醉红,青烟渺渺,人便如在梦中,醉了,痴了,痛了。
“白月,你要我怎么办……”
白月缓缓抬头,清丽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满是泪痕,眼中水气朦胧,幽幽的烛光里,如水的愁思轻轻流转。
他静静咬着唇看我,唇色苍白,洁白整齐的贝齿无声地镶入了艳红的血珠,如胭脂落唇。
我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盛了葡萄酒的夜光杯,用手指轻柔地旋转把玩。感受着心被一刀刀凌迟的痛楚。白月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受不了华年有一点点不确定不安稳的可能,他情愿一辈子都无法见上一面,都不愿意用任何可能让他痛苦的方式逼他出来。而我却无法拒绝他,就像我无法拒绝姐姐一样,就算是她背叛我的时候,我依然无法拒绝她的任何一句话。她送过来的家书,我本可以一把火烧了,这样便扰不了我的清静,动不了我的神思,可我却舍不得,舍不得她对我说的每一个字,即使这些全是对另一个男人的赞美,今我妒恨得想要把他碎尸万段的赞美。可我最后居然便信了她信中的话,我毫不抵抗地信了她所有的话,因为那些赞美的爱慕的话,我毫无抵抗爱上了那个我本来应该恨之入骨的人!
而此时,当白月幽幽地看着我时,我觉得,我依然无法抵抗,那双与姐姐如此相像的眼睛里的,那些含义。
或者真的如他所说吧。
我爱安华,可是还没有爱到可以为他放弃华年。我爱安华,可是还没有爱到可以包容他的所有过往。我爱安华,可是没有爱到能为他颠覆我的所有本性。我爱安华,可是没有爱到能磨平他所有的尖锐凌角。
因为安华并不爱我,他不会愿意为我改变一分一毫。因为我们相识得太迟,我已经再没有时间。
“我明白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苦涩,我艰难地张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可是却发现胸口堵闷,我竟然发不出声音。
白月猛然抬头直视着我,眼中似乎又燃了起来。被那明亮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便滚烫起来,炽热得直要把人灼伤。我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不去找小安,他来找你,也不理他了么?再也不理他了么?你知道,他不可能喜欢你的,就像他总是粘着秋河一样,他只不过是在惩罚自己罢了。他一直觉得——”白月停住了,讪讪地缩回了手。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安华一直觉得自己害死了我姐姐,他只不过是寄由接近我来折磨他自己罢了。
我的心渐渐地沉了,或者离了我,安华会好起来的,即使不会好,也不会变得更差了,我明明什么都不能给他,我当初只把他当作复仇的棋子,可是到了后来我却用上了心,于是我变得不能自控了,一想到他可能不爱我,我便有种想杀了他的冲动!我是多么辛苦才把这股破坏欲压制下来。我已经变得不像我了,不像那个只管占有,从不管别人心意的我了。第一次,我想要得到回应,可是,如果他那样痛苦的话,我令愿什么都不要了。
我突然有一点点可以体会白月的心情。
那天晚上,我拥着白月躺在床上,就像当年拥着姐姐一样,白月的发,有着兰的幽香,这一点也和姐姐很像。
半夜里,白月醒来了几次,他总会偷偷地摸摸我的脸,像要确定我还在一样。
我只闭着眼装作熟睡。可心却隐隐的痛着。
安华不在,我便想起了怀瑜。
怀瑜跟了我一年零三个月,我记得那个时节中秋才刚过几天,秋风送爽,篱笆下,彩蝶翩翩,菊花满园。那个女子病了,病得好重,已经药石罔效,就算华佗再世也恐怕回天没力了。怀瑜不知道从那里听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找来的,总之他就那样是突然闯入了我世界,要我去救他的女人。我救不了她,我只能减轻她的痛苦,让她安静地闭了眼。之后,我把那个如美玉般的男子占为己有。怀瑜一直怀疑是我为了得到他而害死了那个女子。对于这样的误会,我一直不屑于解释。反正他无力从我身边逃跑,我又何必费力去讨好他?
