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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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宫娥为太后奉上茶水,袅袅热气中太后的眼神似也有些迷濛,面颊熏得微红,双唇却难掩黯淡之色。
我唇齿翕动,略一犹豫,到底闭嘴不言。
太后抿一口茶汁,温言道:“却想说什么?”
我踌躇俄顷,施礼道:“太后慈体保重,祈勿为国事过劳。”
太后放下茶盏,慢慢笑了,“难得你有这个心,你这孩子从来不喜说这些话的。”她转动着皓腕上一串佛珠,微微叹气,“哀家近来倦得很,太医也瞧不出什么毛病来,许是真象你说得,累着了。只是这么一大摊子事总得张罗着,皇帝还年轻,要不扶持着到底不放心。”摇摇头,复又端起茶盏连啜数口后方沉吟道:“罢了,张承云的事不用你管了,自会有别人去查。只是眼下这韶烽还没定下来,边关来的文书上说拓跋等部结匪作乱,来势汹汹,又随时都有大举反扑之势,亟需一深孚众望的人去接任督侯,依兵部的意思要怎么着才好?”
“启禀太后,臣在适才来的路上已同罗大人商量过此事,自依太后和皇上的意思办才好。不过叫臣看来,眼下朝中目前并无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坐得稳督侯一位,就是有……怕也是不大适合作为封疆大吏。因此臣以为这人选还是从韶烽关里擢拔的好,任大人文武双全可担此任。”
太后玉指轻敲茶盏,脆声迭起,迟疑道:“你是说任青?他怕是做不了那些武将的主。”
“禀太后,臣在韶烽这些日子,眼见着韶烽当地官员对任大人都是恭敬得很,而武将虽然性子骄了些,但原本是因为只服膺张督侯之故,如今督侯已去,任大人执掌军权,行事十分稳妥,到臣离开韶烽时,诸将已颇不似从前,想来假以时日,任大人定可服众。”
太后沉思片刻,点头道:“眼下边关烽火不熄,如此变动不惊扰军心最好不过。只是任青到底有些勉强,须得有辅佐才好。” 转眄而笑,“这么多年,哀家倒不知道你藏了个大将在韶烽。”
来了!
我自知此事决计躲不过去,以其推诿不如坦承,“臣不敢欺瞒太后。韶烽前锋将方峻是臣在嘉平时的旧部,因战败获罪,他不甘于此,几次向臣求恳。臣看他年少,作战又勇猛,便请付太师跟罗尚书说情,这才调他去了韶烽张督侯麾下。他一去经年不还,每逢年节时才致以书信问候,是以臣也没把这种瓜葛放在心上。”
太后点头,眉眼略弯,“难得是个有良心的人。”
“回太后,正是如此。可臣究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真正提携他的却是张督侯,是以此人对张督侯方称得上一片耿耿。如此去韶烽他对臣恭敬不假,但实则却是诸事自有决断。”
太后眉头一展,拍手笑道:“自有决断?要你这么说,让他当这韶烽的家不是更好?”
“臣却不以为如此。方峻虽然忠勇,终究只是精于行军打仗,督侯为一方大员,需打理诸般事务,方峻年轻气盛短于磨练,只怕是不妥,若说是辅佐任大人倒是一把好手,太后陛下也可平添一助力。”
太后目光闪动,仿佛在细细思忖度量,半晌笑道:“倒是你想得周到,哀家再琢磨琢磨,这个事总要定下来。”
此话题总算告一段落,我见太后面现倦怠,便欲开口言去,却见太后凤目一扫,悠悠的道:“你去韶烽的这些日子有事让哀家担足了心,许是病根就这么落下的。”
这话却有些古怪,我捕捉到她眼角那一抹寒光,胸口不由一紧,垂了首不敢答话。
太后神色忽然哀婉,“虽在万人之上,可如今哀家也就剩皇上这么一个骨中骨血中血,眼见他还是少时的玩性心里当真急得很,做什么不好,非要出宫去玩,又没人在身边护卫,让哀家好不担心。”
我心里砰砰乱跳,已隐隐想到了什么,一时只觉惶然。
“眼下京畿已有人开始嚼舌,哀家实在不愿意听这些流言蜚语。”她轻轻叹口气,“好在如今你也回来了,就速速替哀家把这事办了,只不过此事关系圣誉,最好莫要假于人手。”
此种辛秘从来只由大内侍卫亲为,如今却要把我一个宫外之人搅进去,个中关窍不言自明。
我心中烦恶欲吐,只得死死攥起双全抵在身旁,勉强自己不让声音打颤,“臣谨遵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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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慈宁宫已是掌灯时分,千门灯火流泻如波,与苍旻群星交相映衬,却愈发透出夜的晦暗冷寂。
我心思沉重,脚下如拖了泥一般,慢腾腾的来到宫门外,却听到有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回头却见礼部尚书江琼正含笑招手。
客气寒暄一番后,我奇道:“不是说陛下已经休息了么,且又这般晚了,为何江大人才出宫来?”
