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Banana[三]
  发于:2009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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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依然

刘易文走得极为突然,就一夜之间。
刘洺遥从城里回来后便停也不停地办后事,一句话都不说。无论是来人还是谁,都只能看着他的后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觉得那影子看起来怪可怜的,若没有身边的人受着,恐怕会突然消失了去。
江子鱼在盆子里烧了些纸,起身看着刘洺遥的脸,有些焦人地皱眉。
“……洺遥,节哀顺变罢。”
刘洺遥点头,又拿了些纸钱给他。江子鱼想说已经烧过了,可看那人显然是魂没在这躯壳里面,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于是想想就罢,多烧些东西让刘易文带走也好。
这时候周翰拿着果子从门边进来,刘洺遥头也不抬地摇手,“……不用拿了,我说过吃不下东西。”
“都两天了,……就当为你身上的那些伤吃几口也好。”
“伤?洺遥怎么会受伤?”
“还不是杨光那王八叫人干的?”周翰强行把果子塞到刘洺遥手上,面带威胁地帮他剥皮,“你别皱眉!……说什么也得吃一个。”
“杨光……”江子鱼在堂内走动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刘洺遥,“是为了上次的事?”
“……还能为了什么?”
刘洺遥咬牙抠着扶手,手下的力之大差点儿让指甲翻开。周翰摇头,要抠就抠吧,抠烂了有的是药帮你弄。
“他有证据?”
“哼!证据?……杨光就是一个土匪,土匪抓人从来不讲理由。”
“哎哎哎,你是不是连我也一起骂了?”
听着刘洺遥嘴边的臭话,李义有些无奈地进门,看着江子鱼点点头把手上的茶水放桌上又准备溜出去。
刘洺遥抬头把他叫住,“李义,……我有事同你说。”
“啊?……我刚刚的话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也没那么想。”
刘洺遥起身出门带李义去了自己的房内,好像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一样还把房门扣紧,不让外面的人听去一句。江子鱼和周翰互相看了一眼,都苦笑着摇头。
这两日来刘洺遥没有滴过一滴眼泪,没有说过一句话,想必是只有在那人面前才舍得流舍得说罢。
从刚刚那两人眼神里面不难看出一些东西,只不过那是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两个人很莫名其妙地就缠在了一起,很难再分开。
房内,刘洺遥背着李义吐了一大口血,飞溅的血点把新换的白床帘又弄得鲜红。
李义拿张纸给他,想说你哭吧哭吧,这里就我一个人,别憋屈在肚子里了。可刘洺遥一回头,干涸双眼嘴角带血地嗡动,李义就什么都不敢说了,只能静静地陪着他。
“……回来了连他的血都没见过,……连他睡过的床也被人换成新的了。”
“他们也是不想你看着难受。”
刘洺遥摇头,眼睛闭得紧紧的,“我见不着才更难受,……我见不着便连哭也没法哭!我还以为他还活着,可他们竟连尸体都不让我去看!!”
“洺遥,……你哭吧,哭不出来我就等到你哭为止。”李义伸手从后面抱着他,“你若哭不出来,……往后一辈子你都放不下这些事。”
这道理,刘洺遥怎么不懂?
两人相依相偎了那么多年,早成了一种习惯。
刘洺遥望天,一段感情最怕成为习惯,……你若习惯了它,就永远也放不下。
可如今自己好像也习惯了一样,就到了现在,也觉得那人还在身边。
“……你为什么不等着我?”
