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转头对一旁的岳钟琪道:“岳将军,从此刻开始,但凡还有尚未抵达集合地点的士兵,不必再让他们入列了,直接拖出去军法处置!”
岳钟琪眼皮跳了跳,沉声道:“是!”
众将士一片哗然,甚至有胆大者躲在人群中小声抗议。
傅恒缓缓步下号令台,从方阵前慢慢走过,锐利的视线将他们一列列扫过。也许是迫于这位年轻将领周身所散发出来的不可思议的震慑力,他所到之处,喧哗声渐渐弱了下去。
“相信各位从军以来都有些年数了,对于初入军队时必背的军法制度也一定不会陌生,”傅恒穿梭在队列之中,一边走一边道,“有谁认为我刚才的处置有失公正,大可以站出来,拿出你的理由来说服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再作声。
傅恒走到一列队伍面前,视线落到了其中两个人的脸上,渐渐收住了脚步,“我听闻,现在旧部队中还存在所谓的‘张派’和‘庆派’,不遵守军纪,不服从军令,自由散漫,沉溺于派系之争。过往的一切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是从此刻起,希望大家能够服从上级整编,如果再出现抵触挑衅滋事者,一律军法处置,绝不姑息纵容。大家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声音大一点。”
“明白了!!!”
人群中,脸色苍白的宜勒图和札克丹默默低下了头去。
【注】一柱香燃尽,相当于半个时辰,也就是现在的一个小时。
第43章
屋外士兵的操练声渐渐弱了下去,响儿往火炉里添了一些木柴,瞄了一眼榻上闭眼假寐的傅恒,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掀开帐帘的一角,往外头张望了一下。
夜色渐浓,最后一拨操练的士兵也已渐渐散去,整个营地突然之间变得空旷而寂静,只有远处轮岗交班的士兵偶尔传来铠甲摩擦的声音。
响儿回头看了看傅恒,手中的书卷已悄无声息地滑落在榻边,鼻息渐缓,似乎睡得很沉。她眼珠子一转,蹑手蹑脚地掀开帐帘,刚要探出头去——
“上哪去?”
响儿脊背一凛,撇了撇嘴,认命地缩回脖子,转头嘿嘿一笑:“六爷您还没睡啊?”
“我有说我睡着了吗?”
“可是您刚才明明——”响儿突然语音一顿,既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瞪起了眼珠子:“六爷您变了!”
“哦?”
“您以前从不这样消遣响儿的。”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吧,陪着你这个鬼灵精这么久了,我好歹也要自我修炼一下的不是?”
响儿还要发作,却被傅恒用手势打住了:“我知道你这几天在屋子里憋得慌,不过今天晚上不行,你要在这里陪着我。”
响儿一愣,突然脸上红了起来:“六爷怎么突然讲这种话……”
“今天晚上你要负责保护我。”
“哈?”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皇上不是给了你特使的令牌么,你当你是跟来吃闲饭的?”
“知道啦知道啦!”响儿气呼呼地坐回火炉旁,拿着木柴钳子撒气。
这时有人在外头清咳了一声:“傅帅,休息了么?”
“是岳将军么?”傅恒一改方才的倦怠之色,抖擞起精神从榻上坐起身来,“快请进吧。”
来人正是岳钟琪,只见他捧着一卷羊皮纸卷掀帘进来道:“傅帅,您要的金川地图,我已经让那两名盐贩绘制出来了。”
傅恒脸上一喜,忙从岳钟琪手中接过地图,凑到火烛旁,一边看,一边又展开床榻上的另一幅,细细地对照。
岳钟琪有些吃惊:“那不是张广泗将军的地图么?”