江琼苦笑道:“可不正是如此?唉,说来话长,边侍郎你不在京中这些日子,可是发生了不小的事。”
我扬眉,“哦?还望江大人不吝告知。”
“可不就是迦蓝国的使节?你也知道迦蓝远得紧,三五年才能来朝贡一次,这次来让太后很是高兴,说起来都是因为这些年来宫中常用的甲煎口脂,里面除了惯用的甘松艾纳等香料,还特地掺了迦蓝的贡品卉荛香。唉,本来也无事,太后还甚为高兴,还赏赐了不少东西。谁晓得这些迦蓝人命不好,会在回去的途中遇到匪徒,被洗劫一空不说,还连带着送了命。”
我一惊,“可去迦蓝定要经过函雍。”
江琼叹气,“就是在函雍附近的全安府,那可是西定候简卓的地面。太后听说此事自然好生不快,皇上仁孝,也是好几夜没睡着,下旨把西定候狠斥了一番,责令他月内必要将凶徒缉拿归案。这下可有简督侯头痛的了。”说着连连摇头。
我也黯然无语,半晌叹息道:“希望皇天保佑,西定候能早日将一干凶犯正法。”

祝融峰下一回首 即是此生长别离

虽然奔波多日极为疲倦,我只是睡不着,手中捏了本书,对了一窗烛火独自怔忡,
已有虎啸营亲信部属星夜前来问候请令,他们的眼神令我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究挥手令他们散去。
漫长夜色未晓,霜月中庭芜白露凄清,而秋风四面,吹不起叶尽的枯枝。
苦挨不知多久,眼前烛火开始模糊,渐渐连成闪烁的一片,我眼皮好生沉重,周遭朦朦胧胧,最终一点声息也无。
啪!
就在无比静谧中,突然有啪的一声响起,我一个激灵猛睁开眼,这才发现原来自己适才已然伏案小憩,书也自手中滑脱直击到地面。
我揉着眼睛俯身去拣书,头上又是劈啦作响,原来是一个灯花爆了开去。拾书的手微微一震,我心口蓦地一阵悸动,极为不安的感觉刹那间传遍全身。
我熄灭灯火推开房门走到院落中倾听周遭,隐隐觉察到极远处仿佛有嘈杂的声音传来,虽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依旧似有若无,几如错觉。
一名当值的亲兵闻声小跑过来,我吩咐他出去看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应命而去,不多时已转回,禀告说是碰到更夫,打听到原来城东起火,官府已连调三个营的水龙军去扑救。
我如遭雷击,登时僵在当地。
城东?……城东!
小哨子胡同!
素姬!
火这样大,凄狂炽烈的火焰似要熔化整个世间,似我此时昏聩惶恐的神志。
火舌肆虐,一条条琮狭窄的喉舌间喷吐飞舞,自我曾熟悉的,曾有人撑伞而过的小径中喷薄涌出。
我茫然的瞪视这一切,几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什么?这些哀嚎声,哭泣声,呻吟声,它们又是什么?
人形幢幢都是火中魅影,风又大起来,仿佛搅扰着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在我耳旁喧嚣叫嚷嘶吼。
可我什么也听不清。
什么也听不清。
烈焰狂啸。
身子好像在颤,我不知道,好像在颤,自己在颤抖,我低下头,看到有人在扯我的马缰,云琮被拉咴咴长鸣。
--边大人!边大人!不要再向前了!
他在说谁?我?
