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控而已
  发于:2009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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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楔子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安娜这样问谢敏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华的二十岁。安娜有着长长的直直的漆黑的头发,勾勒得清晰的眉毛,还有一双年轻的干净的双眼。虽然从来没有踏上过所谓的故土,依然坚持着对他说着不太标准的故乡的话。
什么是爱情?谢敏手指中夹着一支烟,笑着问道。
安娜的普通话说得一口台腔,虽然祖籍是山东。出生长大在这里,周围的华人多是台腔,她也不可避免地台腔了。
安娜说:听说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你听说过吗?
谢敏笑道:听说过呀。
安娜的眼睛带了一点点灰蓝。她的母亲是中法混血儿。她生活习惯很好,早睡早起,所以她的眼睛干净,没有血丝。而在很多华人的孩子已经忘记母语的时候,她一直努力在华人面前直说汉语。尽管不那么标准。
安娜注视谢敏时,眼中带着很多年轻女孩子特有的期待。
安娜问道:谢敏,你可以为了我去死吗?
谢敏把手中的烟熄灭在烟灰缸中,沉默了一会儿,笑问:有什么必须要我去死的事吗?
安娜凝视着谢敏,问:假如有呢?
谢敏重新点燃一支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到安娜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谢敏,你能为我死去吗?假如有这个必要的话。
他站在窗边的桌旁,落地窗外是温暖的春日。谢敏看着安娜,很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能。
基于期盼的等待往往会换来失望。年轻的安娜并不明白这一点。她的眼神有些黯淡,她于是换了一个问法:谢敏,那你能为我活着吗?
谢敏看着静静燃烧的烟头,有些无奈地说:恐怕还是不行。
谢敏,你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啊。安娜的眼睛明显地黯淡着,问:那么,你爱我吗?
烟灰慢慢地顺着火光延长,在燃烧过后,大多数的东西会留下灰烬。那种灰,时常可以被风轻轻吹走。但是那种灰,细小地沉积在什么地方,肉眼很难发现的地方,然而确实地沉积下来了。
谢敏弹了弹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的烟灰断成了几截,散开了。
谢敏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什么是爱情?
安娜的眼中涌起了雾气,她小声问:谢敏,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愿意留在美国,和我结婚吗?
那个时候,谢敏整整沉默了十分钟,不管用世上哪一种钟表来计时。安娜的眼泪并没有掉下来。她真的是个脾气很好的姑娘。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谢敏,byebye。
安娜的脾气真的很好,因为一年以后,苏丽丽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不过沉默了三十秒,那姑娘就指着他的鼻子说:算老娘瞎了眼了。你没那个意思,为啥要答应老娘?
爱情是什么?谢敏时常会想。安娜不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但是会问这样问题的女孩子并不多。
幸而苏丽丽不是台腔。
在人生顺数第五任女朋友踏上教堂的时候,谢敏决定回国了。

春日·第一章