“我让响儿帮我偷偷借了出来。”傅恒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原本想光明正大去借的,但是为免打草惊蛇,还是做一回小人好了。”
岳钟琪不明白他所指的“打草惊蛇”是什么意思,仍是有些忡怔。
这时营帐外响起了一阵喧闹,只听张广泗苍哑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知傅帅深夜邀请我的两位参谋是何意?老朽倒要亲自来问一问!”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傅恒迅速收起了那副旧地图,此时海兰察已掀开了帐帘,他的身后跟着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以及柱着木杖的张广泗。
其实张广泗的年龄并不算太大,但由于近几年的战败挫折,他的身子已经明显地佝偻了下去,面目竟比岳钟琪还要显得苍老。
海兰察有些尴尬地对傅恒道:“傅帅,我原本是遵了你的命令去请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但中途遇到了张广泗将军,他非要跟来看看。”
“无妨,”傅恒不在意地笑了笑,既然张将军也来了,那么大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说着展开新制的那副金川地图,递到张广泗面前,问道:“张将军,您看,这幅地图绘制地如何?”
张广泗细细扫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这地图是哪里来的?”
“听说张将军身边有一幅由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献上来的最为完备的地图,不知与这幅比起来,哪一幅更精细一些?”
“我那一幅尚存在许多当地人还未涉足的盲区,所以严格来说算不上精细,但是这一幅,是我见到的绘制最为精细的地图了。”
傅恒佯装不解:“那就奇怪了,为何身为当地人的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提供的地图尚留有许多盲区,而我只是随便请了两个盐贩子,就能绘制出比当地人更为精细的地图呢?”
傅恒话音一落,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脸色大变,支吾着道:“那……那是因为……”
张广泗的眼神逐渐变得阴骘,抬起手朝着土目苍旺狠狠扇了下去:“居然用假地图来诓我!”
土目苍旺被打得晕头转向,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发愣。倒是土舍良尔吉反应较快,他们投靠张广泗这些年,早已熟谙张广泗的为人,见东窗事发,料定已没有了寰转的余地,于是拉了土目苍旺转身就跑。
海兰察大喝一声:“拿下!”立即有三四名守在门外的士兵手脚利落地拦截住了二人,将他们反扭到傅恒面前。
张广泗余怒未消,冲上去还欲对他们拳打脚踢,却被傅恒及时拦了下来。
土舍良尔吉梗着脖子嚷道:“我不甘心,我们兄弟二人在军中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居然被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搅了好事!”
“那是因为你们还忍得不够彻底!”傅恒凉凉地回了一句。
兄弟二人一怔,只听傅恒道:“其实在张将军营帐外见到你们的第一面起,我就对你们起了疑心。”
“为什么,我们对你可什么都没做!”
“是因为你们那诡异的服装。”傅恒指了指二人的衣襟,“你们的服饰已经完全改换成了我们满人的装束,但是在细节方面仍旧保留着你们民族特有的穿衣方式,比如衣襟上的纽扣。这让你们的服装从总体上来看,总显得有些不协调。”
“那又怎么样?我们毕竟是金川人,难道不允许有自己的穿衣方式吗?别以为我们投靠了清军,就完全抛弃了自己民族的自尊!”
“你说的没错,既然你们有如此强烈的民族自尊,又为何要逢迎我们满族人,改穿满族的服装,你们完全可以保留自己的服饰不是吗?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们如此刻意的逢迎,是为了掩饰你们内心的真正目的。”
土舍良尔吉将头一扭,道:“我们也不想逢迎别人,但是没办法,我们被莎罗奔打败了,只能依靠你们清军来帮助我们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土地和权力。我们也是寄人篱下……”
“我也曾经如此推测过。”傅恒面无表情地接下他的话,“但是这几日我曾在军营中私下了解了一些‘张派’将士们的心态,我发现许多将士的抵触情绪,都是经由你们兄弟二人调拨而起的。你们在军营中大肆宣扬张广泗的个人功绩,表现出对新任总督的不满,不论是以前的庆复,还是现在的我。我倒想问一句,你们与张广泗将军之间的关系,究竟密切到了何种程度,以致于你们像狗一样忠心护主?”