忽然清醒过来,忽然没了力气,几乎要从马背上率下来,我尽力拽住马鬃,身体半伏在鞍梁上,勉强支起头。
眼前只有梦魇。
天空也烤成赭红色,望不见边际的红色海中,那宇楼阁如一艘渐渐沉没的小船逐渐被巨浪吞噬。
轰然一声,它的屋檐已塌入深渊。
过去,这个时节,它已挂满轻霜,洁净的雪意便是这苍茫无依世间最后一点清凉。
我想伸手去抓紧那清凉的慰藉,仿佛要挽留不堪一生中残存的光亮,迎面扑来的,却是灼人的热浪。这般滚烫炽热,灼透血泪,烧尽所有生机。
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不断的沉下去,直到坠落到无尽的深渊。
濛濛细雨中有人曾对我说:妾身自当在此地守候。
她曾等了多久。
我来了,却也迟了。
只是,纵然迟,始终来了。
我挺直身体,猛然揪扯缰绳,小腿夹磕马蹬,全身发力便欲冲入火焰中去。
只是云琮,一直温顺的陪伴我多年的云琮,竟是怎么也不肯动,它不停的引颈嘶鸣,四蹄却牢牢钉入地下,任我如何催促,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前进一步。
我狠狠一击马颈,甩蹬翻下马鞍,疾奔数步,将要踏入火焰中去。
旁边突有人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臂膀,正在此时腰间也被人死死揽住,我怒急之下,飞起一肘击开身后来人,一脚扫翻旁边阻碍。
又有些影子涌过来,层层缠上,而面前火光冲天,不时有楼宇在烈焰中坍塌毁灭。
他们到底挡我路干什么!
我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几乎要片片裂开,急得发了狠,不管不顾,一阵扫堂腿过去,将来人统统踹倒在地。
让我进去!我要救她!
这些呐喊在胸膛中一声声炸开,却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滚开,滚,滚!
眼前一片乱影,和着血与火,分不清恶梦还是清醒。
有个影子倒下去,却死拽着我的脚不放,我连踢数脚竟挣脱不开,在纷飞的尘土与灰烬中,我清清楚楚听到他嘶哑的声音。
――将军,事已不可为!保重自己!
事已不可为。
以为自己听不到,偏偏字字入耳。
听清他的话,这样清楚,清楚到每个字都激起剧痛的纤颤,从耳廓一直传到心里,而又沿原路折回,反反复复,绵延不休。
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最后一滴血也流到尽头,只剩干涸的脉管,再无生机与博动。
我定立在地,停止一切举动,就这样沉默下去。
眼前这片火海,茫茫的,吞噬一切,生命。
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又有谁了解火海中的人,多少年后,谁又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在那春雨滴落的夜晚,她与那曲关山月,她的哀愁与秘密。
曾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不会再痛了。
火,正在烧着她的笑靥与长发,火苗舔噬着肌肤,非常疼痛。
那么,烧大一点,再大一点,让她快一点走,不要折磨她,不要折磨她,不要让她这么疼,快一点,快一点走。
呵,我欠你好多。
只是这一生已许了人,且下一世也还不清。
那么,来世的来世,再相见。
或者,最好忘了我,永远忘了我。
背后传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得得得,得得得。
我转过身,看到许多马匹风驰电掣般的闯过人群,正中那袍色和这火光一样灼人双目。
他怎么来了?
奇怪。
我麻木的想着,又回头去看那炽烈的火焰,空中道道水流洒落,却都被蒸成白色的水汽。
没用的。
谁也救不了。
我清醒的注视所有发生的一切,每一丝痕迹都被牢牢的刻在眼睛上,哪怕是眨眼渺目的瞬间,眼前的火焰也一直没有停下来。
合拢双眼也可看得见,扣紧双耳也听到。
这便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东西。
好像有谁在说什么,我转眸看他一眼,有点烦。
有人在腿窝里踢了一脚,让我有些踉跄。
有人凑到耳边低低的说:边将军,见驾!