怀瑜跟了我一年零三个月,可事实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就是那么三四个月,一百来天吧。
到现在,我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他了。怀瑜并不是总是不驯。很多时候,他都是很平静的,他会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听你说话,有的时候会给你出出主意,会给你一点开导安慰。好多时候,我都把他当成是我的朋友,而不是娈宠,可他定是不那么想的。所以他有时候会闹,会要我放他走,而我,总是怕他真走了,我再找不到可以谈话的人。所以每一次他要走,我都会很生气,都会有一种难而言喻的烦躁和不安。这样不稳定的我很容易伤害别人,可是每一次过后,我都会很内疚,甚至觉得无法再面对他。幸好,我这个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一般情况下,我会躲几天,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去找他,细心地照料他,尽力去讨他欢心。
我记得,我们闹得最凶那次,我挑断了他双脚脚筋;我记得,我们最后见面那次,他已经双目失明,在黑暗阴冷的房间里,不断地雕刻着一块木头,本来如玉的双手,道道刀伤,密密的,纵错交横。那块木头上,有干竭了的黑色的斑斑血迹。
好丑的木头。
对于他,艾青总是希望我丢开了,便不再想起。可冷凝却是费心帮我记住了。
在我想来,怀瑜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即使他并不这样想。
安瑞街并不远,从王府走过去也就一刻钟左右,想到要见怀瑜,我是多多少少有点兴奋的。给我开门的丫头名叫宝儿,是怀瑜作为病人亲朋入住吹雨楼时便开始照料他的,这次艾青一并带了上京来了。
“宝儿见过公子。”少女笑盈盈行礼,她是我还没做楼主之前便跟着我的,故也不随别人一般称我楼主。
“宝儿,可想公子没有?”我嘻笑着去挑她的下巴。宝儿娇羞地躲闪,艾青从身后重重地咳了一声。我忙丢下宝儿跑了进去,关切问道:“唉啊,艾姑娘这是怎么了?可不是着凉了吧?来,让在下把把脉。”我一边笑着一边去捉她的手,艾青忙闪了开去躲到宝儿身后,伸出头来对我瞪眼。
“去,你才病了呢。”
“好了,公子快别闹了,怀公子在房间里呢。公子也去看看,宝儿布置得可好?”
“好,”我收回手:“宝儿今天多做两个菜,我和怀瑜好好喝两杯。”吩咐完便往里走,艾青不放心地想跟上,却被宝儿拉了出去。
怀瑜的房间很好找,因为从很远的地方,我便听到刀刻木头的声音。
我无声地推开门,如我所料,怀瑜正坐在窗前雕刻。我走到他身后,俯身握住他捉刀的右手。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来的是一个天天都会出现的老朋友,而并不是一个霸道地强占了他,不断地伤害着他的人。
我从他手中接过了刀和那个木头,放在桌上,他雕刻的,便是那个病死了的女子,目前这个也不知是第几个了。桌上排了一排,或坐或站或躺,或娇笑或蹙眉或侧头凝思或低头沉思,每一个都那样惟妙惟肖,那样栩栩如生。
“哼,我们都半年不见了,你便那么冷淡?”我故意撒手,把桌上摆放整齐的木头人“咚咚咚咚”全碰倒。“一点都不像,丑死了!”
“宝儿说雕得很像的。”他继续平静说道。
“她骗你的!就是不忍心看你难过,也不忍心看你没日没夜地雕这没用的!”
“噗,”他失笑,“像不像都没所谓,反正我又看不见。”
怀瑜向来随遇而安,却并不逆来顺受。他性格练达,看似柔弱却并不软弱。要不然,受到了那么残酷的伤害,换了别人,不是恨我入骨就是怕我如见鬼了,哪能像他一样依然谈笑风生?
怀瑜的手在桌上摸索了一会才摸到一个被我推倒的木头人,捧在手上细细抚摸。他的侧面是一个忧伤却谈然的剪影,如月影下的菊花。
“其实上,像不像真的无所谓,这个世上,除了我,又有谁还记得她?而我又是个看不见的,所以是不是刻得一个眼睛深一个眼睛浅,鼻子歪了,嘴巴裂到耳朵上,都不要紧的。”
“一个眼睛深一个眼睛浅,鼻子歪了,嘴巴裂到耳朵上”这些话是我当年气不过他那样专注,瞎了还要给那女人刻像时说的,但评心而论,他刻得真的很好,比我见过的真人还要美丽。不过,我见到她时,她本已病入膏肓,人自然是消减憔悴得多,现在回想,她想必便是这么美丽的吧。
怀瑜似是沉醉于过去的美好回忆中,嘴上带着浅浅淡淡的微笑,脸上像泛上了柔和的温色光芒。
我有一瞬竟是看得痴了。
“你这是怎么了?”我醒过来。怀瑜没有回头,反正他回头也看不见,所以他只是侧着头,微蹙了眉。
“我没什么?”我有点委屈。
“你去搬个椅子过来我身边坐下。”
我走过去搬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没什么你会这么听话?没什么冷凝要把我从江南送上京供你发泄?”
“呃……”
思及冷凝送怀瑜入京背后的意思,我内心竟有点愧疚:冷凝是要用怀瑜分散我对安华的专注,他认为只要怀瑜在我身边,我的心思便会回到怀瑜身上,他知道我对怀瑜并不是无意的,即使我的表达向来很偏激,很残忍。可怀瑜内心必定想着离我越远越好。
我侧着头,定定地看着那个没有刻好的木头人。“怀瑜,如果你爱一个人,你是会不惜一切留他在身边,还是放他去做他想做的事,即使这样,他可能会死。”
怀瑜侧着头似是凝思,脸上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那双眸子深邃黑亮,却是没有焦矩的。
他的笑意渐渐深了,似乎有些愉悦而不再是一味的清淡。
“既然他有要做的事,便让他去做吧,至于说可能会伤及性命,如果你真的喜欢他的话,又怎会让这种事出现?你说,是不?”
