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料中一样,那扇褐色橡木小门从里边锁得紧紧的,还好我曾跟随名师学习过怎麽撬锁,所以还不成为困难。当下取下领带夹掰直,插进锁孔里稍稍一别,随著咯哒咯哒几声轻响,小门被推开了。
小丫头楞楞的盯著门,估计正在奇怪呢,冷不防看到我,肩膀一缩现出点惊慌来,“你,你怎麽进来的?”
我低头重新夹好领带,“走进来的啊,要不你以为我怎麽进来的?”
她的脸涨得通红,“我说过不想见你!”
“可我没说不想见你啊。”
她气得瞪圆眼珠,猛一挥手,把手上那本厚书狠狠摔过来。
我扬手在半空接住,掉过来一看原来是本《梅里美文集》。
耶,还正好。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按照你哥哥的要求,我不仅仅要教你数学,还要再加语文。”我挠挠头,“当然西班牙语什麽的就不在我负责范围了。”
小丫头咬著牙不吭声,眼里喷著熊熊怒火,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迅速结束战役,“既然你喜欢梅里美,那今天我们就来分析一下马铁奥这个家夥怎麽样?”
她嗤了一声,转动轮椅到窗边,只留个背影给我,“你给我滚!”
我叹口气,“好吧。我滚。”
她似乎没想到我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回答,飞快的回头瞥了我一眼,眼光非常之不友好,然而随著我的脚步逐渐向她的方向奔去时愤怒的神色终於为惊惶所替代,“你想干嘛?!”她大喊起来。
这丫头嗓门真不小,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
“干嘛?当然是按你的意思滚了。”我摊手微笑。
她依然有点慌乱,小小的身子在轮椅埋得更深,“你,你滚!马上!”
“好,”我将书卷巴卷罢塞进口袋里,略略掂量了一下轮椅重量後,伸手将她肩上的羊绒披毯拉得紧了些,便顶著小姑娘发白的脸色弓身将她整个人连著轮椅一起抱了起来。
她吓得啊的大叫一声,两只手紧紧把住轮椅扶手,“你,你干什麽?”
还好,不太重。
“带著你一起滚啊。”
“你快放我下来!快点!”
我下颌稍稍调个方向,避开那些毛茸茸的刮得让我想发笑的羊毛,“天气这麽好,不到花园里去对不起自己,我带你下去。”
她在轮椅里拼命挣扎,耳旁的声音更加尖锐几分,“我不要出去,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眼见我一步步半点也不犹豫朝门口走去,转而放声大喊她保护者的名字,“苏!苏!苏!”这招果然有效,没等我挪两步苏已出现在门旁,见到眼前的一切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我朝她点点头,“苏,拜托你把门开大点。”
她攥起拳头盯住我,“你要干什麽?快放下致小姐!”
丫头左拧右晃的,还真沈。
“我要带她去花园上课,快点,打开门。”与此同时怀里的小家夥开始一边用拳头砸我的胸口一边气焰嚣张的喊,“苏,苏,快放我下来,再把他揍一顿!”
在双重夹击之下的苏有瞬间的手足无措,她茫然的看著我们,脚步刚一踏前又收回。
我冲她挤咕挤咕眼睛,“拜托,苏,开门。”身子已经靠上前去。
她咬了咬嘴唇,显然心情矛盾,可终於还是敞开门,同时偏到了一侧。
我笑著向她致谢,而对头则哑了火,但也仅仅片刻而已便又拼命喊起来,“苏你干什麽!快过来放下我!快点!”
这丫头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回头看一眼苏,见她紧跟於我们身後,秀眉微簇,嘴唇已被咬得失去了血色,脸上却染出一片不安的嫣红。
我冲她打过一个赞赏的眼神,胁著吱哇乱叫的尖嗓门来到长廊里。
这阵高分贝的调子早就引起好几个人奔上楼来,卫太太和霍伦也在其中,在看到我们的一瞬他们也和苏一样眼睛开始发直。我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以示这绝不是幻影。
“卫太太,清你去厨房取些蓝莓派和牛奶什麽的,我想你的小姐有点饿了;还有什麽人能搬张凳子来吗?我们要在花园里上课,谢谢。”
於是我们就在女孩子震耳欲聋的喊叫和仆人们纷纷乱乱的脚步声中来到了楼下的花园。
当轮椅终於被放置在大榕树下时,我的左颊也同时挨了火辣辣的一掴。我拧拧眉,看到小姑娘的两只眼睛被怒气鼓动要挣出眼眶,两排牙齿咬得咯咯做响,擎著刚刚击出脆响的巴掌,似乎打算冲上来咬我几口。
真象一只竖著毛挠爪子的小猫。
我退後几步,把高背椅和圆几拉到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再坐下从衣袋里抽出书,笑嘻嘻的扬了扬。
“现在开课,你觉得上午两个小时怎麽样?中间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她气得眼白都在发红,“我不上,我不上!”她使劲捶著扶手,“苏,苏!”
