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会摔,……会摔的是刘晓那胆小鬼。”
刘绍恩一边走一边笑,牵着小丫头的手不知为什么出了许多汗,“多摔些才长得快,……我记得你以前也没少摔啊。”
“……呜。”
王玥不满地低头,高高输起的小辫上面扎的是红绳,刘海齐齐地盖住脑门,黑色的头发粗布的花衣裳,还有一生起气来就鼓得圆圆的杏眼。
一切在刘绍恩眼里都像极了来凤,像极了十多年前的来凤,像极了那个在树下和自己拉勾勾的来凤。
刘绍恩回头看着那只有半截的树桩,拉着王玥的手,想回到当初,……却怎么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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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玥!你跑哪儿去了!”
王莫德两手叉腰站在后院门口,气势汹汹地。
“……爹爹。”
王玥很没种地缩到了刘绍恩身后。
“出来!”
“不要!”
“……哎,行了。”刘绍恩挡在两父女中间,“……我在路上遇到了她,顺便带她玩了会儿。”
“真的?”王莫德斜眼看着王玥,……哼,就依那丫头躲躲闪闪的模样,这说法肯定有水份在里面。
真的真的,王玥把头摇得让上面两个小辫左右敲,像个拨浪鼓。
“……还不快谢谢三少爷。”
“不用不用,刚好我也过来接晓晓,就顺便了。”
刘绍恩让身后的小丫头先跑去院中,他自己透过王莫德的肩也向里面看去。
“晓晓?”
“嗯,娘好像给他做了衣服,想让人把他带过去看看。”
“可是……可是。”王莫德有些为难,那小崽子只要一见刘绍恩就哭得路都走不动,还怎么由他带到前院去啊?
“……我是过来说一声。”刘绍恩看到院子里面有个小身影晃了晃,连忙把帽檐再压低一点儿,“……你们找人把他带过去就行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在王莫德没来得及开腔的时候就先走了。
“臭小子!”
王玥揪着刘晓的屁股。
“哇哇!”
“连三爷都要怕!活该!!”
三爷那么可怜了都没说什么,……这崽子还要欺负他,就算揪起来揍一顿也是活该,还顺便把他那身肥肉减下去!
“……你别怪他。”四儿从后面艰难地把刘晓抱在身上,“他还小,什么都不懂。”
“哼!……还小……”王玥不高兴地扭头跑开,到房门口的时候又回头,“但我已经不小了!”
“当然,……你翻年都快十五了。”四儿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一边安慰刘晓一边看丫头都包起了眼泪花儿。
“……我还是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用得着让初哥哥送死去?!……这是不是我年龄小,不懂?!”
“王玥!”
不理怒吼的王莫德,丫头重重地把门一关就缩进被子里难受去,谁叫都不听。
四儿站在院子间只能苦笑几声……之初为什么会急着去换刘洺遥?别说王玥了,……连他也不懂。
更奇怪的是,明知道不该,但整个刘庄都没有人去拦他。
……只是睁眼看他越走越远,好像只是去外面散个步一样。
就连送别的话也没有一个人说,……一个人都没说。
懂,……或者不懂?
四儿摇了摇头,……现在他能懂的就只有自己了,最起码还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有什么不能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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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刘绍恩想去城里跟几个茶铺掌柜谈谈,眼看夏季就要过了,秋季是最后一次出货的机会,要多少茶,给多少家,这些都得先谈好。
……虽然这次进城有个前提是能避开国民军就避,……可一路上的变故之大是能看到眼里,能听到耳里,根本不需要问就能知道,……而且全脱不开那杨光。……自从王顺死了以后,他立马就派了一个人去管理商会,……而且王顺的生意不知为何也给他的人接管了,连王顺的家人都只能望着叹气却什么不能做。
王莫德吐了口口水,“这跟土匪还有什么区别?!”
