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有后勤士兵送上了温热的食物。傅恒一边马虎地进食,一边简单地将几日来的所见所闻向海兰察做了转述。
当听到傅恒利用死刑盐贩作为绘制金川地图的引导者时,海兰察兴奋地红光满面,连连感叹:“傅帅,您真是伟大的将领啊!”
“哈?”突然被这样露骨地赞美,傅恒有些转不过弯来。
“其实在之前的战役中,就曾有一位谋士提出过类似的建议,但是被张广泗二话不说就喀嚓掉了。”
傅恒大为惊怔:“你说的‘喀嚓’,是指杀掉吗?”
海兰察耸了耸肩:“对于没有用处或不符合自己期望的事物,就会毫不留情地抹杀——这就是张广泗将军一贯以来的作风。只不过当将这种处事风格通用到对待下属的手段上,就演变成了暴戾。”
傅恒观察着海兰察脸上极力隐忍的表情变化,深有感概地道:“看来你对他的恨意已然根深蒂固了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旧恨加上新仇。”海兰察冷哼一声道,“这个顽固的老家伙,就连被革职闲置的现在,仍眷恋着军权,利用效忠于他的那一部分人,处处与新整合的军队相抵触,给我的操练工作带来很大的难度。”
海兰察说着,将这几日的训练情况作了大致的汇报。新近编入的军队训练得比较顺手,但是旧部队大致分为三派——以拥护张广泗为首的张派,以拥护庆复为首的庆派,以及两边都不敢得罪、艰难地维持中立的少数中立派。目前中立派很快便融入到新编军队之中,军队的整合似乎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庆派的势力随着庆复的死,也开始逐渐瓦解消融;只有张派势力,一方面对处于革职期间的张广泗的复出仍抱有很大的期望,一方面自恃是军队中资格最老的将士,在面对海兰察的无差别训练时,表现出了尤其强烈的抵触情绪,由于张广泗这座背后靠山的无形作用,使得他们将这种负面情绪以各种形式的不配合手段发泄了出来。
傅恒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坐姿,一言不发地听到最后。他神情专注地冥想了一阵,突然站起身来,用平淡的口气道:“走,随我去看看张广泗吧。”
第41章
京城的雪纷纷扬扬地持续了一夜。
丫鬟掀起卷帘时,屋内的棠儿微微地抽了口气。
“有些冷,放下吧。”棠儿侧身倚在床榻上,身上披着柔软的裘衣,一手撩拨着散落在肩上的长发,声音带着一丝慵懒。
丫鬟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将卷帘放下了。但是放下的同时,她低低“咦”了一声。
“怎么了?”棠儿一边端坐起身,打着清浅的呵欠,走到梳妆台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另一名侍立的丫鬟立即递上手中的热毛巾,然后开始梳理棠儿的长发。
这两个丫头都是棠儿从娘家带来的,对棠儿平日里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也只有她们能将娇生惯养的棠儿伺候地称心如意。
立在窗边的丫鬟似乎有些不确定,透过卷帘的缝隙又向外张望了一番,喃喃道:“真奇怪,这大清早的,院子里怎么会有陌生的男人?”
棠儿忡怔的瞬间,为她梳头的年长一些的丫鬟已经开始埋怨了:“管家怎么回事?别说是大清早的了,就算在平日里,六爷出征在外,家里除了男丁也就剩下小姐和我们几个丫头,管事的人不在,他怎么也敢往家里放人?”
棠儿倒没有丫鬟这般生气,对着镜中的自己翘了翘嘴角:“该不会又和以前一样,哪里飞进来的采花贼吧?”
