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极快的瞟了我一眼,半天才小声的问自己的哥哥:“为什麽会烦呢?”
“那些大学生,”汶迈抱胸靠在沙发背上摇头,“也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一直在抗议游行,说什麽坚决反对独裁者进入图梭,还准备在王储来的时候举行一个很大的集会以示抗议。”
他嘴上在回答小妹妹的问题,眼睛却始终望著我,带著点玩味和深思的味道。
小姑娘显然一点也没看出来,仍旧迷惑,“那就抗议好了,有什麽关系?反正他们什麽都抗议。”
一屋子人都被她天真的话语逗乐了,连一直严肃的苏也忍俊不禁,唇边绽出一丝浅笑。只有裴白卓神色依然冷冷的,象块积千年不能溶消的坚冰。
“话是这样说,但这次很不同,柯顿王储是个很……”他顿住声音,望向自己的妹妹,眼神如此温柔,似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寒冷与丑陋隔离在这道眼波之外,“他的脾气不大好,不过长得很英俊。”
小姑娘张大眼睛,成功的被最後一句话吸引住了,“很英俊?有多英俊?”
汶迈向我回眸而笑,灰色的瞳孔漾著深不可测的光,“你可以问问你的老师。”
我没想到他会扯到我身上来,登时轻颤一霎,随即发觉小姑娘的眼神已投向这边。
该死。
我摸著下巴做思索状,“其实我也没真见过,只是报纸啊电视上常有王子的报道,看起来还挺像样的。”
小姑娘狐疑的瞧我,“有多像样?”
“总之比我强。”
她轻轻哼了一声,“比你强的人那可太多了。”
我被噎在当场,除了呲牙瞪眼半个字也崩不出来。
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答,再一次哈哈大笑。
霍伦跟着笑了两声,似乎终於发觉这样不太礼貌,咳了几声岔过话去,“汶先生今天回来得真早。”
“是的,因祸得福。”汶迈双手交枕脑後,悠然微笑,“明天要去图梭大学做个演讲,希望能使事态平息下来。也巧今天没什麽事,所以先回来准备一下,临时抱抱佛脚。”
小丫头撅起嘴巴,好像有什麽话想说,然而双唇翕动了半天,挤出的话谁也听不清。
“小致,有什麽事就说吧。”汶迈的笑容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汶致不安的搅动指间长发,似乎在挣扎与犹豫。
无人出声,我们都在等待,仿佛有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片刻,她扬起脸,睫毛轻微的战栗,可眼神却坚如磐石,“明天,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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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站在抱有敌意的公众面前,汶迈依旧风度翩翩,容色温文。任无数镁光灯不停的闪烁,他的笑容却始终一如他整洁的衣衫,完美得无懈可击。
礼堂里喧闹得几乎沸腾,学生们的质问声咒骂声跺脚声鼓掌声口哨声搅在一起,象无休无止的潮水径直向台上的国防司长卷去,只要一个不慎,下一秒这个人就将被潮水覆没,永难翻身。
然而汶迈终究是汶迈,无论迎面而来的问题是怎样的犀利令人难堪,甚至连主持人也满头大汗再也维持不住秩序,他却依然镇定从容,言笑自若,仿佛他此时面对的并不是群情愤慨的青年,而是素来默契的好友,用平静异常的声音做著解释:“……正如我曾说过的一样,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交访问,一次国家间的互访而已,并不是报纸上所讲的什麽军事同盟,请各位对我们的政府予以支持和理解。”
一个女孩尖声叫起来:“我们不与独裁国家交往!让那个王子滚回他的家去!民主万岁!安普斯联邦万岁!”
她的呼喊引发了新一轮的风暴,礼堂中又是一阵剧烈骚动,青年们在激动的鼓掌,大喊“民主万岁!安普斯联邦万岁!”还有不少人手拉著手唱起了《自由者之歌》,而散在各处的便衣警卫此时不约而同的定在原地,手放到了警棍上。
我转头去看坐在身边小丫头,见她不安的望著自己的哥哥,脸色发白,唇角有丝颤抖,交握的双手紧张得几乎痉挛,显然是被这情势吓到了。我拍拍她的手臂,在她耳边小声安慰:“别担心,你哥哥肯定有办法。”
汶迈站起身,向手足无措的主持人微微一笑,伸手接过了话筒,俄顷他清越的声音响遍了全场。
“我本以为这次自己除了作为军事官员来协调矛盾外,还是一个曾经的图梭学生身份与各位进行交流,但现在看起来我显然错了,真遗憾,但这的确是事实,我来错了。”
台下渐渐静了下来,他的话象涌入沸水中的冰流,使滚烫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汶迈负手而立,以一种全无防备的姿态伫立在众人面前,象匣中长剑,有一种落寞和清绝。
会场愈发寂静,我注意到人们不安的交换著眼神,不少记者放下了手中的相机,神色惊讶。
最前排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学生鼓足勇气开了口,“请您解释一下您的意思,先生!”
汶迈的嗓音异常低沈:“想必各位都知道图梭大学是我的母校,我曾在这里渡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几年。它教授给我的不止是青春和激情,还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每个在这里的人都是如此,所以本以为这是一次言之有物的交流,然而事实证明,今日图梭的学生不过纯粹在发泄著自己的情绪,在你们的心中早就先入为主将我定义为罪犯,既然如此,一个犯人还有什麽可申辩的呢?请你们宣判吧,不需律师也不需陪审团,你们认定了自己就是法官,不对吗?”