谢敏曾经以为自己长大以后会变成天下第一的武术家。他这种坚定不移的念头来自于母亲。母亲是佛山人,毕业于某个体育学院后,就到龙岩的少体校教散打,自他幼儿时代有印象来,母亲就让他跟在身后,在体校学习拳法。母亲本人年幼时学过咏春拳,后来在体校及体院培训的重点也是南拳,故而小时候母亲教授的都是南拳的套路。在上了小学之后,母亲说不如来少体校练散打吧,套路反正能教的都教了,不找人对练的话,只会花架子是没用的。于是他就进了龙岩少体校练习散打——其实之前也是在体校由母亲带的,只不过当时年纪太小,没有正式入学。由于母亲在体校教的是套路,但是想让他学搏击,就让他给她的一个同事带。那个时候,少体校就在松涛老干所那一带附近,他家本来就在市委附近,小学念的就是松涛。那个时候的小学生,下午三点多就放学了,也没什么作业。每天放学之后,他都去体校训练。
当时去体校的小孩很多,可以说差不多是一种风行了,有的是因为身体瘦弱,父母想让孩子练得强壮一些,有些是因为家里贫穷,在体校训练的话,每天可以拿到两块钱的补贴,作为运动员的伙食也是免费的,家境贫寒的有些孩子,平常吃不到肉的话,到了体校也能吃上肉。所以附近住的小孩有不少也来训练。至于谢敏,他家的条件还不错,肉是有得吃的,练散打的兴趣出自于母亲不断强调的一句话:坚持练习的话,以后会变成天下第一的武术家。
天下第一,小孩子对这样的词多么没有抵抗力啊。至少谢敏当年每次听到这个词,眼睛都会变得闪闪发亮。也正是因此,练习的辛苦都被对武术的痴迷冲淡了。所谓的搏击,和套路还是有很大不同的,需要不断强化身体的能力,故而基础训练十分重要。每天都需要跑上至少五公里,跳绳,举小哑铃,压腿,踢腿,锻炼肌肉,柔韧练习等等。这些练习是很枯燥的。而且母亲认为以前教授的传统练法扎马步也必须要练。故而他的基础练习总比一般孩子结束得晚。在这之后还要练习步法和拳法。在训练完之后,就和母亲一起回家。
现在想一想,母亲对武术确实是很痴迷。但是用“天下第一”这种不靠谱的梦想来诱惑儿子的母亲还是很少见的吧。
可惜的是,他没机会问问母亲,她的真实想法是不是也这么浪漫。在谢敏小学四年级的下半学期时,父亲和母亲就离婚了。母亲本来是广东人,因为在这里工作,所以嫁给了本地人的父亲。在谢敏看来,他们平常的时候关系还不错,也就像普通夫妇一样,偶尔吵吵架,也并不严重。父母的离婚,他确实是没有料想到的。母亲在离婚后,就回广东去了,临走前,在儿子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儿子,天下第一就靠你了。
母亲一走了之。留下了那么潇洒的一句话。一去不复返的母亲并没有给他写信,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只在每一年,往阿嬷的住址,寄一张没有地址的谢敏不能回的贺年卡。每一年写着同样的话:儿子,我很好,你好吗?
只是,谢敏天下第一的梦很快就破灭了。在离婚又再婚后一年,也就是弟弟叶惠出世后不久,父亲就要求他从体校退学,那时他刚刚上小学五年级下半期。父亲要他退学的理由就是,一个男孩子,要是因为打打杀杀荒废了正途,变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男人,那是很划不来的。况且马上就要升小六,就要准备初考了,这样的练习会耽误学业的。
如果算上先前母亲带他那段时间,他在体校待的时间估计不下七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训练强度逐渐增高,训练时间也逐渐增长,本来下午下课后去练习的,到了四年级开始,每天下午的课都不能上,中午稍微休息一下就要过去。尽管谢敏认为他可以兼顾学习和训练,他的文化课成绩确实也很不错。但显然父亲不是这样想的。父亲也要求第一,但父亲的第一要实际得多——不是天下第一,只是全校第一。
谢敏一度觉得,其实全校第一比天下第一难多了。因为天下第一终归不过是梦想,不是要求。松涛小学是个什么样的小学呢?简言之,就是那种全龙岩的家长都想送自己的小孩去那里读书,为了这个目标,不惜篡改户籍,不惜重金走后门的一所重点小学。就算谢敏每次语文数学都考一百分,不过只是“并列第一”而已。并列第一的话,父亲并会不那么轻易被满足,父亲总说:都考一百分的试卷能拉出什么距离?大家都考一百有什么意义?要是大家都考六十,你考一百,那才了不起。
遗憾的是,当大家都考六十的时候,谢敏顶多也就考个七十分。
谢敏不是没有试图对父亲说过,当父亲说要他离开体校时,他站在父亲和继母以及小弟的新家中,对父亲说:爸爸,我想继续训练,以后想进省队。
