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流年----尘色
  发于:2009年0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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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桑南日夜兼程地赶到安淮,在城里过了一夜,天一亮便往这近郊大宅奔去,敲响了那朱漆大门。
老管家探出头来便是一句:“主人不见外客,阁下请回吧。”
子桑南一手挡了门,抢道:“请禀告大殿下,扬州知府子桑南求见。”
那老管家抬眼扫了他一回,半晌才回一句:“等著吧。”说罢,便转身入内,久久不见回来。
子桑南直等到正午,才看到一个小童子跑出来,稚声稚气地道:“殿下请子桑大人到後院去见。”
子桑南拱手:“烦请带路。”
那童子便蹦蹦跳跳地往回跑了,子桑南跟在後头,一路穿过亭台楼阁,才到了一处院子,种的大多是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当中一人倚著石桌而坐,手执玉杯,却正是景容。
子桑南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子桑南见过大殿下。”
景容看著杯中酒,好一阵才低应一声,放下杯子,抬眼看子桑南:“子桑大人,好久不见。”
“承殿下记挂,是子桑南的荣幸。”
“本宫以为,跟子桑大人是没机会再见了。却不知这次找上门来,所为何事?”
子桑南低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殿下饶过归梦。”
“哦?”景容意味不明的问了一声。
“靖安侯爷从来最听殿下的话,若不是殿下纵容,他不敢对归梦下手的。”
景容蹙眉:“子桑大人的意思,倒像是本宫纵狗咬人了?”
“下官不敢。只是殿下过去既然护著归梦,如今虽然不知他因为什麽惹了殿下生气,也请殿下念在过往情分,饶了他。”子桑南顿了顿,咬牙道,“若是因为下官……便请殿下有什麽手段都冲著下官来,不要累及他。”
景容像是颇感兴趣地看了他一会,啧啧道:“你还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子桑南一怔,却没表现出来。
景容哼笑:“子桑大人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如今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小扬州知府,要对付你,根本不需要本宫动手。至於归梦,本宫不过是调教家里一只小猫,也不必子桑大人操心。”

十六[上]
“你!”子桑南握了拳,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愤怒,又低下头去。
景容看著他,眼中似有笑意,缓缓道:“我家养了十多年的猫,爱怎麽处置就怎麽处置,子桑大人管不著呢。”
“求殿下饶过他。”子桑南双手撑地,很用力地磕下头去。
景容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给出一丝反应。
子桑南又是一磕头:“求殿下饶过他。”
景容神态依旧,子桑南只一次次地重复著同一句话,不断磕头。只一会,他的额上已染了血,沿著眉心一路流下,叫人惊惶。
景容这才笑了笑,见子桑南停下来死死地看著自己,他故意似的满了酒,又浅尝一口,才道:“本宫记得,旧时在宫里,子桑大人很是倔强。”
“那时是下官不懂事,冲撞了殿下。”子桑南低眉顺目地应。
“本宫是长子,太子之位却反而落在夙容身上,你们瞧不起本宫,也是应该的。”
子桑南抿了唇:“殿下乃皇上长子,身份尊贵,下官尚且不敢正视,何来瞧不起?”