苏挺身站在门廊处,面上虽然竭力镇定,但绷直的脊背却明白无误的泄漏出紧张与焦灼,此刻听到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喊叫,碧波般的眸子更溅开一圈圈的涟漪,便身不由主的迈出一步,而我则牢牢摄住她的双瞳,唇角弯出一个安稳的微笑。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试探,碰撞,胶著,而後彼此交错,融汇,最终达成某种平衡与妥协。她的目光转为平静,容色也再度沈著下来,迈出的右腿又收了回去。
小孩使劲嚷嚷半天,却始终不见一个人出来帮忙,总算明白了眼下自己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不会有友邦部队的支援,终於闭上了嘴巴,改为用刀片似的眼神从头到脚轮番扎我。
安静了啊。
我满意的翻开书,“这个故事你看过了吧。女孩子应该不太喜欢吧。你感觉怎麽样?”
小姑娘剜我一眼,飞快的堵住自己耳朵,看样子是打算负隅顽抗到底。
她红得象苹果似的小脸逗得我想乐,不过说到苹果……我忽然嗅到了蓝莓派的香味,回头望到手里卫太太正朝这边走来,双手端著盛满各种水果和甜点的托盘,她边走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瞄我,一张胖乎乎的脸皱成了橘子皮。我站起身接过餐盘,低头闻著食物诱人的香气,咂了咂嘴巴。
“谢谢,我没有吃早餐,”瞅一眼正捂著耳朵企图用眼宰我的小孩,我低声说,“这个丫头好像也两顿没吃了,麻烦您能不能再做点东西来呢?”
橘子纹抽得更深了,“我该做点什麽呢?”
我咬口蓝莓派,味道真是好啊,“随便,什麽闻起来最香您就做什麽。谢谢。”
她狐疑的点点头,便在不时的一步三回首中走入房子里。
说起来梅里美的小说我也很久没看了,趁咽东西的时候又重新翻了一遍。哎,它们依然这样的优美,充满魅力的主人公,执著的唯美与优雅,象可爱的蓝莓派一样滋味佳妙。
当吞进最後一口牛奶的时候,我注意玻璃杯上小丫头的倒影已经不那麽坚硬了,摁在耳朵上的巴掌也摊到了膝盖上,有点沮丧的姿势啊。
我放下杯子,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向她笑,“我吃饱了,咱们可以开始上课了。”
她冷冷盯著我,终于冒出句话来,“我还没吃呢。”
我垂首翻回马铁奥那一篇,“你觉得梅里美想通过这个主人公表达什麽观点?”
“我要吃饭!”
我吃惊的抬头,“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吃饭。”
小丫头的白牙闪出缕缕寒光,“我现在想吃,去给我拿!”
我叹口气,“你要肯说个请字在下乐意帮忙。”
她别过脸,坚决不肯理我。
不知饭牛扒做好没有。我向房子里扫了一眼,不见卫太太蠕动的身影,只有苏面沉似水,抱胸立於门前,正仰头望著天上悠悠浮云。
“我看大概……”就在转头一瞬,我猛一眼望见玻璃乍出道白光,那光亮得让人惊心,我心头一震,待要继续捕捉,它却已倏然无踪。
上个课也不消停,当老师真是多灾多难。
远处苏瞧白云瞧得正高兴,看起来一时回不过神。我将书丢在桌子上,走到小丫头面前。後者正用“滚开,少烦我”这样的眼神瞪我。
“嗨,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你喂饱,咱们先去找卫太太。”
她拗著脖子不出声。
“那好。我们走吧。”我俯下身遮住她的左侧,尽量让声音显得温柔。
“你走开,我……”
白光骤然一闪。
来了!