我有些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仔细想了想,扫视了一圈,看到黑压压跪了无数人。
哦,来的是皇帝,我也该跪的。
扑嗵,我直挺挺的跪下,仍旧扭着脖子去看那些似乎永远也无法熄灭的大火。
皇帝遥望那片火宅,一眨不眨,一动不动,烟火熏过来,那本火光中明灭不定的脸色,也渐渐燎成了铅灰色,于灰败中隐隐透出一股冷硬与狠戾。
巨响迭起,火苗如游蛇般在四下蹿曳,很快周遭更多的房屋已成了红彤彤的一片。
有人扯住我的袖子,声嘶力竭的吼叫。
――请大人保护皇上快走,这里危险!”
通亮的赤色里,他乌青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一痕痕染上我的袖口,很快将青色的衣裳洇成污糟的深褐。
我沉默的看着那汪哀艳的血渍,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你看,生命的尽头就是这样的颜色,那么,早一点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山重水复,迤逦曲折,总归不过在这条路上消磨罢了。
然而他又一次抓住我的臂膀,不屈不挠,嗓子被火苗熏得沙哑,“将军,请保护皇上先走!”
然后有更多的血飞上衣袂,迸溅的血意令我的眼神片刻停驻。
我缓缓的抬眸,面对眼前这个人的脸孔,有些恍惚的记起自己那些不留余地的出手,伤了他,伤了很多人。
原来这晚,我与这肆虐的烈焰一道,做了刽子手。
这辛苦的人世,原来已经走了这么久。
原来生命的真相,便是这条荆棘丛生的坎途,双脚踏过的是,弱者的血肉。
那么,就这样蹒跚着挣扎到终点吧,不许回头,不许停留。
他好像还打算说什么,我已伸手按过他的肩头,劲气从手心缓缓传递去护住他紊乱衰弱的心脉,同时在慢慢的点头,“我明白。”
皇帝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的样子令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我身上。
我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微一转念便再度叮咛,“既然火势已不能遏制,就叫水龙军将两旁房屋都速速拆掉,以免波及更多百姓。”
一片惶恐的骚动中,天子依旧默然立于炎炎火光下,任一袭衣袂在风中飘然飞响。
他凝然而对,直面这倾城烈焰,眼神如冰雕般冷冽肃穆,唇角睫毛也不曾有纹丝悸动。
这让我有了些微的疑虑,眼前这情这景仿佛不过是倒映水中的稀薄的落日,一阵清风扫过,便将击碎这幻影。
然而月色分明惨亮,空中分明满是灼热的气息,连心肺都烤得焦烫。
我俯身于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声音响起,“皇上万金之体,请莫身临险地,臣恳请陛下离开此地。”
他仿佛没有听到,或者佯作没有听到,却在唇边泛起一丝笑影,虚弱而憔悴,几似错觉。
我依旧维持着跪倒不动的姿势,静候片刻见他全无应对,便再次将同样的话重复一遍,依旧是平静无波的语气。
然后他唇角的笑影清晰了起来,明亮又锋利,象一把薄薄的刀,眼神却异常淡漠,如同初冬的清晨,落上刀锋上的那层轻霜。
“怎么,你怕了?”
他的眼神象一扇窗,风吹动的窗,颤动的窗,危险的窗,推开之后,便现出另一重险地。
“这要走了?怎么不去救人?”他的笑容愈来愈深,好像用匕首在脸上用力刻下似的狰狞和僵硬,“怎么,原来边将军除了杀人放火之外,便只会逃么?”
忽然间他伸手朝前挥去,马鞭嗖的从他手中击出,鞭梢划出刺眼的曲线,割破了一直笼在我们之间的,那层欲言又止的纱。
我不语,只抬头看着他,他眼睛的最深处燃着记忆的火把,火光烈烈,照出我身后那接连颓塌的楼阁。
此时,那里的火烧得怎样癫狂呢,会不会连那半枚断钗也熔成了灰烬?
手心有些刺痛,似如那时钗尖戳进皮肉,开始滴血。
他的鞭子在手里打着颤,借着通天的火光看过去,象一条瑟瑟发抖的蛇,影子悉窣凌乱。
呵,蛇也会发抖的么?
他的声音冷而腻,毒信般舔舐过耳郭,“这场景好像很熟,难道没有让你想起什么?”
家中那些菲薄的首饰,便是她此生唯一活过的痕迹吧。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一颗心早已沦陷为野兽出没的沼泽,种种环生的险象都可以如履平地,而眼下这把烈火在嗤笑我说,你不过如同多年前一样,这双手无法保护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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