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话抬头,看着我把药水滴入他眼中,忙眨着眼让药水进入深处。我又取出另一个瓶子把药水倒一些到指腹细细地均在他眼圈内。
安华眨着红肿的眼睛,有点担心地盯着我:“孟哥哥,我看你装什么药都用一样的白瓷瓶子,又没有看到有什么标记的,不会弄错么?”
我白他一眼:“弄错了算你倒霉。”
“孟哥哥,你怎么能够这样对我!要是我瞎了,你不伤心么?要是我死了,你哭不哭?”安华嚷着又抡起了小拳头。其实上,我对安华的这种打闹还是挺受用的。小孩子追着跑着,脚下一个不稳便滚进我怀里,我急忙搂紧了。
“孟哥哥,我眼睛痛。”
“那便闭上眼睛,睡一觉,等你醒了便不痛了。”
“可是,我不想睡啊。”
我抱着安华靠着树杆坐下,让他枕着我的大脚。安华昨晚没有睡好,今早又起得太早,闹了这么一会,实在是累了,却又不肯睡去,挣扎了好一会才徐徐安稳下来。
安华每天休息不多,睡得还常常不安稳,可却总是精力充沛,用之不尽一般。但我想,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他这样挥霍,让我常常担心,他会活不长久,所以如果和他一起,我常常要点上安神香,让他能有充分的休息。只是没想到,不做噩梦,他依然会不安。就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安华足足睡到午时才醒了,双眼已经完全消肿,忘了痛,小孩子一睁眼便嚷饿。
想着他早上便没吃早点,还真是难为他了。于是我笑着摇摇头,一边唠叨他吃得那么多却还这么瘦巴巴的咯人,一边懒洋洋地抱着他起身。安华便踢着脚锤我,可是当我纵身向下时,他吓得怪叫一声便四手八脚地牢牢把我抱住。我哈哈大笑,觉得十分舒畅。
上了最好的一家酒楼,点了几样他平日爱吃的。安华对饮食向来挑惕,外边的饭菜也自然比不得王府。于是安华挑一筷这个,说鸡肉不够嫩;夹一筷那个,说酱汁不够厚;夹一块青菜也要说一句颜色老了;舀一匙汤,说一句不够清新。听得酒楼小儿侧目,左右食客看着眼前和我们一样的菜一脸无奈。
终于小儿忍无可忍了,喃喃哼着:“既然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吃?”
可不巧,安华向来耳朵特别灵,于是便不紧不慢地跟了句:“难道这位小哥没听说过有句话叫做,饥不择食?”
小儿气盛正要上前理论,却被掌柜拉开。我看着安华高兴,也没不管别的,任着他的小性子发泄。一顿饭下来,安华把所有的菜数落了一番,终于放下了筷子。
“孟哥哥,我们等会去集市吧,我好久没去了,好想再去一次。”
“不去。”
“啊?为什么?”
我翻了个白眼,你好久没看日出,好想去看一次,结果差点变成小瞎子,谁知道你好久没去集市,好想再去一次,又能闹出什么事来?
“好嘛,孟哥哥,我们去嘛,我保证不乱花钱的。”安华说着,也不管这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身体便缠了上来。“好嘛,去嘛。”声音软绵甜腻,猫眼一眨一眨地瞅着,双手轻轻摇着我的袖子。
小儿冷冷地哼了一声。安华必是听到的,却充耳不闻,只缠着我撒娇。
我轻轻叹了口气,轻拍他的手,“好,我们去集市。”
“嗯!”安华重重点了下头,快速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还是孟哥哥好!”