“王叔,注意说话,这儿是春熙路,随时都有他的人经过。”
四儿边开车边喝住隔壁坐着的人。
“……我……我就是……”
“四儿说得对,……那个人惹不起,我们就不要惹。”
刘绍恩看着从车边过去的人,不免把帽檐拉下来一些。……看着路人的眼神,还是个个都像一把刀子,把自己割得体无完肤。
……其实那些人也不定在看他,这都是刘绍恩心里面有病。
四儿从倒车镜里面注意到,于是转脸看了看王莫德,……那人却只有回看。……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你越说那人越觉得自己是怪胎。
“……到了么?”
“还没呢。”四儿想了想,“等会儿到了马老板那儿,三爷要下去么?”
“……四儿,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刘庄的生意,三爷不去怎么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懂。……你们先帮我把话说出去,……如果还有问题我再出来。”
“好。”
转头又开了一会儿车,远远地可以看见一个蓝底白字的招牌在前面摇晃。王莫德伸手指了指,“是那家吧?……马老板的店是在廖记剪刀铺旁边,二少爷说过,这是春熙路上最大的茶铺了。”
“没错了,是那家。”
四儿拐着方向盘把车停到路边,……这时候里面刚好出来一个茶倌,那人一看车里坐着的人连忙转头当没见着一样跑了回去。
王莫德咬牙,“这是什么态度?!以前二少爷在的时候可都是马老板亲自迎进门的!”
“今时不同往日,王叔,保住刘庄的生意要紧。”刘绍恩看着那人的反应,他心里面也不是滋味,“……四儿,有事就说一声。”
“是,三爷。”
四儿点头下车拖着一脸不甘愿的王莫德进屋,刚过门坎两人就被完全焕然一新的室内给惊住了。大理石的地面,紫檀木的桌椅,漆木架上的摆设全是稀奇玩意,往里面走几步还发现内厅里甚至请了表演茶道的,用的器具也是不常见的高档货。
“……这是怎么回事?”王莫德左看右看,他明明记得这家茶铺是快要撑不下去的样子,还是刘洺遥看到老关系时常照料着才没有关门,……可这才一个多月怎么变成了这样?
四儿也觉得奇怪,马老板这个人同刘洺遥关系不错,自己是见过几次面,……而且他还记得,刘洺遥曾经劝过那人要重新装潢一下,可那人明明是摆手拒绝了,还说只要茶好老字号是不会倒的。
怎么,…… 这人如今也变了?
“你们找谁?”这时候从内厅走出来个有点儿斜眼的茶倌,他一看四儿和王莫德穿着粗布麻衣的样子,便更是趾高气扬地翻了个白眼。
“……我们找马老板谈些事。”
“谈事?!”那人一脸好像听到笑话的样子,眼睛扫了一下四儿的铁手,“你拿什么谈?……还想拿你手上那铁砣吗?”
“你小子!”
四儿拉住正想开骂的王莫德,“我们是城西刘庄的人,有些生意上的事想和马老板谈。”
“马老板不空!”
“那马老板何时有空?”见茶倌头也不转就说老板没空,四儿拿出裤袋里的白纸,那是这家店早前和刘洺遥签的欠条,“……想请他出来解释一下这三个季度还欠刘庄的茶货钱。”
茶倌凑上前一看,白纸黑字红大印盖得周正得很,这才知道自己做不了主了,连忙去后厅叫人去。
那个马老板其实一直都在后面玩玻璃杯子,听见刘庄来人了,本是想让自己店里的人赶出去,可没想到四儿还拿了一招出来,让自己不得不出去说清楚。
于是他叼着烟呛,一摇一摆地出来,派头十足。
一见了四儿便笑着打哈哈,“啊哟,原来是刘庄的人,……刚刚在里面看茶没注意到,要怠慢了还请多多包涵一下。”
可四儿却拧眉反问,“……你是谁?……马老板呢?”
