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Banana[三]
  发于:2009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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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知道以前那秦副官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
正听着电话,李义突然从房内跑了出来,怒气冲冲地把手里的名单丢到地上。
”这是什么报告?空袭那天我去桥下看到的尸体都比这上面的多!不管之前是谁做的,现在你们马上给我重新弄好!要再出错就回家种田去!”
说罢一人怒气冲冲地冲进房内,把门摔得整面墙壁都跟着颤。窗户外一吹进来那些纸页子就到处飞,周围忙活的人只有先放下手里面的事,七手八脚地跟着白纸满房间跑。
副官抓着电话叹了口气,……真是不好伺候。
两天前日本人才飞到重庆闹了一番事,也好在李义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消息,事先防了一防,所以死伤也不大。除了朝天门和几处码头的货物和楼房出了问题外,整个大片地区都还算好。
……重庆向来是个好口岸,日本人打得勤,重庆人自然也防得勤。
……平时它不来担心得很,他一来又怕得很,担惊受怕那么多次,人早都习惯了。吃东西的照样吃,看戏的照样看,横竖都是要过日子,还不如快活些好。
……这光景点点都不像被蹂躏过的模样。
李义骑马从朝天门回来,一路上挑夫成串地从马下过,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一到了市政厅连马都懒得下,直接大着嗓门把二楼的副官后吼出来。
“我出去一趟,明天再回来。”
“……又去刘二爷那。”
副官有些不满地拧眉,……可那人确实是把事儿都做完了,就算心里面再多的不甘愿但也不能说什么。
“他手脚不便,一个人搞东搞西的容易出事,我去看看也好。”
“……那么大一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我找几个人把你的腿掰断,往后你也自己照顾自己怎么样?”
李义坐在马上斜眼看着那人的头顶,心里面咬牙切齿地想,……真他妈想一脚踩下去。
“……”
“我走了。”
“哎,将军!等一下。”
“又有什么事?”李义不耐地回头,“有话快说。”
那人跑到马下,有些犹豫地伸了伸脖子,“……有些事情你没跟刘二爷讲么?”
“什么事?”
李义敛神,一涉及到刘洺遥态度立马软了八度。
“……就是当初杨光拿他当筹码的事,……其实你只要说一句话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那孩子的死也是。……我觉得你该先说清楚,免得日后他知道了会不好办。”
“我知道。”李义叹了口气,“……现在还是先把他的身子养好了再说。……而且洺遥是个明理人,那些事他能懂。”
“可是只要他对你有心,……他就一定会在意。”
“……我还希望他对我能有些心,会在意也说明他心里面有我。”
李义无奈地笑了两声,夹着马肚子向前跑远了。副官一个人留在街上摇了半天头都想不通,那人拼了半天命却只为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其实连李义自己也码不实在。
……刘洺遥这个人喜欢不冷不热,不温不凉,他心里面想的什么,实在是太难猜了。
可偏偏自己又喜欢,……有什么办法?这就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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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洺遥住的地方在重庆周边一个山脚下,那儿只挨着几乎人家,周围的人也少得可怜。
……可这样就刚好适合藏人。若是周围一户人家都没有反而不好,……本来鸟不生蛋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个房子,你说诡异不诡异?
不过李义把主意打到这里的原因还有一个,这个地方西边挨着水,东边临山,像这样春夏之交的时候绿树葱葱顶在头上,好不热闹,怡人得很。
这个时候的温度也是最舒服的,穿个长袖薄褂刚刚好,背对山气站在水边,嗖嗖一阵风都带着暖意。
雾都重庆,低闷湿沉的雾气比成都还夸张,……到夜黑了以后周围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刘洺遥提着马灯坐在路边的木头桩子上,马灯里面是油,接着灯芯燃出来的光有些昏黄,刚好把他有些苍白的脸映得要正常一些。
可等了没多久,周围的气温便随着夜深渐渐变低,不过,幸好是在两腿僵掉之前,浓雾深处终于有人骑着马过来。
刘洺遥笑了一声,故意把马灯提得高高的。
“洺遥?”