“子桑大人曾说,此生绝无事情需求於本宫,说话时那清傲决然的模样,本宫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子桑南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划出血来了,脸上却依旧谦卑:“那都是下官年少无知,还望殿下不要记在心上。”
景容点头:“旧事过去多年,有很多,本宫也记不清了。”
子桑南心中稍定,只道他是要松口了,连忙又是一叩首:“只求殿下饶过归梦,下官可凭殿下处置。”
“便是不饶他,本宫要处置你也还绰绰有余,为什麽要依你的?”景容冷笑,把杯子一搁,站了起来往院子外走,“来人,送子桑大人出去。”
“殿下!”子桑南跳起来便要追上去,却已有人走了过来,一脸凶狠,将他堵在门前。
“子桑大人这边请。”
子桑南咬了牙,看著景容毫不迟疑地远去,终於一挥衣袖,转身跟著那人走出。
策马疾奔,一路回扬州,在马背上没得过片刻安宁,直入了扬州城,才横了心,子桑南连衙门都没回便直往秦楼奔去。
时已入夜,秦楼门前车水马龙,归梦著一件白色长衣,外披藕色纱罩,站在门里,指间捏著酒杯,眉目含春,看得人心中荡漾。
子桑南在门前勒了马,他只从里面往外扫了一眼,便又回过眼去继续应付著跟前矮胖的客人,子桑南心中烦躁便无端添了三分。
翻身下马直奔进门,子桑南也不顾那客人正笑颠颠地要去摸归梦的手,自两人之间插了进去,捉去归梦的手就往外拽。
“子桑大人这几日不来,还道是腻了呢,怎麽还越发热情了?”归梦没有如从前那般直接挣脱开来便骂,反而任子桑南拽著,只在他身後轻声调笑。
子桑南停了脚步,回过头,极认真地看著他:“跟我走。”
归梦粲然一笑:“那得看子桑大人给出什麽条件来让秦楼破例了,您知道,我楼里的人是从不让带出去的。”
原本站在一旁的客人也多少知道扬州知府子桑南是秦楼当家的入幕之宾,这时见两人一来一去间气氛很是渗人,便识趣地退到一旁,找小倌去了。
子桑南拽著归梦的手,将他拉到身旁,沈声道:“我说,你把这卖了也好直接丢了也好,跟我走,这里不能再留。”
“不可能。”归梦轻笑,不著痕迹地挣开了他的手。
“你得罪了三洲景容,知道麽?”子桑南又一把捉了回来,低斥。
归梦瞳孔微缩,随即笑开:“子桑南既然知道了,归梦也不妨直言,归梦从来就是大殿下的人,主人不放手,归梦怎麽能走?”
“不要管他,不要管有什麽後果,你只要说一句,跟不跟我走?”
归梦目光微晃,半晌笑了笑:“听说这几日子桑大人出了趟远门,原来是去找我家主上麽?”
“归梦!”听他又把话题扯开,子桑南不禁气结。
归梦看著他那模样,终於敛了笑意,推开他的手,回身入内:“子桑大人既然要答案,归梦便给你答案。”他顿了顿,而後一字一句地道:“归梦不走。”
“为什麽!你就甘心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现在你还年轻,若以後你老了,要怎麽办?若景容要杀你,你怎麽办?”
“归梦的命本就是主人所救,主人便是取回去也没什麽。至於年老色衰之後怎麽办,到时再说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没有明日还说不准呢,何况,跟子桑南大人走,就不必担心这些麽?”归梦哼笑,言语间带了一抹轻讽。
“归梦!”听到子桑南在身後咬牙切齿地叫,归梦却不为所动,转身走入喧嚣之间,再没回头。
你替我求情,替我焦急,要带我走,我很开心。哪怕你心里放的人已不是我,也甘心了。
可到如今,景容不会放手,程卿更不会罢休。
我不过一具残破的身体,若跟你走,便换你一身清明,十年功名,永世安稳。
不值得。
心里明明痛极,脸上却依然笑得灿烂,如此虚伪。想来自己已连心都腐烂了,再没有一处干净。
身後传来马啸声和人群惊叫,归梦没有回头去看,不愿看那人的身影离自己一点点远去。
此後数日,事事平静,倒是京中闹起了文字案来,牵连一日比一日广,从京中到地方,为官者人人自危。
便连坊间茶余饭後,用作谈资的也全是此事和关联的人事种种,归梦无端地提心吊胆起来,笙歌看在眼里,知他担心子桑南,偶尔安抚,却又有不甘。
这日夜色渐降,归梦指点著下人开门迎客,却见欲嫋一脸惊魂不定地从外面跑进来,心下顿时一咯!,连手中算盘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当家!”那一声又叫得归梦心中一颤,欲嫋见他这样,也不知是说还是不说。
倒是一旁的微泫见了,主动开口问:“怎麽了?一脸慌张的。你不是去等孙员外麽?”
欲嫋摇头:“街上在说,靖安侯不知哪来的兵,带著去了衙门,把子桑大人捉了起来!”

十六[下]
听到欲嫋的话,归梦却反而冷静了下来,沈默半晌才轻问:“什麽罪名?”