“正是在下,……啊,……这位小哥找的人恐怕是家父罢?”眼前的人顶多三十开外,举止气度上跟以前常和刘洺遥喝茶的人差太远了,就他说自己是那个马老板的儿子,四儿也不敢去信。
马老板见他没说话,于是摇头叹了两口气,“……可惜爹他没能到看茶铺现在的光景就先去了,……哎。”
“怎么回事?”四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哎,不瞒你说。……前段时日爹去城外上坟,回来的时候遇上雨不小心滑到了山下。哎,……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熬不了多久了。”
马老板越说声音越低,周围的人都同情地看着他,……还有些人甚至不满地看着四儿,……人家这才死了爹,你就跑起来收债,……还是人不是?……而最近正是清明后不久,上坟的时候遇上山雨出事的人多了,所以马老板这样说也没几个人怀疑。
可四儿不一样,跟着刘洺遥久了,让他和那人一样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
“……还多亏了杨军长。”马老板又摇头上前几步,“……这事说来话长,不过若不是军长帮忙,这间店也没有现在的局面,……哎,军长真是大好人啊。”
杨光?……四儿敛神,又和杨光有关系。
……说什么爹死了,店撑不下去,还多亏杨光撑腰。……这分明就是想赖帐,把杨光搬出来也是想唬住刘庄。
……现在外面谁都知道刘洺遥是在杨光的公馆里烧死的,而王顺的事杨光也含含糊糊没给个交代。表面上刘洺遥的名声还在,可刘庄和杨光的关系就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现在有谁敢和刘庄做生意,就得要得罪杨光,如果本身还和杨光有什么勾当的话,那就更要避着刘庄了。
四儿咬牙,现在整个店里的人都偏向到那个马老板身上了,再多留也是无用。
“……还有什么事吗?……那笔账既然是爹留下的,我就肯定要还清,可是现在爹才走没多久,茶铺里面的事儿也多,……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
马老板揉了揉眉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一样,好不难受。
“马老板节哀顺变罢,……生意上的事什么时候说都行。”四儿把纸折好重新收回口袋里,转头又看了一眼马老板,“……如果有什么帮助,随时都可以对刘庄说。”
“那是那是。”
马老板见四儿没有留的意思,他也正好急着赶人走,于是堆着笑脸送人出门,到门口的时候还故意拉了拉四儿的手不放。
四儿皱眉回头,嘴边想骂但碍着周围有人,只有强忍了。
“……别怪我。”马老板凑在眼前的神色和之前大不相同,“……我们这些小人物有很多人都惹不起,……只想能跟在他下面求些温饱而已。”
四儿听了,回头一笑,“……那是,……有好日子谁不想过?”
说完便将手狠狠一抽,头也不回地和王莫德离开了。
他这一走,整个茶铺就炸开了锅。
有好事的茶客过来问马老板,“……刘庄现在是不是不行了?”
“那还用说么?……四处靠讨以前的烂债过日子,也不晓得真的假的。”
多嘴的茶倌不管马老板的眼色,嘴皮子一翻便噼里啪啦地说着。
“别张嘴就乱说话。”
马老板背手回头,骂得茶倌委屈地退后两步。
“……可不是嘛,刘二爷背了那么大的事还想出来卖茶啊?……就算以前再怎么不错,可现在也得打些折扣了。”
这次开口的却是那些茶客,话说男人一旦多起来,那嘴比女人还翻得快,……不到片刻,东一声西一声,整间铺子都是刘庄要垮掉的声音。
“……行了,……人都死了就少说两句。”
马老板叹口气,把烟枪放到茶倌手上,一边咳嗽一边朝室内走去。
而那边,四儿和王莫德都气呼呼地回到车上,刘绍恩看样子也知道情况不怎么样,于是也没问。
四儿不想开车,三个人就坐在位子上沉默了很长时间,路过的人都纷纷回头看,这三个人吃饱了没事儿做是不?……开着车子跑到街上来挡路啊?!
过了好一会儿,王莫德耐不住地开口,“……三少爷还去其它地方么?”