因为长得过于美丽的缘故,棠儿从小便艳名远播,想要一睹“满洲第一美女”的男子比比皆是,有的甚至不惜夜闯府邸,只为见她一面。当然每次都被府中的家仆发现并狠狠打了出去,而棠儿也早对这些事情见惯不怪了。
听到“采花贼”三个字的两个丫鬟顿时神色紧张起来,以前还有身强体壮的家仆出面驱赶贼人,但现在棠儿身边只有她们两个女人,想要呼救也只怕来不及了。
但是棠儿却并不紧张,缓缓站起身来,一手搁开习惯性地想要将她护在身后的丫鬟,只身朝门口走去。
“小姐!”两个丫鬟不明所以地想要阻拦他。
“无妨的。”棠儿摆了摆手,“以前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现在已经嫁作人妇了,还有什么稀罕可看?”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却隐约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两个丫鬟都深知棠儿对这场婚姻深恶痛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在恍神的瞬间,棠儿已经打开了房门。
屋外没有风,雪渐渐落尽了,整个世界很安静。
棠儿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皑白色的背景之中,负手而立的颀长男子的背影。
她的心脏突然噗通了一下,虽然还没有望见男子的容貌,但是一个多月前与那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风神俊秀的眉目便早已铭刻在了心里。
男子似乎听见了背后的动响,缓缓回转身来,视线在棠儿身上定了定,既而一笑:“抱歉,打扰到你了吗?”
棠儿心里唤了一声:“皇上!”然而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乾隆见她呆滞,于是解释道:“今天我不必早朝,所以趁着雪渐停了,想出来走走,不知怎么的,便到了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我知道傅恒不在,怕吵醒你们,所以特意没让管家通报,我只是来这里看看。”
说完这番话,乾隆心中五味陈杂,以前傅恒的府邸就像是皇宫别院,想来就来,就算傅恒在睡觉,也照样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他喜欢看傅恒毫无防备之下慌张失措的模样。但是如今傅恒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妻子,这个府邸也就不再是自己的别院了,他失掉了自己的半个家,非但如此,还要大费唇舌地向女主人解释自己无故到访的理由。
有什么东西,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虽然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结局,然而当事实迫近眼前时,他仍旧难抑内心的躁郁。
棠儿见乾隆脸上忽喜忽悲,却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经过最初的冲击,渐渐已经平复下心绪的她,立即恢复到平日里端庄的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见她动作优雅地将长发拢在脑后,然后踏出房门,就着积雪拜下身去:“不知皇上亲临,奴婢有罪。”
这并不是规规矩矩的奏对,但因为之前乾隆并没有摆出皇帝的架子,于是冰雪聪明的棠儿也就不在规矩上钻牛角尖了。
乾隆踏上几步,托了她的手命她起身,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算起来,傅恒已经出征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可有家书?”
“有两封,”棠儿脸上露出轻微的不快,“都是一样的调调。”
“哦?”乾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调调,但是一想起傅恒的性格,也便揣测得八九不离十了。这般想着,乾隆的嘴角噙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再次近距离打量棠儿,乾隆越发感觉到棠儿的似曾相识,这种感觉比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要强烈。
“我们……可曾见过?”乾隆盯住棠儿的脸,低声问了出来。
棠儿不明其意,但见乾隆过于炽热的目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意会到了另一个方向,顿时羞涩地将手抽了回去。
乾隆怔了怔,这才察觉自己越矩了,于是轻咳了一声以作掩饰,又仰望了一下天空,道:“雪是不会再下了,估计再过一会,太阳便出来了。”
“紧接着雪就要融化了。”棠儿似乎深有感慨,轻轻接了一句。
