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发于:2009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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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煎药吧。”乾隆声音平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王普抬头偷觑了一下乾隆的脸色,明明是一副暴风雨前宁静的样子,却丝毫找不到爆发的契点。他又磕了磕头,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皇后的胸口起伏了一阵之后,似乎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原本惊恐的眼神也恢复了镇定。她向前走了几步,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傅恒他,还好吗?”
“太医说好生调养会挺过去的。”乾隆也回答得很平静。仿佛刚才那尴尬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他见皇后走过来,便伸出手去扶她,又加了一句:“你身子未愈,不宜夜里出来走动啊……”
皇后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血气,扯出嘴角的笑容,道:“听说傅恒受伤了,太着急了所以想过来看看……”即便如此,乾隆在挽住她的手的时候,还是非常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丝抗拒。他的心往下沉了沉,愧疚之情一点点地充塞着整个心脏。
皇后在傅恒的床边坐下,无限柔情地注视了傅恒一阵,突然自言自语道:“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乾隆抬眼看她。
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似乎还有话说,但只是微微张了张口,下半句消失在了喉间,取而代之的是盈满眼眶的泪水。
结婚三年来,乾隆第一次看见皇后的眼泪。
第30章
刺客全部落网,供出幕后主使人是从京城逃脱的弘昌。
乾隆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响儿与杨绰的下落,命人将他们带来问话。
响儿见了乾隆,老老实实地跪下来磕头,杨绰则挺直了腰板不肯跪。
乾隆饶有兴趣地问:“你对朕有什么不满么?”
杨绰道:“在父亲的大仇未报之前,我不向任何人下跪。”
“听傅恒说,你认为是我杀了你父亲?”
杨绰没有吭声。
乾隆盯着他道:“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杨绰沉默了半晌,道:“家父绝对不是中风死的,而是中毒。”
“哦?”乾隆向前倾了倾身子,等他说下去。
“在家父入殓之后,验尸的仵作在他的喉间发现了一些残留的毒液。那些毒液是融合在药物中被喝下去的。”
乾隆眉心一跳:“当时为什么不说?”
杨绰冷哼一声,道:“因为理亲王出面干涉,后来那个仵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算我要上告,也没有了人证。更何况……”他看了一眼乾隆道:“就算有证人,上告也未必有用,那些药不是皇上您吩咐给送来的么?此外,家父在临终之前曾回光返照,神智异常清醒,终于能开口说话,却只说了两个字——皇上。”
乾隆觉得是自己疏忽了,当时去探望杨名时,就觉得他有话要说,只是见他病得严重,也没太在意,只叫他好生养病,不料就此阴阳两隔。如今想来,杨名时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大事要告诉他,只是苦于开不了口,不料杨绰却因此误会了。
乾隆微微叹了口气,转头问王普:“那些药材,可是由你送去的?”
王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是奴才失职,奴才原本是照了主子您的吩咐送药材去的,不料途中遇到理亲王,说正要去探望老师,就顺路帮奴才带了去。奴才并未亲手送到杨大人府上。”
“唔……”乾隆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道:“又是理亲王弘皙。”弘皙与弘普、弘昇、弘昌那几人,从开始的伪奏折案到后来的江南海禁,到半途行刺,再到如今浮出水面的杨名时命案,一连串的事件在他的脑海中渐渐笼成一个旋涡,一个黑色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旋涡。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立。
乾隆拉回了思绪,道:“你父亲的命案,我迟早会还你一个公道的。但是你一相情愿地断定是朕害死了你的父亲,这是不是太武断了点?另外,上次夜里想要行刺朕的,是你吧?”
杨绰不料乾隆问得如此平心静气,道:“我人既然在这里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乾隆笑了笑:“那么后来那次与响儿一起救了朕的,也是你吧?”