我越过他的头,看到那边小儿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掌柜的脸暗了下来。
不乱花钱,在安华的观念里就是不乱花自己的钱,而尽量把别人的口袋掏空。而那个可怜的“别人”,自然便只有我了。
安华到了集市便两眼放光,见到什么都想要据为己有,而我又抵不过他撒娇纠缠,便只能慷慨解囊了。不长不短的半条街下来,我双手已提满东西,再也分不出半根指头去提下一个了。而走在前面的安华手上也提着大包小包的,可依然兴致甚高,一双猫眼左右乱飘。
“咦?”安华愉快地惊叫一声,转身把手中东西往我怀里一塞,便跑了起来。我本已经满手满怀的东西,这时给他这一塞,也只得用手臂拢住,于是怀中的小山高得挡住了我的眼睛。当我终于摆平了那一堆东西时,伸出头从旁边看去,安华已跑到前面的一个卖泥塑娃娃的小摊前。他一手握起个抱着大鱼的小胖娃,右一手握着个抱着大西瓜的,眉头深皱,一脸的严峻。一双猫眼严肃地在两个泥塑公仔之间不断巡视。我叹口气,通常这种情况到了最后,通常只有一个结果。于是,我便左右顾盼起来,照安华的性子,总得先找辆小车才行。还好,一个中年人拉了辆板车正好经过,看样子是进城送菜的,正要出城回家的京效农户,我忙叫住了他。当我把东西都放上板车,安华清越的声音喊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去,安华正笑着向我招手,一双大眼顾盼神飞,明艳动人:“我两个都要了,孟哥哥,付钱。”说着,也不管我,只一个人收了泥塑公仔转身向另一个卖字画的摊子走去。
我无奈摇了摇头,向农户打了个招呼,便走到小摊前取出几个铜钱递过去,却突然感到一阵疾风斜扫!我把铜钱往摊子上一扔,却不敢全丢下,手里死死地掐着一枚!急急转过身去,一粒石子灌了内力直向安华背后激射!这等力度如果被打中的话,安华必当场绝命!我忙扬出手中铜钱去截救!那边安华正低头看一幅字,我想要叫,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我的心猛烈地被撕裂着!与此同时,那个举着字幅让安华看的卖字青年却突然把安华一拉,安华一个狼怆,扒在了画摊上。叮的一声,铜钱正中石子,我在铜钱上用了巧劲,击中石子的同时,铜钱旋转,化了双方的力,同时力尽下地,以免相击时方向改变,误伤了人。
这时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向突然扒倒的安华,我的目光微微挑高,射向百步之遥的那一栋小楼的两楼户,那里,一个黑影一闪而没。
我静看了一下,确定现在去追已是不可能,也便转回头来。人们在议论纷纷,都说这卖字的不会几天没吃东西了吧,连站都站不稳的。那脸有菜色的清瘦男子窘迫地站在那里正有点徨急地看着爬起来的安华。
我微微皱了眉,那石子很小,去势又太快,一般人不可能看到,就算石子在眼前掠过,也只能感到一阵劲风过了,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卖字的青年拉倒安华的动作看似是笨拙的不小心,但却是眼明心快地救了安华一命。虽然那颗石子被我看到了,就绝不可能伤得安华一分一毫!
安华疑惑地回头看看,没看到什么不妥,又回传头去。那看似老实的青年愣愣地站了一会,才像突然清醒过来一样,向着眼前身穿华服佩戴讲究的安华点头哈腰地道着歉。小孩子鼓着腮就要发作。我忙上前一把拉开他。
“安华,这字画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说着取出一些碎银放在青年放字画的桌上,笑道:“舍弟不小心弄坏了先生的摊子,实在抱歉得紧,这些碎银算是赔偿先生损失。请先生收下。”
“什么嘛,明明是他不小心拉倒我的!我们为什么要赔他钱!”安华嚷嚷。我直拉着他便走。
回头,身后那青年正左手抛着那几块碎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一直把安华拉入一条人迹稀少的小巷,我才松开手中力度,安华忙挣了开去,正要说话,我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安华愣住了。我一把把他拉入怀中,紧紧的抱着,像要把他揉入身体一般紧紧把他按在怀中。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我能够听到它鼓动的强烈声响,安华也能听到吧?紧紧贴着我心脏的他身体内的血不是也被震得翻腾了吗?他的心击在我胸前,那么有力,我都能感到闷闷的痛。我明明就在他的身边,为什么还会让他遭受这样的事!我为什么没有更警觉一些?我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眼前陷入危险!那种心都被挖空了的痛苦,那种身体的各个部分突然失去依托不受控制的感觉,我再不要尝试了。
安华的身子在我怀中颤抖不已。我听到他牙齿“咯咯”的声音。
“有人要杀我,对不对?孟哥哥,对不对?”良久,安华才抖着双唇发出声音。“是他?是他要杀我么?孟哥哥?”安华使劲摇着我的手臂,眼神急切。
我轻轻地揉着他的发,“别怕,安华,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把安华扶正,捧着他的脸认真地望进他的眼中。安华没哭,是吓得忘记了哭泣,还是他本来对眼泪便是收放自如,平时只是哭着吓我,我不得而知。但他眼中的悲哀与绝望却如此真切,如此尖锐的不肯妥协!他眼中的灵神,似乎正在远去,清明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变得死灰。
我如坠冰窖,寒气彻骨,自发尖到脚底,身体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冷得僵直。脑海中某个念头正在形成,我生生打了个冷战!忙把它压了下去!