“我也该……回去了。”乾隆叹了口气,目光朝傅恒书房的方向瞄了一眼,那个时常会出现傅恒身影的地方,此刻显得如此落寞孤寂。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棠儿突然急促地道:“皇上!您可以……我是说,如果……”
“嗯?”乾隆有些迷惘地回转身来,微微眯了眯眼睛,等她把话说完。
棠儿顺了口气,藏在衣袖中的双手默默捏成了拳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请皇上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感到疲累的时候,随时可以过来走一走。”
乾隆的眼眸亮了一下,既而泛起了笑意。
“下一次,奴婢会沏茶恭候。”棠儿莞尔一笑,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毕竟拥有即使面对帝王也绝对自信的美貌。
乾隆态度谦和地道了谢,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去。
雪地中留下一串银色的脚印。棠儿的笑容渐渐敛去,倚在门口,望着那串脚印兀自发呆。
屋中的两个丫鬟因为第一次见到九五至尊的容貌,更何况还是如此近距离地倾听他的声音,一时间都陶醉在旖旎的氛围之中。
朝阳的金红色光线渐渐攀上院子的墙垣,一点一点地洒落在饱满的雪地上,寂静的清晨,仿佛能够听到积雪消融的声音。
棠儿紧紧握住的拳头这才松懈了下来,身子顺着门柱渐渐滑落下去,直至跌坐在雪地上。
“哎呀,小姐!”身后的丫鬟从陶醉中清醒过来,惊诧地围了上去。
棠儿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埋下脸去,尽情地呜咽了起来。
第42章
海兰察在睡梦中感到有人轻拍自己的脸颊。
他呷了呷嘴,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傅恒正俯下身子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
“傅帅!”海兰察猛地跳了起来,脑子还有些混沌,不知身在何处。
“看来张老将军这营帐还真是风水宝地,”傅恒说着,回头冲张广泗笑了笑,“我与张大人下了一夜的棋,你就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
海兰察看了看傅恒身后,张广泗盘腿坐在席前,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一旁的火炉仍在噼啪作响,熟睡时的暖意因为猛然乍醒而迅速退去。
他这才想起来,昨晚他随傅恒前来拜访张广泗,原本以为傅恒是冲着张广泗谈判去的,不料二人笑脸盈盈地一番寒喧之后,竟面对面盘腿而坐,旁若无人地下起了象棋。
对棋艺并不精通的海兰察无趣地在一旁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终因过于无聊而坠入了梦乡。
此时,帐外已渐渐染上了晨曦,由此看来,这两个人确实是连续对弈了一夜,海兰察感到实在不可思议。
傅恒一边打趣海兰察,一边披上了厚实的外衣,似乎有告辞的意思了。
“傅帅这就走了么?”张广泗略显苍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却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不知何时还能再次与傅帅切磋棋艺?”
“张老将军抬举了,”傅恒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这一夜下来,可都是我被张老将军吃得死死的呢,最后这一局棋,若不是张老将军手下留情,我恐怕又要被吃得只剩两个‘相’了吧。”
张广泗笑得很慈祥,“傅帅毕竟还太年轻,再多磨练几年,棋艺就会渐长啦。”他略一停顿,又补了一句,“不过,象棋之中,最华而不实的果然还是‘相’吧?”
“张老将军教训得是,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好好琢磨这‘相’作用的。告辞了。”
傅恒斯文有礼地朝张广泗抱了抱拳,然后掀起帐帘走了出去。海兰察随后跟了出来,追着傅恒问道:“傅帅,你们战况如何?象棋我是不懂啦,不过听你们的意思,张广泗的棋艺很厉害吗?”
“是我的棋艺太糟糕了。”傅恒笑了笑,“张广泗的棋艺虽然也不差,但是比起皇上来,还是差了一截。”
“哦——”海兰察的思绪立即被牵引到了傅恒与乾隆的关系上去了,一直有传闻,当今圣上与这位小舅子的关系实在好得让人眼红,虽然并没有从傅恒口中得到证实,但是听这话的意思,怕那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
海兰察这般开着小差,而傅恒则一手背在身后,盯着脚下的雪地沉吟道:“象棋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下棋之人的性格如何,很容易就会体现在棋路上。”
“哦?”海兰察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好奇地问道:“那么张广泗的性格怎么样?”
“直率。”
“哈?”海兰察掏了掏耳朵,就他的理解来看,直率好像是个褒义词吧?