杨绰看着乾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乾隆继续道:“这就算是将功抵过了。另外,朕想给你引见一个人。”说着,拍了拍手,只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一名女子,默默地注视着他。
杨绰猛地一怔,既而呼吸急促起来:“如安……”
乾隆招了王普和响儿出来,好让他们俩独处。
促成了一件好事,乾隆心情不错。他回头问响儿:“你这丫头两次救了朕,功不可没。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响儿转了转眼珠道:“真的可以讨赏?”
“君无戏言,你还要质疑朕么?”
响儿凑近乾隆低声道:“皇上您就把六爷赏给我吧。”
乾隆一吓,“你说什么?”
“啊,我说错了,是请皇上把响儿赏给六爷吧。”
乾隆老大不爽地展开扇子拼命扇风:“容朕……考虑考虑。”
“皇上您说了君无戏言的,不可以出尔反尔啊!”
乾隆还是那句话:“朕先考虑考虑。”
响儿又压低声音道:“皇上,有件事我忘了跟您招供了。”
“什么事?”
“上次……就是六爷受伤那天晚上,响儿因为实在不放心六爷,所以就悄悄出来想看望一下六爷,但是又怕惊动大家,所以只好躲在窗外的树上……没想到后来看到了皇上……又看到了皇后……”
乾隆倒抽一口冷气:“你——”
响儿连忙捂住嘴道:“但是皇上您放心,只要让响儿留在六爷身边伺候六爷,响儿就没有机会到处去乱嚼舌根了。”
“你你你……你竟然威胁朕?!”
“响儿跟皇上一样很喜欢六爷,皇上您就可怜可怜响儿吧……”
乾隆忙不迭地封住她的嘴巴,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你可别指望能做正室!”
响儿被捂着嘴,乖乖地点头。
“也不能做小妾!”
继续点头。
“只能做丫头!”
响儿扯下乾隆的手,开心地笑:“成交!”
傅恒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只是还得不到允许走出屋外,当然能下此禁令的除了乾隆别无他人。
半个月来乾隆每日都来探望,有时候寻着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候只是望着他发呆。
其实傅恒并不是毫无知觉。
他仍旧记得那次他奋不顾身地替乾隆挡了那一刀时,乾隆从身后将他拥入怀里的温暖,他仰起脸,看见乾隆眼中的惊恐与绝望,以及陷入黑暗之后耳边不断回响的呼唤。那时候他明白了一些以前一直不愿意坦然面对的事实,乾隆的,以及他自己的。
但是那又能如何呢?自他苏醒之后,皇后曾陆续来过两次探望他,每次都只是在他床边静静坐着,看着他,像小时候那样在他入睡的时候用掌心覆盖他的额头。只有姐姐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他其实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入睡。
皇后很少说话,却时常咳嗽,身子越来越差,面色也越来越憔悴。听随侍的丫头说,有几次看见皇后喀血了。那之后傅恒就劝皇后不必再亲自过来探望了。
皇后没有反驳,道:“是啊,你的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这个我不必再担心。只是我这身子……”
“姐姐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傅恒害怕听到她讲不吉利的话,于是匆匆地打断。
皇后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站起身来,缓缓离去。
傅恒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姐姐的背影。
不久之后,皇后已经病得无法下床了,不论乾隆请来多少太医,都束手无策。太医说:“那是心病。身体上的病可以慢慢调理,但是一旦心病入了骨髓,就等于病入膏肓了。”
傅恒不太明白姐姐的心病到底是什么,但是乾隆心里清楚。
乾隆谴走了所有的人,然后坐在皇后的床边,轻声道:“我知道你有话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憋在心里。”
皇后沉默了半晌,道:“我想见见傅恒。”
乾隆立即命人去将傅恒接来,为了方便他们姐弟俩说些体己的话,于是默默退了出去。
皇后瞧见傅恒的眼里有泪星子,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呢。”
傅恒一见到姐姐苍白得毫无血气的脸色就一阵揪心,背过头去擦眼泪。