安华拍下我的手,木然地转身回走。
我走上一步抓住他的手,急切问道:“安华,你刚才和那个人说了什么?”
“我挑了几幅字画,让他晚上送去王府啊,我们买了那么多东西,拿不动了啊。”安华仰着小脸笑了,那笑容中有着什么碎裂成尖锐的根根倒刺,落莫而凄冷。
“安华……”在酒楼的时候,你是故意引起注意的吧?你一直都知道,有人会对你不利?你还故意暴露自己的藏身之所?你倒底还是,如此的恨吗?恨到如此决绝难容!
“孟哥哥,别对我太好……”安华撇开我的手,摇摇晃晃,脚步不稳地,走开。他细小的身体似乎正被四周吞噬,越来越细,却又越来越尖利!
“我怕我舍不得……”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如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寂静而虚无。
那晚,安华搬回了冷香楼。那个卖字画青年没有来,那个拉板车的农户也不曾出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深夜时分,安华幽紫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在我身边走过,脚步蹒跚,似乎再走一步便要倒下。我伸手想去扶他,他轻轻巧巧避开,身子晃了几晃,有如劲风中的最后一片孤叶。我的手寂莫地落在半空。就像那一晚一样,我从幽华楼跟随他回到冷香阁,少女清幽的脸在摇晃的灯光下分外冷凌。他的身体像飘凌的树叶,轻飘飘地落入少女的怀中。
少女抱着怀中的少年,细小而孤单,但腰却挺得笔直,目光穿过重重黑暗落在我的身上。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盯着床顶。生活像是突然之间失去了主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起床?我不知道我起来可以做点什么?于是我只能静静地躺着,感受生命正一点点地抽离我的身体。而我竟觉得无所谓。
安华在做什么呢?像往常一样,穿得像只孔雀一样光鲜,然后去各院串门子,表面上是去炫耀王爷的恩宠,实则是去自取其辱,自作贱!或者是去找他的秋河哥哥玩了吧?秋河明明是看出他伤着的,却任着他发泄任着他胡来,因为秋河知道,他不发泄出来的话,总有一天会把自己逼入绝境。他一定也没有好好用药的吧,烟华还是大姑娘,小烟还太小,会吓着的……可他自己又比小烟大多少呢?再过个来月,便是他十七岁的生日了吧,看上去也没比小烟高啊,还没有小烟红润,掐下去,瘦巴巴的,都是骨头,咯人……性子又不好,不讲理,爱打人,爱哭,明明是自己不对,却先声夺人,把你臭骂一顿。没见过性子比他坏的了。
可是明知他那么不好,我还是喜欢他,从第一眼看到他便喜欢上了……
午时我才懒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丫环来问在哪里用饭,我说不必了。房间里都处是安华的影子。他在那床上躺着,美目含情,脸颊泛春,鬓发凌乱;他在那镜前蹙眉,嘟着小嘴嚷嚷;他双手支着腮,坐在桌前盯着我修风筝;他踮着脚尖去拿书架上的玉如意看,然后纠缠着撒赖着据为己有;他坐在案前写字,没写几个便踢脚摔笔,把纸揉成一团,扔出来……
我转身跑出了房间,跑出了院子,“啪”的一声巨响,院门在我身后合上。阳光明晃晃地落入眼中,真的刺眼地紧,我举起手覆在脸上。
“你……怎么了?”