“可是,如果他定要做些伤害自己的事,又不让你管呢?”我追问。
“要是这样的话,他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如果有些事,他是不惜伤害自己,甚至是死也要做的话,那么,这些事,定是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伤害着他,让他血气难平,时时受制,半刻都没法稍安,无法得到安宁。那么,有些事,必定是非做不可的,不让他做,他定一生没法平静,至死依然含恨。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就让他按自己的心意而行吧。因为有些事,必也是无法假手于人的,他要的,绝对不只是结果。”
“怀瑜,那我该怎么办?”我虚心请救。
“你只要守护好他就行了,让他去做他想做的,当他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是他的依靠,另外,你要保护好他,别让他受到更多的伤害,也别让他真的伤害到他自己。爱情是两个人的关系,而绝对不是一方的强占,它需要互相尊重,互相谅解,互相扶持。当你陪他走过了那段风雨如晦的日子,他必定对你有一个新的认识,那么,过去的误会,过去的怨恨,便总有一天变得微不足道。”
等等,有点不对呢!怀瑜这话,好像是有所指向。
“怀瑜,你以为我喜欢谁啊?”
“你说的不是南宫适?”怀瑜疑惑。
“啊!”我惊呼。还好,怀瑜误会的对像是南宫适,而不是把我归为只会“强占”的强盗。也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无论对谁都只会一味用强。我形象还没有那么差。
“不是南宫适?你有新欢了?”
“怀瑜……”
“不过,你每次犯的错误都一般无二,都那么小孩子气,我也没说错什么吧?”
“怀瑜……”
“我也不求你有什么大的进步了,希望你这一次能成熟那么一点点。”
“怀瑜……”
“别每次都是一样。你每次稍有不顺就打我,羞辱我,折磨我,把我关进地牢,为了防我逃跑挑断我的脚筋,为了不让我画阿碧的画像弄瞎我的眼睛。但每次你做完就后悔,于是你总是先躲我几天,让我稍平了气,你才出现,对发生了的事绝口不提,然后又小心周到的照料。不看你之前做过的事,还绝对能把你看成个体贴入微的好情人呢。可你这些作为,其实上和三岁的孩子没什么差别?我以前就做了个带了机关可以活动的小木人给邻居的三岁小娃儿,她就是生气了便把木人的手脚都拆了下来,气消了便又按上去,抱着哄。可是,你手里的并不是没有生命的木头人啊,那手脚拆了下来,有可能就再按不上去了啊。”
怀瑜长长的一声叹息,在宁静的空间中,袅绕长转,在我的心尖,颤抖着。
“怀瑜,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这样对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把头埋入他怀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断地道歉。
“你对我如何,倒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能真的爱上一次,真的能明白,爱情之所以迷人,并不仅仅是因为你占有了你想要的。”
怀瑜轻抚我的发,轻柔的语气,让我忍不住一阵酸楚。
“怀瑜,你能原谅我吗?”
怀瑜抚着我的发,良久良久,才轻轻叹息。
“至少现在……不可能。”
“怀瑜,阿碧的死与我无关。”
我对怀瑜说,阿碧不是我害死的。怀瑜仰着头良久良久无语。最后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人似乎突然从重压下放松下来,那张清冷的脸像大地回春般,变得明艳动人,光彩夺目。
“你终于对我说出来了。”
怀瑜说,他一直清楚阿碧的病情,他当然知道她的死不是我的作为。但因为我本身自视太高,对他又太过看轻,所以才会觉得没必要理会他的误会,没必需对他解释。现在我依然是自持过高的毛病,但至少把他当成是一个人来看了。
我没想到这一句解释竟是如此重要。但是当我看到他明艳的笑容时,我才惊觉,我差一点就毁了他。我想要反驳,我并没有把他看轻看贱,一直都没有,从来就没有!我只是不满他对那死去的女人的过度思念。可是我张张嘴,却竟说不上话来。说到底,我是伤害了他。即使他和南宫适一样,把我看成是占有欲特强的暴力孩子。可是,如果他们不这样想的话,到了今天这一步,又可能与我平心静气的对话?
怀瑜说,他还不能原谅我。
从怀瑜那里回来,我心情好了很多。即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护安华,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为安华做点什么?可他的过往与我无关,我能为他做的,或者说,他需要我做的,只是远远地默默看着,看着他对过去作一个了断。我可以做的,是等一切结束后,去为他创造新的生活。或者他对新生活并没有念想,他只单纯地想了断过往,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坏事。要开始新的生活,便必须从过去的痛苦中走出来。他不去想未来,我便为他去想,为他去计划,为他做出保障。
那几天,阳光毒得吓人,安华没有来找我,我也不愿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受罪,所以便一直躲在自己的院子里。白月倒是天天过来,可也不多说话,只静静地坐在池塘边的笆蕉树下,眺望重重树影后的霜华院冷寂的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