那人张望了两下才走到自己面前,军帽下拧眉撇嘴,一脸的不高兴。
“……怎么出来了?!”
“……不可以吗?”刘洺遥把灯挂在马上,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这里晚上的雾大,就怕你没长眼睛掉河里去,……这天还凉着呢,我可不想去捞人。”
“你也知道雾大,若伤了身子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没用?”
“腿都僵得一直抖还硬撑,……把衣服裹好。”李义下马把风衣盖到那人身上,还卷起一边的袖子当围巾在脖子上饶了好几圈。
“行了行了。”
“……还冷不冷?”
刘洺遥摇头,心里面其实很想骂过去,……这东西几天没洗了,怎么这么臭。
“你还觉得恼火?!”李义叉腰站在马前哭笑不得,其实刚刚看见他在路上等自己还觉得很窝心,可想体贴一把人家又完全不给脸,整得自己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没有。”刘洺遥朝边上走几步,把两人间的距离隔开了一些,“我困了,回去吧。”
说罢,借着身后马灯发出来的光向木屋的方向走去。
李义牵马从后面上来,可惜路太窄,一次只能走一个人,他一人一马只有老老实实地呆在后面,还得防着那人不会沾了水的鹅卵石给绊倒。
……黑漆漆的山边小路就这样多了盏马灯,它一摇一晃地照亮了前面的路,让一个拄着拐杖的影子,还有一人一马的影子隐约在水里留下来了。
岸上有一盏灯,水里面也有一盏灯,在山里面只是星火一点,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刘洺遥坐在床边把双腿放在热水里,那里面草药的味道把他熏得难受得很,免不了抬头对李义瞪眼。
“我就快好了,还泡这些东西做什么?”
他天生就讨厌中药,以前要喝个药汤,宁愿又扭又闹,耍尽无赖也不要碰那些黑乎乎的水。……所以周翰出现后他是爱死了那些小药丸,一是不臭二是效果也来得快,吃了以后晕乎乎地睡一觉就没事了,比那些曰夫子的东西好太多。
“……用这些东西养着才好。”李义端着热水过来,“……别去想那些小药丸,治标不治本的。”
“……吃药比泡臭水省事多了。”
刘洺遥叹了口气,偏偏李义还是个不相信的西医的主。无论自己死说活说都不行,在这事上跟王莫德简直是一个德行,硬得跟石头一样。
“别去吃那些东西。”李义蹲身把袖子撩高,伸手进到药水里握紧那双腿,按着老中医教的方法从脚踝往上按。让那段的血脉活动起来,以后好了才不会跛得厉害。
……不过遗憾的是肯定会有一些跛,那日大夫在自己面前再三摇了头,……实在是没办法。
“以前生病的时候都是用周翰的药,……要等那些中医熬好汤人早就病晕死过去了。”
周翰突然停了手,抬头看着刘洺遥的眼睛,“有什么区别?到最后都是一死。……很多受伤的国民军就算倒了一整瓶药都没用,最多拖几天又被折磨一番。”
“……那是他们自己要把药丸当仙丹。”
“在他们眼中那些东西就是仙丹。……拼了命叫人给药,可是那没用,血还是照样流。……后来药没有了,他们就去啃死人的骨头,说能治百病身体能变好,挨了枪也能活得下去。”李义低头继续在木盆里揉搓,温温的水包围着他的手,他的手又温温地包围着刘洺遥的脚,力道不轻不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笑话,……真是笑话。“
刘洺遥皱眉转脸。……不知怎么的,本想好言对那人说几句,可以一出口的话又是那种伤人的句子,别说李义,连他自己都觉得寒心。
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李义,自己嘴里面永远吐不出好听的。
“……我也觉得是笑话,……偏偏那些傻子会相信,还顶着个面黄肌瘦的脸朝你笑。”李义停了停,小心翼翼地把腿从药水里捞出来放进一旁的清水盆里,“……本来该处置他们,……可我没有下得了手。”
“……然后?”