我茫然抬头,白月站在阶前,那双美丽的凤目满是担忧之色,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我,那眸中倒影着我的影子,满满的,只有我的影子。那张与我有着七分相似的脸上,是我所熟悉的柔情百结。
时空在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阳光中,交错。
月如弓,独上中天。手捧果盘食盒的侍女小厮鱼跃贯进,而又轻盈而去。
酒不知暖过多少回,葡萄的芬芳夹着清幽的兰香在空气中弥漫,烛影摇红,白月瓷白姣好的脸容,不知是因为烛光还是因为酒香,淡淡地泛着绯红,唇角轻扬,带了些些笑意,些些艳丽,些些娇媚。水气迷朦的凤眼,带了些绯红的醉意。
“怎么?和小安吵架了?”
我苦笑着摇头,低头看着烛光下的夜光杯正泛着柔和而神秘的七色光芒,葡萄美酒醉红如梦。
“你呢?还是没见着么?”
白月垂下眼帘,脸上柔媚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回,长长的睫毛如羽蝶轻拢弱翅,在眼波深处有什么一划而过,涟漪过后,依旧了无痕迹。
“三年四月一十八日,原来我已经有这么久没有见过他了啊。”他的声音幽幽轻转,若袅烟,若轻絮,随着金兽香炉的细烟渺渺上升,软软散去。
他伸出纤纤素手轻轻地抚着眼前的夜光杯,七色玄光中,他的手指苍白得触目而胆战。
“我已不知道,那么久了,还有什么可以执着,还有什么可以凭记。可是我依然想见他,依然想听到他的声音,听他再叫一次,我的名字……他帮我起的,我的名字……”
白月的脸容在夜光杯幽幽的光影之下,发着淡淡的白色莹光,神圣而柔和,竟是有些痴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几逢巨变,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我把夜光杯举到唇边,轻轻闻着,它醉人的芬芳,能否也化了我的心?
“这有什么关系?人活着,不就是因为心中的那一点点执念么?我念着他,想着他,所以才能一直活到现在……如果这世上没有了他,对于我来说水暖花香与万里荒漠又有什么不同?”
所以飞蛾扑火,颤翅而亡,你也在所不惜?就像我那可怜的姐姐?
我轻轻抿了口杯中的酒,清涩而微苦,却有醇香在唇。
“我常常会回想过去的事……然后便想,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要是他一直不出来,我便一直在此静候,直到有一方离开这个世间。如果我先去了,我便带着对他的念想到另一边等他,如果他先走了,我便追上去,但愿他别走得太快,把我一个人落在路上……可是你却出现了,我想你来了,他必然会从那里走出来的……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了,他们常说,我长得像一个人,一位王爷的旧人,所以我便想你会不会认识那个人。终于有一天,小安的风筝断了,我一直听着,听得它突然一声尖啸而后归于一片清宁,我便知道它断了线,从小安手上飞了出去。我想,这样好了,再不用听它那幽灵一般的呜鸣……可是,那天晚上,小安来了,他说孟雨涵有一个双生弟弟……”
金兽香炉的香燃到了尽头,成了灰,细细软软落下,便碎成了末,原本清幽的兰香浓烈得带了些苦涩。
“我说这些,或许你不愿听吧。”白月侧头斜瞅着我。
我轻轻摇了一下头,他便低了头,凝视着杯中醉红的液体,笑意温和。
“小安前些日子是怎样病的呢?”
我茫然抬头。心尖上颤了一下,倏然绞了起来,一时间竟疼得说不出话来。
白月的唇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意,如零碎的月光,轻轻冷冷。
“我怎么能看不出来呢?只有真心爱着一个人,才会这样乱了心智吧?才短短的两个月,你怎么就喜欢上他呢?我一直认为你当初接近他是因为他是华年的弟弟,也是当年告发之人……我劝小安远离你,可他不听。他就是这样,你越是不让他做的事,他便越是要做,就是被摔得粉身碎骨,他都在所不惜,他那决绝的性子,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华家显赫的时候还好,人人都让他三分,护他七分,可华家出事之后,他性子非但没有半点收敛,却更是乖张,更是决绝不容。我明知劝他不听,明知依他性子,必定是自动往你的火坑里跳,我也只能心里着急,什么也做不了。可是,你却真的喜欢上他了,我暗暗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你总不会狠着心伤着他吧?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