被当面提到名字的张广泗面色僵硬地站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但是因为错信小人,此刻的他也明白自己毫无发言立场,于是继续阴郁地生着闷气。
只听傅恒继续道:“但是你们如此维护张广泗,让军队中因派系斗争而分裂,如此消弱清军的势力,对于你们原本所谓‘要夺回失去的土地和权力’的初衷背道而驰,于是我就猜测,其实你们投靠清军,并不是为了帮助清军剿灭莎罗奔,你们不过是潜伏在张广泗身边的间谍——而这张地图,正好证实了我的猜测。”
傅恒说着,抖了抖手中的地图,在二人面前铺了开来。
张广泗这才发现,自己藏在营帐中的地图竟然神奇地出现在了傅恒手中,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对视一眼,知道再也蒙混不过去了,忽然大吼一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身后压制住自己的几个士兵震了开去,不管不顾地朝傅恒扑了过来。
傅恒急步后退,响儿一声清喝,飞身挡在了傅恒面前,但她终究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同时应付两个壮汉,明显力不从心。这时海兰察与岳钟琪也从巨变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忙一人一个与兄弟二人缠斗在了一起。
响儿刚松了一口气,忽听身后一声闷哼,她回头一看,只见傅恒一手护住自己的胳膊,指缝间不断地淌下血来,在他的身侧,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男子正举着染血的短匕,再次欺近傅恒!
第44章
“六爷!”响儿大惊失色,手腕急翻,奋不顾身地挡下了黑衣男子几乎拼尽全力的一击。
“噌——!”剑身骤颤的瞬间,响儿只觉虎口一麻,身子跟着急速下坠,她尚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好强的杀气!”
这个黑衣男子的剑术并不如何精湛,即便是并不擅长近身搏斗的响儿,也可以探测出他几乎毫无招式可言的剑法,但是那清瘦的身躯中迸发出来的杀意,却让响儿在正面接触到那一双凛冽眼眸的瞬间不禁为之冻结。
“响儿!”被护在身后的傅恒传来急切的呼唤,立即拉回了她有些恍惚的神智,眼前剑光一闪,对方的短匕硬生生擦着自己的剑刃往胸口直刺过来。
性命攸关的时刻,响儿完全清醒过来了,只见她单足点地,一声清喝,身子以难以想象的灵动的姿势腾空而起,化作一只轻盈的白鹤自上空俯刺而下。
黑衣男子的眼眸中闪过刹那的惊诧,但是很快,他本能地举匕格挡。
“上当了!”响儿眼中露出了得逞的笑意,一剑搁上男子的短匕,另一只手两指成剑,直点对方腕口。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匕首跌落在地,直峭峭地插入坚硬的石块之中。
响儿几乎不给对方反抗的机会,瞬间移至男子背后,踢了他的后膝一脚,男子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的同时,冰冷的剑刃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
——刺杀失败了。男子的眼眸迅速地灰败下去,然而他昂首挺胸地跪在那里,直愣愣地瞪视着傅恒,丝毫不肯露出服输的神色。
帐篷的另一端,被双双制服的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眼见黑衣男子也失手被擒,不禁绝望地伏地啜泣。
黑衣男子却突然开了口,冲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两人叽里咕噜地吼了一番,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两人立即止住了眼泪,也跟着昂首挺胸地直起了身子,瞪了在场的人一眼,露出满脸不屑的神色。
那黑衣男子转向傅恒,突然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成语学得不错。”已经恢复了镇定的傅恒不急不徐地在皮毡上坐了下来,盯视着黑衣男子道:“看你的年龄不大,今年几岁了?”
“十六岁!”黑衣男子毫不隐瞒,却仍旧是一副拽到天边的样子。
“咦?”拿剑抵着他的响儿大感意外,没想到这个人高马大的黑衣男子居然只有十六岁。
“跟我们响儿差不多年纪嘛。”傅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呸!谁要跟这野小子差不多年纪?!”
“我也呸!”黑衣男子跟着啐了一口,“我也不要跟你们汉人差不多年纪!”
响儿来气了:“喂,野人小鬼,你搞清楚,打你们的是满人皇帝,又不是我们汉人皇帝,你有种就骂满人去啊!”
“我管你们满人还是汉人,打我们金川的都不是好人!”