李义看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一个冰凉,一个温热。
想了许久,他靠在那人颈边叹了口气。
“我是李义,不是刘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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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爹爹。”
整个刘庄里坐满了前来打丧火的人,王玥端着果盘跟在王莫德身后稀奇地左右张望。
之前,刘洺遥的意思说刘易文喜静不喜闹,所以这几天叫熟识的人来送送就好。可消息一传出去,竟有不少人自发地来了,还都是因为刘易文生前心肠子软,帮的那些破落商户。大家感着恩想平时虽帮不上忙,可黄泉路一定要让他好好地走,所以这三天刘庄里全是人,整个成都的茶商和爱蹲馆子的几乎都跑来了。
“王玥,端好了,等会儿王老板那桌也要果子和瓜子。”
王莫德忙下来连流眼泪的时间都没有,除了已经没法哭的刘老爷和哭得没泪的大夫人坐在堂前要让人安慰着,刘庄里的下人都铁青着脸在来客里面穿梭过来穿梭过去,忙起来把那些难过的事全忘了才好。
“……爹爹。”小丫头拉着王莫德的衣服,瘪嘴憋泪,之前让他凶过一回怎么也不敢哭出来。
“不许哭!”
“呜…… 爹爹,…… 王……王玥不想让大爷死!!!”
小丫头终于憋不住气,站在客人间大哭特哭。本来打丧火是应该笑着来笑着去,笑不出来也得笑,可王玥一哭让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甚至连呜咽声也有了。
王莫德连忙把她拉往一边,抬手就往屁股扇去。
“哭哭哭!不是说不许哭么?!你看爹爹,不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你乱说!娘娘说你眼睛都肿了,……要说没哭,二爷才叫没哭。”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二爷的眼泪都流干了,你让他去哪儿找水来流?!”
“呜……爹爹又凶!”
王莫德叉着腰,实在拿这个讨债鬼没办法。左劝右劝不听,可你一吼吧,她就哭,哭得你肝肠都快要寸断。百般无奈之下,只有把正要经过小竹林的人给看着。
“……不是跟你说了丫头要哄的,吼不得。”
看到那两爷子的模样,之初叹了口气从林子里走出来。
“那你来,前院还有那么多桌要忙,…… 这丫头就不给人省心。”
王莫德把王玥推到之初面前就急匆匆地走了,慌忙之间连果盘下掉下几个果子都不查。
“初哥哥,……爹爹掉果子了。”
之初回头一笑,把小丫头抱在怀里,“……你去捡起来好不好?”
“嗯。”小丫头用力点点头,跑过去把果子抱在怀里,还依次数了一番才交给之初,“一……二,三……四……刚刚好,初哥哥,爹爹掉了三个,桌子上又掉了一个。”
“乖。”之初笑着揉了揉眼睛,四个果子拿在手上却怎么也拿不稳,稍不注意又有一两个向前面滚去。
“哎,又掉了!”王玥连忙跑去捡,可回来的时候却看着之初红着眼睛,眼泪已经顺着脸颊而下。
“是初哥哥不好,……看,这次拿好了不会掉了。”
“初哥哥……”小丫头拉着衣服撅眉,“你又哭了是不是?”
之初一愣,低着头不得已地点了几下。
“你又在为大爷哭了,……昨天爹爹也是,哭了一整晚。”
“我没有。”之初看灯火尽头有个白衣像要透明了一样的人,站在来人之间虽也弯唇低笑,可那心里却是在一滴滴地滴血。
但他脸上看不出来,平静淡漠,如同二月的春风吹散一地的白纸。
“……初哥哥又骗我。”
“我真的没有。”之初把眼泪擦干,牵着小丫头的手向堂前走去,“……我只会为了一个人哭。”
小丫头眨眨眼,大人怎么都爱口是心非?
不过像王玥一样,小崽子的眼睛都是血亮血亮的,一有点儿什么马上能看出来。
可若问懂没懂,他们又总是摇着脑袋胡说一通。
“哎,之初,怎么你和王玥打了一架啊?……两个人都苦瓜个脸。”周翰拿着家伙正在刘老爷身上东敲敲西看看,看着两个人走过来后一脸笑意地拍拍刘老爷的手,“老爷子,……身子没什么大碍,以后有时候我会到庄上来给你看看。”
刘老爷疲累地点点头,瘫坐在太师椅上已经快合上了眼皮。
“老爷。”穿着白绣袍戴着白花的大夫人上前握着刘老爷的手,“你在这儿坐了一整天,……还是回去吧。”
刘老爷转头看着刘易文的灵位,眼泪又从眼角里掉了出来。桌上香烛燃的烟就像一缕魂一样飘渺,刘老爷想伸手去摸,可还没碰到了手就被风给吹散了。
“……老爷,还是别在这儿呆了,回去吧?”大夫人蹲在刘老爷面前,一遍一遍抚摸已经没有知觉的手,“……回去吧?好不好?”