“直率、自信。”傅恒认真地总结道,“但过于的直率与自信,就容易使人陷入刚愎自用的泥潭。”
海兰察点了点头,似乎有些理解傅恒的意思了。
傅恒继续道:“他的棋风带着一股子狠劲,不给敌人留任何退路,相对的,也从不给自己留退路。他的进攻势头猛烈,但是很少会兼顾防守策略,一旦被人直捣后方,很容易就会溃败瓦解。所以,像他这种进攻型的将军,在面对防守型敌人时便会暴露出许多弱点,而据我了解,莎罗奔正好是防守型游击战的高手。”
“原来张广泗遇上天敌了啊……”海兰察恍然大悟。
前面的傅恒突然停下了脚步,海兰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两个穿着不伦不类的服装的中年男子正从面前走过去。那两个人在看到傅恒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脚步,目光在海兰察与傅恒之间逡巡了片刻,眼中透露出防备的意思,然后一言不发地钻入了张广泗的帐篷。
傅恒脸色有些凝重:“这两个人是谁?”
“他们是从小金川投奔而来的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听说他们几年前因为跟莎罗奔发生统辖权的纠纷而起了冲突,失势之后就来投奔张广泗,希望借助朝廷的力量剿灭莎罗奔一派,以恢复他们以往的权势。”
“张广泗不像是会好心收留敌人的人,他们必定是拿什么做交换条件了吧?”
“没错,他们送来了金川的最新地图。”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投奔的?”
“比庆复稍微早一两个月吧。”
“那也有些日子了。”傅恒顿了顿,又问:“他们送来的地图在哪里?”
“似乎是被张广泗收起来了,听说地图上还存在一些连金川本地人都还没有涉及过的盲区,所以那地图也并不算是最完备的版本。”
傅恒点了点头,沉默着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收住了脚步。“海兰察。”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
“在。”海兰察似乎预感到傅恒要发布命令了,身子下意识地转变成了立正的姿势。
“吹响军号,全军紧急集合!”
“现在?”海兰察刚想说现在天才刚亮,但接触到傅恒凌厉的眼神时,立即大声应道:“是!”然后转身传令去了。
傅恒在号令台上插了一柱香,然后背着双手慢慢地来回踱步。
当剩下六分之五柱香时,一部分将士已集合完毕。当剩下三分之二时,又有一部分将士集合完毕。而最后那一部分将士,直到香燃得剩下小半截的时候,才拖拖拉拉、三五成群地慢慢靠拢过来。【注】
众将士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迷惘,有些人甚至带着探究或者挑衅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站在号令台上的那位年轻将领。
傅恒默不作声地掐掉了剩下的一小截香,面向众将士,平静地开了口:“我是傅恒,受皇上之命,就任经略大臣、川陕总督,以及今后金川之战的总指挥。”
人群中有人轻轻吹起了口哨:“哟,年轻的公子哥坐着柔软的马车颠簸了一路,终于抵达前线啦?还真是辛苦您了。”
声音并不响亮,但是在这万物尚未苏醒的凌晨,显得十分清晰。此人话音即落,立即在他的周围炸开了一片哄笑声。
“没错,比起增援的大军,我的确晚到了几日,为此我向大家道歉。”傅恒顿了顿,“但是有一点我想纠正一下,一路上我并没有坐过马车,只是比步行的士兵幸运一点,我骑的是战马。”
有的人收敛起了笑意,有的人则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努力想抑制住自己发笑的面部神经——认真回应下属的挑衅,认真为自己辩解的傅恒,实在让他们感到好笑。
傅恒却恍若未闻,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最左边的那片阵营道:“这一边的将士,看着有些面生,想必不是随我一起来的增援部队吧?”
“我们是张广泗将军麾下的!”方阵中有人高声回答。
“哦,”傅恒点了点头,“从吹响号角,到你们集合完毕,足足用了大半柱香的时间。如果是敌人突袭的话,按照这样的速度,只怕你们还没有摆成阵营就已经溃不成军了吧?”
将士们面面相觑,显得有些尴尬。但仍有人不服地低声咕哝道:“现在不是没有敌人嘛……”
傅恒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如果事先知道的话,那还叫突袭吗?!”
有些人缩了缩脖子。
此时仍有一小撮士兵衣冠不整地偷偷钻进自己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