父亲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带着一些怒意。那段话的意思就是不要小看竞技体育,一个冠军背后有几百上千默默无名的运动员,你以为成名那么容易吗?就算成名了,一辈子靠身体吃饭,能吃几年?还有了,那和动物有什么差别?人和动物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头脑,你再怎么锻炼身体,脑子不行,作为人也是极其失败的。当初答应让你去体校只是想锻炼你身体,将来强壮一点,没打算让你吃这口饭。你不要本末倒置了。
父亲并没有提到母亲。
父亲说的话,对小学五年级的谢敏来说,有点理解不能了。那个时候的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孩子就是喜欢胜过别人,这一点也没有错。关于将来的事,那确实不是他想的。
只是,谢敏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发怒了,就算他不能认同父亲说的话,也还是选择了乖乖地沉默。
虽然在谢敏看来,人和动物不需要有什么差别,不过说出这种话,父亲估计会气得更厉害,他只是把这句话说在了心底。从小时候起,他就能分辨,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谢敏记得去体校的最后一天。他和教练说他要走了,教练说:我们也是业余体校,都是自愿的,我跟你爸爸也谈过,他态度很坚决,那也没办法了。虽然你确实是块料子。
谢敏从鞋柜里收拾出鞋子时,看见那双母亲买给他的鞋子,心里有些难过。尽管母亲走的时候,他没有哭,也没有问过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大人的事情,总认为不必要说给孩子听,大人的心情,小孩子听了也可能不懂。长大以后偶尔会想起,这也许是一种保护吧。毕竟孩子看见的世界,和大人不完全一样。
他的鞋柜在更衣室里,一般每天中午一点半他会来这里换衣服,之后就去散打搏击的训练场。然后再去操场慢跑。平常一点半时,有不少小孩会来这里换衣服或者鞋子,这是这一层的训练班共用的更衣室。不过现在只是十二点半左右,一般不会有人来。
谢敏拿着那双鞋子,在更衣室的铁焊椅上坐下。平时他很少这样,那个年龄,本来应该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可是在这样的时候,不知为何只想呆呆地坐一会儿。
因为以后,就不能天天回到这里了呀。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知了的叫声在屋外嘈杂。谢敏以前曾经也和小伙伴们一起去外面的树上抓过知了,奔跑在烈日下,吃过那种一毛钱一条的冰棍。但是这种属于夏天的记忆少得可怜。毕竟他以前是个独子,打自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母亲身边训练。
在小学里,由于是体校生,常常不出现,也就没有玩得好的伙伴了。只有在阿公阿嬷家,邻居有几个小孩常常一起玩。但他出现的次数也比较少,故而总是跟别人最不熟悉的一个。
谢敏想:说不定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
门被推开时,谢敏依然傻傻地拎着自己的鞋坐在长椅上。也许是这种呆傻的样子让人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谢敏放下鞋子时,脸有些烫起来了。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小孩。八九岁的样子,比他稍微矮一点儿。穿着大同小学的制服,看样子是奔跑着来训练的,有那么一点儿轻微的喘气。大同小学离这里很远,现在不过十二点半,看样子他是下课了就过来的。说不定连饭都还没吃。他的脸,似乎在以前见过一两面,但是体校的小孩很多,也不确定是不是见过。
他背着一个书包,剃着接近光头的平头。皮肤有些黑,瘦瘦的,个子也不高。可是看起来很有气势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他手脚都比较细长导致的吧。
那个小孩看着他,问道:“你要走了吗?”
谢敏有些奇怪他的问法,就算是要问,也应该是问:你也这么早来吗?他怎么知道他就是要走了呢。
因为这句话正中谢敏的痛处,谢敏有些不悦地问:“你是谁啊?”
那个小孩走到谢敏跟前,把书包放在地上,开始脱衣服,也不回答谢敏的问话。
谢敏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啊?”