皇后道:“傅恒,其实我原本是想看着你成家立业才安心的。不过如今,我再怎么奢望,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也没有用了。有些话不跟你交代一下,我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姐……”傅恒最怕的就是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哭了出来。
皇后止住他道:“你听我说完。”她喘了喘气,这个时候连多说几句都感到有些吃力了,“你才二十岁出头,能有今日完全是皇上的抬爱与提拔。以前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直是看着你努力的,今后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像以前一样,做事小心谨慎,要做个好官,不能辜负了皇上的厚望。还有……”她又喘了口气,道,“现在你还称得上国舅,但是以后若没有了我这个后台,你也许将面临釜底抽薪的困境。所以,万事都得有个尺度,得势的时候不要太骄横,这是为了万一失势了之后留后路,否则就会将自己逼入绝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傅恒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皇后又加了一句:“皇上对你怎么样,你一定比我清楚。但是有一点你要记着,不论皇上如何看重你,但首先他是君,你是臣。”
乾隆三年,皇后病逝于江南。被乾隆追封为孝贤纯皇后。
乾隆返回京城之后,一一处置了弘皙、弘普、弘昇、弘昌等人。傅恒则以皇后之弟被加太子太保衔,晋升协办大学士。
—完—
第31章
乾隆五年。
灰蒙蒙的天幕之下,一条蜿蜒在城区郊外的官道上,两匹快马“哒哒”地腾了一路的风尘。
“看样子是快要下雨了啊……”傅恒仰着脸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语地发出一声感叹。话音未落,天边便传来“隆隆”两声闷雷,紧接着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驾——!”只听一声清脆的女子娇喝,身边一人一马“嗖”地一下窜到前头去了。
“哎哎……”傅恒原想说“等等我”,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时候若拖人家后腿太不应景,于是手腕下猛地甩开一鞭,马蹄声立即“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雨越下越来劲,傅恒好容易赶上那个娇小的身影,侧头看了看马背上少女的脸,只见对方正鼓着腮帮子瞪视着前方,细密的雨珠子顺着她那乌黑的发辫不断地往下淌,原本咄咄逼人的一双冒火的眼睛,此刻看来却显得万分委屈。
傅恒终于忍不住了,软声软气地道:“我说响儿啊,稍微悠着点行么……我看这马的四只蹄子都开始哆嗦了,恐怕再奔个几里路就该歇菜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招来响儿两道厉眼:“害我们在这里淋雨赶路的人是谁啊?!”
“是是,都怪我一时疏忽,急急忙忙拉了你赶路,都忘记备雨具了……不过这不是马上要进城了么,再忍忍罢。”
响儿一听,怒气更盛:“六爷,我生气根本不是因为没带雨具的问题!刚才在驿站里的那帮小厮居然愣是不给我们腾房,说什么‘有京官家眷在此落脚,闲杂人等不得打扰。’您好歹也是剿灭了黑查山白莲教反贼凯旋而归的大将军哎,他们也太狗眼看人低了!”
傅恒心下一哂,好言慰道:“他们瞧见我们一身布衣打扮风尘仆仆的赶路,自然不会把我们当什么大人物了。这个世界上长了势利眼的人多了去了,你犯不着跟这些人较真。”
响儿仍不觉解气,抖了抖马鞭指着远处渐渐落入视野的城门道:“天公不作美也就罢了,这城里城外冷冷清清的连个夹道欢迎的仪式都没有,太叫人憋屈了!”
傅恒知道响儿自从跟着自己打了胜仗之后,便一直盼着回到京城能满足一下凯旋荣归的虚荣心。不料这一路上却连番遭受冷遇,难怪她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
当下他笑了笑,道:“其实我在飞书给皇上的捷报中,说大军会在二日之后抵达京城。现在你我二人简装先行,凡事就不能过于讲究了。要不这样吧,二日之后,我们两个再混入军队中去,而且我让你骑马走在最前面,告诉全京城的老百姓,赵响儿是助我剿灭黑查山反贼的巾帼女英雄,让他们都来夹道颂赞,这样可好?”