我脚下用力一蹬,猛揽过小丫头的脖子,呼的一声将她整个儿掀到草地上,身子随之一滑合身压了上去。就在此时一股灼热已蹿上肩膀,来不及细想,我蓦的缩头,背部一弓,将掩在下面的小姑娘连头带脚包在怀里。
肘窝里的人发不出声,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抽得紧紧的,我屏息伏地,听到远处众人发出惊呼,间杂於内的,是极轻极轻啪的一声响。
我出了口气,半撑起身子,抬头只见苏已急速跑到面前,她一眼落在我的左肩,脸上血色刹那褪了干干净净,脚步僵直在那里好像木雕石塑。
我一扬下巴,向她飞快的甩个眼色,不动声色的将吓得发呆的小姑娘弯臂抱了起来。
她直直的盯著我,长长的头发顺著我的手臂滑了下去,露出半张毁损得异常严重的脸孔,象烧焦的草地,萎皱得让人心痛。
忽然之间想有第三只手,可以抚平这种伤痕,还有这种惊惧。
而此刻我只能向她柔和的微笑,“我们进去吧。”
她瞠目瞪我半天,突然反应过来,慌忙将头发拢上来重新遮住脸,同时又狠狠打我一耳光。
“你这个混蛋!!”
“没错,先进去吃饭好吧。”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她拼命扑腾,胸口抽抽搭搭著,不知道是不是气得要哭。
我横抱著她迅速闪进房里,苏推起轮椅快步跟了上来。我们一进门就见霍伦正从楼上跑下来,当他的目光从我怀中正大吵大闹的汶致滑到我的肩上时,脸上的笑容都惊得僵住,一时定在了楼梯上。我冲他微微摇头,斜身让苏推轮椅进来,小心翼翼的将小姑娘放了进去,吩咐苏推她上了电梯……至於她在里面扑腾有多厉害,上帝原谅我,苏,那是你的头疼范围了。
电梯门慢慢合上的同时,我听到霍伦慌乱的声音:“怎麽回事?寇银,你受了伤!”
我摇头,感到额头已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没事,只是子弹的擦伤。”
霍伦倒抽口气,浅灰的眸子里阴云密布,“子弹?怎麽回事?”
我笑了一下,“这得看看再说。”
推门重新走入花园,但见眼前天空湛蓝如洗,清风脉脉如缕,而芳草委地一碧而去,刚刚那生死毫厘的一瞬,似只不过是场榕树下的短梦而已。
然而肩上的疼痛提醒我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个时候只要我的动作再慢一点点,现在恐怕早有人伏尸当场。
然而,目标到底是谁?
我扬起头眺望远处憧憧楼宇,估算了了一下射击距离不由暗暗吃惊,这种超远射程对一个狙击手而言相当困难困难,可那颗子弹却如此精准,看起来……这次碰到了高手。
我来到正对榕树的花窗前,仔细察看一下,注意到除了一根雕花栏杆被在刚才的撞击下有点变形以外,其他都一如平常,看起来防弹玻璃质量不错。我猫下腰将青草耐心寻找,果然在几尺外的草地中发现了那颗子弹。
霍伦跟在我身後,神情紧张,居然有人会在回日庄园内遇到枪击,这无疑是他这个主管的责任。此刻他死死盯住我手上的弹头,声音有点不易察觉的战栗,“我们现在最好进房子里去,外面……”
“没有危险了,”我眯起眼睛对著阳光将弹头转上一圈,心里有了点谱,“这种狙击高手一击不中便会迅速离去,不会再额外浪费子弹。”我把子弹抛给他,“这是颗7.62mm法制步枪弹,法国勒库公司的新品,名义上还在研制中。你最好交给汶迈查一下,不过我初步认为它是从杆改良的G3 SG-T的枪镗里打出来的,这种狙击步枪性能不错,射击散布度也最小,可惜控制得很严,只有国家警备部队有装备,流到黑市上的并不多。如果突击审讯一些改造枪支的专家,我相信会有线索。”
霍伦呆呆的接过子弹,脸上神色仍旧凝滞,也如卫太太那样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我。
我冲他挤挤眼睛,“别这种表情,我只是个普通的军械爱好者。现在,我需要的是碘酒和纱布,谢谢。”
也不知霍伦在电话里究竟跟汶迈说了什麽,总之傍晚他回来时只是简单问了我几句,然後就面色冷峻,匆匆去了“旁人切勿打扰”的三楼,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又见到他。
今天餐桌上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除了汶迈和我,还多了一个人,庄园的另外一位主人。
看起来他们兄妹两人没有一切吃饭已经有日子了,汶迈看到她时的眼神比我还要诧异和惊喜。他亲自替自己的妹妹拉开桌子,摆上餐具,殷切得象位面对公主的骑士。汶致的举止则有点紧张,对她哥哥的诸如“今天过得怎麽样?”“这道菜如何”一类的问题仅仅以点头作为回答。我则缄口不语,只在肚子里暗暗好笑。
这顿晚餐就在汶迈一个人的独角戏中很快的度过了。
在小丫头将被苏推出餐厅时,她忽然回头冲我叫了一声,“喂。”
我左顾右盼,“你叫谁?”