刘绍恩抬眼看着四儿,……四儿又看着倒车镜。
“……说话啊,三少爷。”
“……”磨蹭了一阵,终于还是摇头看去窗外,“回去吧。”
“好。”
四儿一脚踩下油门,像发气一样把车开起来。
……这一路他难受,王莫德难受,……刘绍恩更难受。……三个人再一想到刘洺遥,那简直难受得想哭了。
看这情况,……只得早早回去刘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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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刘洺遥回头看着隔壁院落里面的老婆子正隔着篱笆朝自己笑,一院子里的鸡鸭也跟着过来吵得他头都晕了。
“有事?”
“呵呵,……你在看什么?”
老婆子身子骨利落得很,抬脚越过篱笆就朝这边院子走了过来,最后还一屁股坐在刘洺遥身边的石凳上。
“……看风景。”
“哦。”
“……你呢?”
刘洺遥转头,所有的春光在那双凤眼里一晃而过。
老婆子嘻嘻地笑了两声,弯腰把脚下的鸭子抱进怀里,“……等我家老头子回来呢。”
“他去镇上了?”
“那不是。”老太婆两眼发直地看着前方,“……他年前就死了。”
刘洺遥觉得她的话前后颠倒,矛盾得很,不免拧眉又问一句。
“……死了,……又怎么会回来?”
“我不知道。……我家闺女说他不会来了,……可是昨晚……老头子又在梦里说他今天会回来的。”
“……昨晚?”
“还有前晚,和大前天的晚上。”老婆子说着说着,就弯着嘴角笑了起来,那裂开的嘴里全是一个个缺牙的洞,“他拄着拐杖,……头上还有绷带,……左边的腿有些瘸,不过那样子还挺好看的。”
看她那模样,刘洺遥打了一个冷颤,……这不会是个疯子吧?
“你不相信么?”
正准备起身,拿老婆子却突然扑了过来,一双黑乎乎的手抓着刘洺遥死都不放。
“你不相信?!!”
“……你放手。”
她的力气意外地大,一双手拼命拉扯长衫,……甚至都有了一丝布帛破裂的声音。刘洺遥起身想拨开她的手,可却忘了自己还站不稳,脚下一软便倒在了泥水坑中。
“放手啊!!”
“他会回来的啊!!为什么你们都不信?!”
老婆子的眼睛已经干涸掉了,灰褐色的瞳孔像死人那么大。
“你说!他会回来!”
“……你先放手。”
“你说!”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隔壁屋里跑出来个穿蓝衣灰裤的女人,一张口就撕心揪肺地唤了一声。
“娘!”
老婆子没听见,跟鬼一样继续缠着人。
“我都说了你先放手,你这样我说不了话!”
刘洺遥使劲挣脱了她的手,扶着篱笆向后退了好几步,远远地看着那对母女。
“娘,你怎么又去缠着人家?”
“他说,他说你爹不肯回来了,……呜。”
老婆子说着说着就趴在女人身上哭了,那断断续续地哭声让几步之外的刘洺遥很不好受,心里总觉得那些声音扰人烦,扰得他烦,……那些声音总让他想起以前的事,以前那些哭哭啼啼的事。
“乖,……不哭不哭了。”女人把老婆子抱紧,像哄一个小崽子一样地拍她的背,“……谁说爹不回来了?……爹不早都到家了么?……你看,他正在屋子门口招手呢?”
“……哪里?”老婆子吸着鼻子抬头,两家挨得很近的小屋子门口除了树就什么都没有。
“在那儿。”女人伸手指了指半敞开的门,“那不是么?拄着拐杖,头上还有绷带,……左边的腿有些瘸,不过那样子还挺好看的,那不正是你见到的模样么?”
“……”
老婆子发神地看了会儿,站起来转了几个圈,疯疯癫癫地大笑几声就往小木屋里面跑去了。
留下两个人看她离开,各自难受。
“……你没事吧?”
女人一脸歉意地对刘洺遥点点头。
“没有,……快去把你娘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