“就是那文字案,好象说是子桑大人是那一派的人,现在查出来,要押上京去受审,然後砍头。”
听到这,微泫也变了脸色,回头看归梦,归梦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当家?”连本要袖手旁观的笙歌都看出不妥来了,轻声唤了一句。
归梦扬眉一笑:“还愣在这里干什麽?开门的时间到了,你们都柱在这儿,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谁都说不出话来。
笙歌最先反应过来,招呼微泫欲嫋道:“好了,客人都上门来了呢。”
欲嫋看了归梦一眼,犹豫著跟著笙歌往门边走,微泫留在那儿不愿动,迟疑了好一阵,终於问:“当家不担心子桑大人麽?”
“担心什麽?便是担心也无济於事,何必?何况,这烟花之地,从不缺兴盛衰亡,今日富,便千金买温柔,他日落魄了,门槛便跨不进来,都是常有的事,哪担心得过来?”归梦说罢,笑著弯腰捡起落地的算盘,转身走向柜台,姿态惑人。
微泫却似乎能看到那一张笑脸之下,彷徨无助的灵魂。
那一夜歌舞依旧,觥筹交错,美人如玉,归梦比任何一天都要显得冷静和优雅,在客人之间来往应酬,没半分怠慢。
只是到日出关门时,微泫才发现归梦已不知所踪。他也没多说,自顾指点著众人收拾,如同楼里没有任何异样。
归梦出了秦楼,大街上还有些冷清,他一路往程卿落脚的驿馆走去,到了门前,便有人迎了上来,笑得让人心寒:“想来这位便是秦楼的梦当家了,侯爷在里头等著你。”
心又往下沈了半分,归梦只淡笑还礼:“有劳。”
随了那人入内,最後进了一个极奢华的房间,那人把他往里一推,便将门带上了。
归梦踉跄了一下,才抬起头来,便看到程卿半靠在尽头的床上,正低眉看著自己的手。他的右手食指上带著金线银质指套,左手食指轻抚过那微凸的金线纹,宛如在触摸极珍贵的宝物。
“归梦见过侯爷。”
程卿“嗯”了一声,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著自己的手。那种专注,却让归梦心中的恐惧无限扩大开来。
“侯爷……”等了好一阵,程卿始终没有看他,归梦忍不住,低唤了一声。
程卿轻笑:“小阿七,急什麽。”
“人命关天,归梦来求侯爷饶过子桑南。子桑大人在扬州十年,为官清廉,爱民如子,绝不会有造反之心,扬州的父老乡亲们都可以作证的。”
程卿笑了:“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就一定不会造反了麽?这是什麽道理?按你这话,倒像是本侯故意冤枉他了?”
归梦走上两步:“归梦不是这意思,只是……”
“若本侯就是要冤枉他,就是要他死呢?”程卿也不听他的辩解,径自道。
归梦猛地睁大了眼:“侯爷!”
程卿笑眯眯地看著他:“小阿七,我说过,你的弱点,太多了。看,这一下子就捉住了一个大的。”
归梦咬住了牙,半晌才赔笑著开口:“不知侯爷要怎样才肯放过他?”
程卿挑眉,只低头端详自己的右手,并不说话。
归梦低著头道:“若侯爷还记恨当年归梦咬断了您的食指,大可把归梦的手砍下来……不要殃及无辜。”
“我要你的手干什麽?”听到归梦的话,程卿脸色顿沈,冷哼一声。
归梦眼中掠过一丝失措,而後像想起什麽似的,伸手到腰间,极利索地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净:“那麽这身体呢?归梦任凭侯爷处置,只求侯爷还他一个清白。”
程卿只抬头兴趣缺缺地扫了他一眼,便又收了回去。
归梦又走前两步,在床边跪了下去,低声道:“侯爷不愿再看归梦一眼麽?”