她很不高兴的撇我一眼,“你。”
我向後一仰,“我叫寇银。”
小丫头翻了翻大眼睛,看起来很生气,呼哧呼哧了半天。
我站起来,“没事了?那我走了。”
“喂!”她使劲拍拍扶手,“我说你,你……”
“我什麽?”我抱肩而笑。
她的目光避开我,瞅向天花板,“你的肩膀没事麽?”
“哦,哦,当然,不会耽误明天给你上课的。”
“她很久没和我吃饭了。”在小丫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汶迈忽然开了口。
我歪歪头,“一定是您太忙了。”
他淡淡的笑了,棕色的眸子中流淌著光芒,“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摇头,“我不知道,也没什麽兴趣。”
他垂下眼帘,紫色的灯光在长长的睫毛上匝出一圈光晕,彼此蔓延弥渗的明灭中,唇角的弧度温和仿佛要滴出水,“好吧,我只是想声谢谢而已。”
“没关系,当时也只不过想自保而已,没事了吗?我想早点休息。”我有点不自在,空气中象有什麽无形无质却沉重无比的东西迫了过来。
他抬眸,眼睛中有晶亮的东西在闪,“好的,注意休息。”
哎,说是休息,哪能那麽容易。
肩膀火辣辣的疼,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处理的太粗暴,痛感都於此时一股脑的涌来,我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个小时愣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我暗暗叹气,早就发现自己身体的康复状况一年比一年差,除去不时发作的旧伤,还经常的头昏,耳鸣,偶尔不经意的小伤要痊愈起来也很困难。兰曾很担心的要我去做检查,我总是拍他的肩膀,用一副哲学家的口吻教育他说:生者,我幸;亡者,我命。
其实……谁还能比我自己更清楚呢?那些生不如死的苦痛让我常常怀疑老肖恩是不是跟我有仇才拼了老命进行治疗。
活到现在,活著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麽死去。
我不甘心。
忽然间疲倦和烦躁就席卷而来,还有,许多上一世的回忆。
我一阵慌乱,忙打住自己的思绪,伸手在床头胡乱的摸著,想找包香烟,可是抹了半天也没发现。见鬼,放哪里去了。对著黑黑的天花板拧了半天眉,我忽然上午在客厅里裹纱布时曾将衣服脱到了沙发上,现在想想八成是那时香烟从衣袋里滑到了沙发上。
肯定是。
我跳下床,拉开门,蹑手蹑脚的走向客厅。
廊中的月光很好,穿破花窗潜进来,如霜如水,有种梦境样的错觉。
我手里握著电筒贴墙而行,惟恐惊扰了谁,阑寂的深夜里,除了秋蝉在草地上长鸣外,周遭默然无声,万物都在沉睡,只有空气中依然流动著湿漉漉的湖水味道,有点寒冷和寂寞。
我以为客厅里也是如此静谧无声,所以在听到荜荜剥剥的声音时还以为是自己的脚步有些重了。
然而丛丛的火分明在壁炉的燃烧著。
火花劈里啪啦的四处飞舞,为地毯上□的身躯镀上层幽蓝幽蓝的光芒。
那些肢体交缠在一起,象藤与蔓,骨与肉,不能分离,无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