“嗬,你们金川了不起啊?要盐没盐,要粮食没粮食,就算在让你们呆在刮耳崖,与世隔绝不出三个月,保管叫你们饿着肚子哭爹喊娘!”
“你——!”黑衣男子气地脸色发白,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因为响儿说的是事实。
传说中金川有淘不完的金子,但是金川地形复杂恶劣,产不出族人们赖以活命的粮食和盐巴,金子再诱人,但是不能填饱肚子,反而引来贪欲之人的窥觑,千百年来,金川之地的族人一直在迁徙,一直在逃命,却终究逃不过亡族的命运。
“咳咳!”在一旁欣赏着二人弱智式的斗嘴逐渐升级到民族自尊心的角力,傅恒终于站出来圆场了:“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男子抬起了下巴:“我的名字只有父母和尊敬、亲爱的人能叫,你们这些贼寇不配听到我的名字!”
“让我猜猜。”傅恒却似乎很有兴趣跟他聊天,“你既然那么大方告诉我年纪,说明你是个心胸坦荡的人,但是你却不肯告诉我你的姓名,恐怕你是怕我猜出你的身份。”
黑衣男子怔了怔,脸上不屑的神情有所收敛,却仍旧死不松口。
傅恒继续道:“你小小年纪,虽然剑术平平无奇,但是格斗技能却似乎经过严格的训练,这说明你在族中身份不低,至少是个贵族。”
黑衣男子的眼眸中起了波澜,却越发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再者,凭你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竟然能够一句话就喝止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说明他们二人的身份在你之下。但是在金川族人中,他们二人也算是贵族中的贵族了,居然对你一个少年俯首称臣,如此推断,你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响儿顺着傅恒的思路道:“如果说土舍良尔吉和土目苍旺在金川的身份相当于我们大清国的王爷的话,那么他岂不就是皇帝了?”
傅恒笑着摇头:“据我所知,莎罗奔至少不是个毛头小子。”
“啊,那么便是莎罗奔的儿子了!”
傅恒不答,只是笑着望向黑衣男子:“她猜得对不对呢,达瓦?”
黑衣男子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傅恒:“你是……怎么知道的?”
“据我所知,莎罗奔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达瓦’,在藏语中有‘圣洁之月’的意思,次子名叫‘罗布’,是藏语中的‘宝贝’的意思。刚才见你如此珍视自己的名字,想必名字意义非凡,不能被俗人玷污,是这样吧?”
黑衣男子没有反驳,只是毫无畏惧地盯住傅恒,半晌突然逸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我们金川的子民天不怕地不怕。我之所以敢孤身前来刺杀大清主帅,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如果神明保佑我金川,让我刺杀成功,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清兵再次退兵当然最好;但如果我刺杀失败,说明这一场血战无可避免,那么金川的子民也接受天意,大家全部都做好了准备,就在今晚决一死战吧。”
这回轮到傅恒诧异了:“今晚?”
“没错。”名叫达瓦的少年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我告诉我的父亲,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我没有回去,说明我已失手被擒,那么不论我是生是死,他们都会发起进攻,就在这夜幕降临的圆月之下,将你们满汉的贼人全部扫出金川!”
达瓦话音刚落,只听帐外传来嘹亮的号角,一声,两声,三声,逐渐的此起彼伏。
帐外骚动了起来,一名参军急冲冲掀帘进来道:“傅帅,敌人突袭我营……”他话没说完,便被眼前敌我分明的对峙状况怔得说不出话来了。
“知道了。”傅恒朝他摆了摆手,“趁夜偷袭,想必对方士兵不出百人。不论如何,先保粮草!”
“是!”参军疾步退了出去。
傅恒又打量了达瓦一眼,眼中竟有赞赏之意:“你很勇敢。”
达瓦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你不杀掉我吗?”既而恍然大悟,“对了,你们清兵都很狡猾,你是想拿我的性命威胁我父亲退兵吧,没有用的,当我决定来刺杀你时,父亲便已做好了失去儿子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