“我不知道。”李义摇头,耐心地把贴在腿上上中药碎片给清干净,“隔了段时间他们就没在表面上做这些事了,……我们看不见,也没法管。”
刘洺遥没有说话,低头看着那人自己的腿从水盆里拿出来,用毛巾擦干净,最后才轻放在床上。
“……好了么?”
“好了。”李义也起身坐到了床边,一手按住脚踝一手顺着关节慢慢绕圈,“痛不痛?”
刘洺遥假装睁不开眼的样子,“……别按了,……我困,想睡觉。”
“不行,……大夫说每天最好按两三次,每次半个时辰。”
“不要。”翻了个身,刘洺遥咬着枕头继续耍赖,“我睡了。”
刘洺遥用被子蒙着头,隐约听到李义叹了口气,摩挲两下后又抬起自己的腿慢慢按摩。那动作很轻,轻到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直到时间久了,僵冷一天的小腿慢慢热起来,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暖暖地在动了,刘洺遥才裹着被子舒服地睡过去。
“洺遥?”
“……嗯。”
“睡了吗?”
“嗯嗯……”
“……我说了些不好的事情,你听着肯定会觉得难受。”
“嗯。”
“……对不起。”
刘洺遥蒙着被子,像一只乌龟。
李义又叹了一口气,闭眸说道,“……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好好睡吧。”
可能是一天下来累了,他嘴边的声音有些低,但也不哑。
其实很好听,有那种成年男子该有的味道,如果是在梦里听见的,那肯定是柔情万种的一个梦。让你想在梦里被他拥着,倾听在耳边留下的话,永远也不想醒来。
……但要让他进到梦里,却是很难。
在这个小木屋里都不知道是谁困住了谁,还是谁在为难谁,两人的关系很奇怪。
……李义知道那个人心里面装了太多的事,骄傲的,好强的,死活都不肯认输,……还有那心里面的伤痛也从不说出口,每次爆发的时候又让人措手不及。
这些,李义都知道,所以从来不去点破。……总是在刘洺遥耍赖的时候低头,给了那人无数个台阶下。
……其实没什么不好,听他嘲讽,任他耍赖,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像以往那般活蹦乱跳,……这也没什么不好。他为了李正而背上琳玉的命,为了自己又被杨光那么折磨,……所有的这些都是应该的,都是为了还欠他的东西。
……所以李义时常会想,对这个人好,或许刚开始是爱,但一路走过来到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复杂了?
可怕的是刘洺遥已经开始在依赖李义,开始在见不着李义的时候会心慌,会变得意外地脆弱。
……但刘洺遥又始终有他的坚持,而李义也有一个底线,这是两人一直没有跨越过去的界限,始终存在于两人之间。
也许将来某天又要在责任和爱人面前做一个选择,……纵有千万的不愿,李义还是会选择前者,而且一定会选前者。
正因为这样,……他才怕自己再伤刘洺遥一次。
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敢去爱,也不敢去接受刘洺遥的爱。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算天各一方。

愁断肠

开始吹东南风的时候,春花落了,夏花又准备开。
王玥背着她娘做的小布包顺着刘庄外的灰墙走。路过被大火烧过的西边时,她稀奇地踮起脚尖往黑乎乎的楼房里面看。那里什么都烧没了,到现在已经杂草丛生,看起来荒凉得很。
可小崽子偏喜欢往这种地方跑,东摸摸,西挖挖,还经常得找到些好东西,王玥越看越手痒,实在按捺不住便两三下翻过灰墙往里面冲去。……之前刘易文住的二楼已经垮下来,那颗大树也成了半截焦木倒在地上,王玥在木楼和栏杆间左穿右晃,把那些被火烧得奇形怪状的东西想成山精鬼怪一样,霎时间还玩得很高兴。
想到之前自己经常在这儿扫落叶,一到秋天,那颗很大的树还有背后几棵银杏叶子就会落满地,让她还舍不得扫,……因为很漂亮。
不过,在记忆里面这里除了落叶还有很多的事。