那个小孩脱下上衣,露出一排瘦瘦的排骨,不过胸部上有些微微鼓起的胸肌。看来也是练习了比较久的孩子了,不知是训练什么的。他转头看向谢敏,说:“我爸跟我说,问别人名字前,要先报上自己名字。”
这小鬼,明明年纪比他还小,却这么拽啊?谢敏很是不爽了,说:“是你自己先跟我讲话的。”
那个小孩正气凛然地说:“我又不想知道你是谁。”
谢敏很少和人吵架。如前所述,他自小伙伴不多,体校里面由于母亲的关系也没人欺负他,加上父母管教比较严格,所以他几乎没有这种被人挑衅的机会。当他意识到这个小孩在挑衅他的时候,显然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生气的时候。
他看着那个孩子。因为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导致了他只能长久地看着那个孩子的脸。
其实他长得挺好看的。长眉毛,没有什么杂毛,眼睛长长的,眼珠子很黑。鼻子和嘴都很端正。但是严格地说,绝对不是大人喜欢的小孩子的样子。大人喜欢的小孩,是那种皮肤白白的,不能太瘦的,看起来活泼可爱或者害羞一点都没关系。但是绝对不是这种一脸堂堂正正的拽得不行的小孩。而且还是光头。
谢敏看了他很久,站起来,决定教训一下这个没大没小的小鬼。
“你几岁?”谢敏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孩子身前,看起来有些傲慢地问道。
“九岁。”那孩子穿上运动服,又是用那种老实坦荡到让人火大的态度回答。
“我练散打。你呢?”谢敏看着他头顶由于剪太短而一根根竖起来的头发中间的头皮,克制着自己拍他脑袋的想法。
“我练跆拳道。”那个小鬼光明磊落地看着谢敏。
他看人一直都这个样子吗?这种看人的方法,会让本来没什么的人都不爽的,何况谢敏并不是本来没什么。
“我们单挑吧。你也是练近身的,不要说我以大欺小就好了。”谢敏把自己的鞋子踢到长椅下面,说。
那个小鬼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光明磊落。笑得谢敏真想一巴掌抽飞他。
“你笑什么?”
那个小鬼住了笑,对谢敏说:“我觉得你肯定是个好孩子。”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这样说,谢敏能开心到哪儿去吗?他意识到自己的怒火已经无法抑制之前,忽然就飞来一个劈挂腿,谢敏慌乱之中,急忙用手挡住头部。
那个小孩,带着常人没有的气势,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说:“要打就打,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于是,谢敏在离开体校的最后一天,由于和某个比他小了半岁的小孩打架,被从来没训过他的教练狠狠骂了一顿。骂到谢敏很是沮丧。至于那个小孩,鼻青脸肿地被他自己的教练训的时候,把目光看向了一脸沮丧地准备走的谢敏。
谢敏抬头看时,看见的只有他眼中溢满的笑意。
那抹揶揄得几乎像调戏的笑,让谢敏的心脏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似的,停跳了一拍。
那种似乎被人捶了一下的感觉十分难受。难受到他小学毕业由于考砸差了一分没考上一中,而只好去二中后,还时常偷偷溜回体校,希望找那个小鬼问个明白。
难道和他打架,只不过是为了调戏他吗?
遗憾的是,大多数时候,他回去的时间都是中午,他以为那个小鬼既然那天那个时间出现在那里,以后应该也会这样,只是那个以后的时间,他就是没有再碰到他。
跆拳道的训练场明明就在散打隔壁的隔壁的隔壁,这七年来也没什么印象到底见没见过,在留下了这么深刻印象以后,却再也找不到他人。
到后来,他周末时也会偶尔去一趟体校,在操场上张望那么几下。就是没办法再碰到那个小鬼。
于是谢敏想,说不定那天是梦游了啊。
谢敏关于天下第一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在和那个小鬼干架以后他才发现,连个练跆拳道的小鬼都打不赢,还天下第一个屁。
父亲和母亲离婚不到三个月的时候,父亲就再婚了。父亲娶的新妻子只有二十出头,是在五彩巷卖东西的一个姑娘。她长得很漂亮,就连谢敏这样的小孩子也知道,新妈妈十分漂亮。皮肤白白的,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父亲让谢敏叫她妈妈,谢敏擅自改成了小妈。那天这么叫之后,小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在结婚之后不久,小妈的肚子就开始变大。奶奶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有四个月了。那个时候,父亲单位在沿河路的集资建房装修好了,小妈说很想搬到新家住。他们搬过去时,谢敏很自觉地对父亲说:我要去北门和阿公阿嬷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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