“是啊,老爷子,你应先回去歇歇,等过了夜再叫人唤你起来也好。”
“可……可……”老爷子流着眼泪动嘴,瓮声瓮气地支吾了几个字。
大夫人听了闭眼说到,“……我陪你一同去,这儿的事交给夙敏和洺遥就好。”
“……好……好。”
大夫人向周翰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刘老爷回房去了。三人一走,整个堂前顿时空了下来。之初见火盆里的火快要燃尽,就连忙抓了一把纸钱蹲去烧。
王玥也跟在他身后照着做,两人一把一把地,把灵堂烧得很热很香,一整晚的火都没断过。刘易文的灵位放在木桌上,烫金字深深地嵌在漆黑的梨木里,有时候香灰掉落下来,就让人眼前一花以为那灵位好像哭了一样。
之初摇头,烫火把那几个字烙在梨花木上,而不知道得有多烫的火才能把那几个字从某人心里抹掉。
……那人才能真正觉得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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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了三天的灵,再加上下葬和其他的事,刘易文的丧事办了十来天,李义就陪了刘洺遥十来天。
上面的电报一封一封,催了再催,刘湘搞不定他叔叔就想叫李义过来帮忙。可李义一是放不下眼前的人,二是不买刘湘的帐,所以副官过来了好几次都请不动他,最后刘洺遥干脆在刘庄给他留了个客房,免得次次来了都要碰壁回去。
“将军!你不想也好懒得动也好!今天说什么我也要把你带走!”
这不,半个月刚过完,那副官就围着李义和刘洺遥打转,……而且他学得相当聪明,李义脸皮厚不怕烦,可刘洺遥就不一样了,稍微一点儿吵闹都会皱眉不悦。
“……不是说了我会去的嘛,……你先跟刘湘说说,我再一会儿就去。”
“你再一会儿仗都打完了!!!”
“行行行,再几天再几天。”
李义喝了口茶,悄悄抬眼看看刘洺遥,这十多天了,那人还是没有泪,整天惨白着脸,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其实不难怪他,光是自己都觉得刘易文的死很是恍然,前几个月还见着好好地出来招待自己,可没想到一翻年后光景全变了。
物是人非,现在刘洺遥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呆在刘易文住过的房里,非要找个人陪着才好。……哎,可你一去吧,那人就把你晾着,他发呆,你也发呆,他叹气,你也只有陪着叹气。
“哎……”李义深深叹了口气,直把对面的副官气得头上冒火。
“将军!”
“……哎。”
“李义,你就快去快回吧,整天有一个人这么吵烦是不烦?!”刘洺遥实在忍受不了,拿过李义嘴边的茶杯就把水倒在草地上,转而对这那吵闹不休的副官说,“你快把他带走,走得越远越好。”
“哎!洺遥,你又来了!”
“行了,茶喝完了,你快走吧,一路顺风,保重!”
“洺遥!洺遥!现在也快入夜了,明早再走好不?!”
“不行。”
刘洺遥推着两人出后院的门,关门上拴。
闭眼等外面吵闹不休的人终是被拖走了以后,心里那一块也没被人给拖走了。刘洺遥叹了口气,看着静下来的后院更觉得孤孤单单。
人往往想不开,都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刘洺遥似笑非笑地回头,有些自然地对着石桌说。
“好了,他们走了,你把茶再倒上罢。”
风吹了过去,叶子沙沙地摇了一阵,这就算是回答了他。
刘洺遥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怕一动了那心就会动,……这一晚上都会是煎熬。
昏黄的光照着白瓷晚,上面的影子随着灯笼的晃动而不安起来,刘洺遥又笑着动动嘴,“李义已经走了,你还不愿出来么?”