……很多连一个小崽子都能记得清楚的事。
比如大爷成亲前一天,二爷跑来扯新衣,……无理取闹了一番后又一个人跑了。
又说三爷回来了,和大爷还有少奶奶在树下搂得死紧。
……还有那天,二爷跪在树下一个劲地对老爷磕头,青石板上才有了斑斑的血痕。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少奶奶死了,大爷死了,老爷也死了,然后这颗树就慢慢枯了,整个冬天过去,一个新芽都没发。
只有二爷还是经常来,他还在庄里的时候总喜欢找夜深后来这里幽幽地叹气。
……这是爹爹说的。
……爹爹说,在夜里浓雾缭绕的刘庄里,……二爷每叹一口气都要花好长好长的时间。
……好像比他半辈子走过的路都还长,比他半辈子记得的事都还要远。
不知为什么,爹爹每次都是一边讲一边哭,哭得咦咦呜呜地,难听得很。
王玥皱眉踩着还剩一半的木头桩,使劲地踩,……不要不要,她不要爹爹哭,虽然爹爹哭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凶,但她还是不要爹爹哭。
……爹爹一哭了,她也想哭。
“……再踩小心它咬你一口。”
“呀!”身后突然有人冒了句话,王玥被吓得站不稳脚,一屁股坐到地上。
“……真是,怎么这么不小心。”刘绍恩从旁边过来拉起趴在地上的丫头,伸手拍掉花布小套衫上的黑灰。
王玥瞪大了眼睛看着戴了礼帽的刘绍恩,那光线从旁边过来有半张脸都看不见。
“怎么?……吓人吗?”
王玥摇摇头,爹爹说了,就算觉得吓人也不可以说出来,……因为三爷会难过。
“……哎,看王莫德把你教的……”刘绍恩叹了口气,这丫头的眼睛就跟玻璃球一样,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楚。
“真的不吓人,三爷。”
“……真的?”
“嗯。”王玥乖巧地点头。
刘绍恩低身坐在布满灰尘的石台上,视线和丫头一般高,甚至比她还矮了一些。王玥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不信,连忙又摇头地走近。
“不用说了,我知道。”刘绍恩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咦。”王玥稀奇地拿着那玩意儿左看右看,“…… 这不是初哥哥的小泥人?”
“……这不是。”
“是的!”王玥撅嘴,“我以前经常跟他抢着玩儿,怎么会不认识?”
“……真的不是,之初的泥人已经被他弄掉了。”
“怎么会?……初哥哥明明那么宝贝这泥人。”
王玥把小泥人拿在手上又仔细地看,可时间确实太久了,本来还有颜色的地方都退成了灰白,小人的五官也糊在了一起,表面干裂又发黄,究竟是什么形状恐怕连当初做的人都看不出来。
……王玥也是,怎么看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之初的东西。
“不管是谁的,……现在送给你你就收好吧。”
王玥不满地皱眉,……这么丑,她才不要。
“……就算帮我把她保管好也不行么?”刘绍恩看她的模样也只有苦笑一下,“……帮少奶奶保管也不行么?”
“少奶奶?”
“……嗯。”
“三爷,……少奶奶的东西为什么在你这儿?”
“我觉得好玩在这儿翻到的。”
“三爷也喜欢这样!”王玥突然觉得好高兴,刘晓那崽子脚软死活不敢来,她正愁没人同自己玩儿,原来还有个三爷也好这个。
“喜欢啊。”刘绍恩笑着低身凑到王玥眼前,“不过这是我们的秘密,……别跟你爹爹说,要不他又要打你的屁股了。”
一听到打屁股,王玥两手把嘴捂紧了,两腿站直拼命地摇头。
“……这才乖。”
“王玥不说,不过三爷也不可以给爹爹说。”
“当然。”刘绍恩笑着起身,向王玥伸了只手,“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出去吧,……免得在这儿摔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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