响儿听得一愣,肚子里的火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嘴上噗哧一笑道:“六爷真会说笑,仗是六爷打下来的,功劳自然也是六爷您的,我一个黄毛小丫头,充其量不过是给六爷端茶递水兼跑腿的,您要说我是巾帼女英雄,天下人会相信才有鬼。六爷您就别消遣我了,我乖乖不闹别扭了还不成么?”
忽然傅恒猛地一拉马缰,马儿立起身子长嘶一声,硬生生在城门口勒了步子。
响儿一个不留意,冲出数十步,慌忙也勒了马缰,回头问道:“六爷,出啥事儿了?”
只见傅恒怔怔抬头,仰望城墙,脸上不知是惊是喜。如此出神望了半晌,才恍然清醒,翻身跃下马来,匆匆迈了几个步子,却又立即止住。
城墙之下的阴影之中,缓缓踱出一个人影,身上穿了件灰府绸面绫罗袍,外头套着藏青色坎肩背心,负着双手,晃着折扇柄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后背,嘴角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气定神闲地望着傅恒。
“皇……主子!”傅恒噎了一下,急忙改口,双袖一甩打了个干脆利落的千儿跪下去。
乾隆慢条斯理地托了他的礼,近距离居高临下地目视着他道:“奏折中不是说二日之后才到么?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回主子,那……那是因为……”
这时望见了乾隆的响儿也早已下马奔了过来,简单地福了福身,露出一脸的谄笑:“四爷您怎么知道六爷今天回来?真是神机妙算啊!”
“你这丫头少在我面前甜言蜜语!”乾隆把脸一板,一本正经地训斥道:“怎么伺候你家主子的,瞧这一路大雨把他淋成什么样。”
响儿背过脸去撇了撇嘴,心道:“就知道心疼六爷,我不也淋成了落汤鸡了么……”
傅恒不料乾隆突然冲响儿发火,忙辩解道:“主子,这事不怪响儿……是我……”
乾隆却置若未闻,只瞪着响儿道:“你也甭歪嘴,我知道你心里骂我呢。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你别以为傅恒不说我就不知道,究竟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这点自觉还是要有的,别以为傅恒性子仁懦你就可以爬到他头上去了。”
响儿不敢抬头,翻了翻白眼,一张小嘴撇得更扭曲了——这皇上不知吃了什么火药,一见面就噼里啪啦冲她发这无名火。好在她赵响儿向来皮糙肉粗,抱着“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的乐观心态,两年来早已当炮灰当惯了。
“主、主子,真不关响儿的事,她原本还劝我随军慢行的,只是我心里着急……”
“我知道你急什么。”乾隆伸手打断他的话道,“今日是你姐姐的忌日,以你的脾性,怎么可能不拼了命赶回来?”他顿了顿,道:“我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在城楼上等着你来的。”
傅恒一怔,既而释然,笑笑无话。
君臣二人相携步入城去,只余下响儿一人牵了两匹马在背后猛做鬼脸。
傅恒回到府中,沐浴更衣之后,才入宫去跟随乾隆祭祀了孝贤纯皇后。
两年来乾隆虽然风流本性未减,却一直没有再立后。满朝百官都赞颂他对孝贤纯皇后的用情至深,当然也有不少官员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做着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美梦。
对此乾隆也是来者不拒,一一纳入后宫。只是这些豆蔻年华的少女们一旦入了深宫,任凭父母望穿秋水,却再也没有传出谁谁得宠的音讯。
这些闲言碎语傅恒不是没有耳闻,只是自从姐姐故世之后,他便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国家政事之上。他谨记着姐姐临终前的教诲,要用自己的双手打开无量仕途,而不是继续缩在“前任国舅”的虚帽之下。而这次的黑查山大捷,更显示了他从文臣转向武将的里程碑,对于此事,要说一点也不得意那是骗人的。
只是在整个祭祀的过程之中,乾隆一直脸色阴郁,满腹心事的样子让傅恒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乾隆虽然性格随和,却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此刻必定有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大事正在酝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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