空空的后院依然空空,空空空,人死了以后,一切都成空。
刘易文站在水的另外一边,静静地把那人看着。看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内,人前故作坚强,人后却连站也站不稳。
本想扶他,可伸出的手又像水一样从他的身上流过。
……这才明白,一阴一阳,不只是陌路那么简单。
刘易文走去石桌前坐下,有些傻傻地对那人自言自语。不管他听是没听,刘易文想,在时候到了之前,一些话必须得说完。
撅眉启唇,吐出来的气已是鬼魅一样,只是嗖嗖冷风吹到刘洺遥面前而已。
“来世一遭,最珍爱的便是你那颗心。事到如今,没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也不怨不怪。我已经死了,就想安好了心走,别再挂着牵着让我一路回头。……洺遥,我想你好好地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该把我忘了吧。”
刘易文轻轻地说。
刘洺遥偏头带笑地听着。
刘易文站在入夜的后院,青白衣衫在月光下如一层透亮的白纸。
刘洺遥喝了空碗里的一缕魂,……死了的人便可笑着低头而去。
院里的石板地就像一抹水烟,月亮照在其中,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全都躲不了。
可滴不下一滴泪,水烟也起不了一丝的波澜。
刘洺遥想起了刘易文成亲前自己在房上唱的那曲,低低哑哑,回首间更觉得幽怨万千。
那是一首说送别的曲,只可在离别的时候去唱它。
古来别,今来念,人间的风雨在其中一重又是一重,重重带不尽千山斜阳落。
是那样的……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刘洺遥想,……每次有人一走,他都会唱,一遍又是一遍,可心里始终没有半分好过。
始终都没有。
中部完.

古道长

民国二十三年 冬。
内战完了以后刘湘把他的小叔叔赶到川东的平原上,自己则被蒋介石给命为剿匪总司令,屁颠屁颠地去川北剿共去了。同年,李义回到重庆继续做他的放羊将军,一个人缩在山城里面时常把另一个人给想起。
民国二十四年
历时了二十多年,大小四百余战,刘湘如愿以偿地坐稳四川省主席的位子。可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杂牌国民军便开始造反,刘湘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在次年亲自电呈蒋介石请他带兵入川平乱。
而那时的刘庄,刘老爷紧跟刘易文之后而去,走得很安详。王顺一直想同刘洺遥合作,借这次战争而发一笔横财,刘洺遥一气之下用棒子把他赶出了刘庄。
也是在这一年年末,李义被派到贵州赤水一代阻击长征红军,一去就水土不服大伤没有小病不断,再加上贵州山滑土松,刘洺遥去了封信,只有四个字,“万事保重”。
民国二十五年
刘庄一场大火,烧光了大半的茶货,而最让刘洺遥焦人的是刘绍恩被困在二楼上进出不得,等到救出来以后好好的身子也被烧坏了大半。虽然命是保住了,不过这人从此呆在屋内一步也不出来。
同年,杨光造访刘庄多次,嘘寒问暖到庄里没一人不烦,直到李义从贵州回来为止。而这次李义摸清了琳玉的身份,还有知道李正并没有死的事实。
他还很是气愤地丢帽子,他奶奶的!……那个王八羔子居然是□的人?!!
刘洺遥笑道,那不是连你一起骂了?
民国二十六年 大年刚过。
刘洺遥一大早起来就收到江子鱼差人送的信,看完后脸色大变地跑去合江亭,刚好把正准备偷溜走的人逮个正着。
“江师傅为何不告知洺遥一声,要知道我定会给你饯行。”
刘洺遥边喘气边说话,脸上不高兴得很,……这死老头明知道自己会在意还差人送信,……哼,要真想偷偷地走就什么都别留下的好。
“洺遥哇,要不是刘湘那边催得急,我也不必关了学堂跑路啊!”
“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你往哪儿走去?!”
江子鱼看着脚边的河水摇头,不知什么时候好好的府河已经变成了一条浊沟,连水都浊了那人呢?人能不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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