“本侯还没睡够呢。”程卿懒懒地说了一句,翻身睡下,真的再没看归梦一眼。
归梦握紧了拳,可怜兮兮地唤:“侯爷……”
“安静。”程卿只回他二字。
归梦知他有意刁难,便没再说话,安静地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程卿的呼吸轻缓,似是真的睡了。
天色越来越亮,近了正午,程卿才爬起来,下床时也没看归梦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像是压根没看到这一个人。
归梦就那麽赤裸裸地跪,既不敢起来,也不敢把衣服穿回去,眼巴巴地看著程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中恨意渐深,却无处宣泄。
日上中天,而後渐落,身体有些冷了,脚上也开始麻木。昨天一夜未睡,只心惊胆跳地想了一夜,这时也有些撑不住了。
直到天色全黑,归梦已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会倒下去,只是握著拳咬著牙死死撑著,想著也许下一刻程卿就会回来,然後答应了饶过子桑南。
程卿其实并没走远,只一直在门外小院里走动,吃过晚饭,再忍不住,便慢慢踱回房间,见归梦跪在那儿摇摇欲坠,心中不觉升起一抹快感。
只是等走近了,却看到他脸上惨白,眼中空洞,竟让本就绝色的容颜显出惹人怜惜的脆弱来。
心中无端生了嫉恨,程卿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归梦的手臂将人扯了起来,归梦脚上站不稳,便摇晃著往前栽倒在床上,挣扎了一下,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程卿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烈,又去抓归梦的头发,硬是让他面对著自己。
“求侯爷饶他……”归梦双眼空茫地看了他一阵,才呐呐地说出一句话来。
程卿一扬手便抓著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床柱上撞,归梦闷哼一声,头抵在床柱上慢慢滑落,逶迤出细长的血痕,看得人触目惊心。
“你就是靠这副模样勾引人的?”程卿突然说了一句不知意味的话,抓起归梦的头发又要将他往床柱上摔。
归梦皱起眉头紧闭著眼去抵抗,在又一次撞击後终於再站不稳,整个人软软地滑落地面。
程卿看著归梦脸上被血染红,心中的怒火才一点点熄灭,他喘息著整了整衣衫,又恢复了优雅的姿态。
归梦挣扎著爬起来,不管脚上痛得麻木,依旧跪了下:“这样,侯爷就可以饶他了吧?”
程卿看著他,半晌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凑到归梦面前,强迫他正视自己。
“本侯什麽时候说过会饶他?”

十七
归梦的意识本已有些游离,听到程卿那一句话,不觉一惊,又恢复清明:“侯爷……”
“皇上下旨严查,子桑南是重犯,哪能本侯说放就放呢。”程卿看著归梦,唇边带著一丝胜利的喜悦。
心开始往下坠,归梦的脸色微微发青,只是摇头:“你不过是恨我……我咬断你的指头,毁了你的琴技,若你恨我,可以像从前那样把我的指头拧断,或者砍了我的手,又或者直接杀了我,不要牵连无辜!”
“谁说他无辜了?”程卿轻笑,唇几乎贴在归梦耳边。“小阿七,子桑南可是反贼,证据确凿,怎麽会是无辜呢?”
归梦挪动著麻木刺痛的双脚往前走了两步,捉住程卿的衣角,慢慢伏了下去。
“造反大罪,都是等当众斩首的。等把人押回京城,然後当著天下人的面,就这麽……”程卿笑著举起手,五指并拢为掌,利索地砍下,“喀嚓一下,头就滚下来了。如果来不及闭眼,那头拿在手里,还能看到那眼里的恐惧。子桑家的小子那双眼不错,不知道满眼惊恐时该是如何漂亮呢。”
归梦被他说的心里直发抖,却又无法遏止地开始想象子桑南被砍头的景象,那想象中的鲜红惨烈,让他本已苍白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血色。
“侯爷,求你饶了他,求你……”他低声哀求,抓著程卿的衣角,再顾不上尊严和骄傲。
程卿皱眉看著他抓著自己衣角的手,似是厌恶,最後只拿指套尖利处将归梦的手一点点扳开。
“侯爷,你要怎麽处置我都可以,无论怎麽都可以……”
程卿眉头皱得更紧了,径自打断了归梦的话:“本侯爷就是要看著你如何绝望。如今谁都不会帮你了,你就看著子桑南如何死吧。”
“程卿!”听出他话里有了要结束的意思,归梦急了,又抓了他的衣角,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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