他的话不算响亮,却如此坚定有力,仿佛盛夏中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新雨初霁,万物默然复苏,天地间这样安静,静得可以听到草长莺飞浮云流散的声音。
而他的神情却分明是冷削的,孤单的高傲的冷削,象万仞之巅敛翅凝立的一只鹰,俯瞰著脚下的篱落灯火喽蚁众生。
刹那之间会场内一片死寂,不久前还激愤叫嚷的学子们一时竟都噤口无语,诺大的地方静得可以听到一根针坠在地上发出的响声。
良久良久,那发问的青年终於再度开口,声音带著不可名状的情感:“我们,我们当然知道您是图梭大学的毕业生,您的照片至今还挂在历届最佳毕业生的玻璃窗中。但是,”他深吸了口气,态度也越发凝重,“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感到不能够历届,您在读书的时候,曾经是自由联会的三界主席,您倡导的终极的自由与民主,甚至我们刚才唱的《自由者之歌》也是您填的词,在歌中您这样说,自由,黑暗中永不熄灭的光,虚海中唯一坚实的彼岸,自由,不会妥协与退让……我们想知道的是,是什麽改变了你!我们尊敬你,但唯因如此,我们更感到失望,您说错了,在我们心里,您并不是罪犯,您只是毁灭坍塌的偶像。”他最後几句话已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呜咽。
这让我动容。
青年所讲的一切并不是指控,却是比指控更严厉更沉恸责难。一瞬间我明了在身边这些青年的心中,汶迈曾是何等尊崇的神坻,他们仰望他的照片,咏唱他谱写的歌曲,追寻他的足迹,直到今日。
二十岁的时候,我还是座没有喜怒哀乐的雕像,不知道天空琉璃般的蓝是一种美,不知道泉水淙淙流动是一种美,就象不清楚人的爱恨悲欢是什麽意义。
那时我是活的机器,手上有血,眼中无泪。
而同样年纪的汶迈,漫步在图梭灿烂的阳光下,哼著他自己写下的自由者之歌,静静的揣摩无数诗篇间的牵挂勾连。
他的一颦一笑,如今已成为传奇。
我始终不能想像他莫可逼视的青春风华,萦於眼前心头的,始终是那一个夜晚,他低垂了头,一点点在我的手上敷著伤药,如同黑白胶片的老电影,在悠长的口琴声中一祯一祯的切换,缓慢令人惆怅。
不过是片幻影,我迷惘的想,为什麽我会觉得却此时眼前的人更加真实?
不远处的汶迈眼中掠过瞬息的黯然,然而他遮掩得很好,几乎没人看得出来。不,也许本来就没有,是我自己看错了,因为他的声音是这样温暖,和缓与包容,象春天的大海,没有半分的阴霾晦暗。
“我追寻自由有如夸父逐日,虽饮尽河渭而不悔。但是自由的定义却让我越来越迷惘。试问各位谁能给我一个最接近真理的定义?我明白在大家眼里,推翻了共和国复辟为王权专政的柯顿王室无疑是自由的靶子。但是我请教各位我应该如何做?建议总统与柯顿断交,驱逐柯顿大使,从而让柯顿的人民永远被隔绝在安普斯的领土外,或许发动一场战争,打著自由的旗号使人们血流成河,生命成为炮灰?还是应该象现在这样,认清并尊重既定的事实,来最大限度的实现民主与王权的接触沟通?你们来告诉我,什麽才是真理?”
“是的,我曾写过真理是不会退让与妥协,但是约翰.密尔曾说在生活中一些重大实践问题上,真理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对立物的协调和结合,我们人类却很少具有足够恢宏公正的心胸能调整到近於正确。然後他说,只有通过交战这种粗暴过程才能做到,那麽,来吧,如果你们想要借著自由的名义来战斗,如果你们想要看到母亲的眼泪。”
“我始终坚信,所谓的民主或者王权只是历史中的一个环节,它终将过去。而我身在此刻,身在这片土地这个国家。作为你们的国防司长,我要保护你们的生命与安全,对我来说,世间所有人的呼吼叫嚷也比不上一个母亲的眼泪。”
冬天的图梭大学很美,暗红的砖墙覆盖洁白的雪,苍绿的松枝挂满闪亮的冰晶。各色古老典雅的建筑物静静蛰伏於柔和的橘色夕光中,仿佛安然沉睡的长者,即使在梦里也散发出思辨温儒的味道。
我蹲下身,掬起满捧的清雪,看那团剔透的莹光积在纯黑的羊皮手套中,洁净得一尘不染。
会堂里的讨论仍旧很热烈,年轻的学生们看起来都被汶迈那番话摄住,虽然各种问题依是源源不断,只是不管什麽问题,提问者都彬彬有礼,不再象打仗,而比较有讨论的架势了。
不知为什麽,此时我反倒意兴索然,向苏低低交待一声便一个人悄悄溜出来,走到出口处时回头望了望,见小丫头眼睛闪闪发亮,全心全意的注视著正侃侃而谈的兄长。
真奇怪,多麽无聊的事,为什麽人们竟然会如此狂热?
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所谓民主王权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曾经历的一切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明白无误的昭示:这个世界太大太广太过深不可测,而我们所能把握保护的,永远只是身边有限的几个人。
扬起双手,霎时雪花漫天飘飞如絮,如同下著一帘短短的雪雨。
“你对今天的安全措施怎麽看?”因诺德谨慎的问我,同时递给我支烟。
“谢谢。”我接过烟去掏打火机,心里有些奇怪。
他是负责汶迈人身安全的特别探员,常常出入回日庄园,和我也算得上点头之交,可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麽会问我这个问题,毕竟从名义上讲,我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教师。
因诺德很会察言观色,见我没有正面回答只顾低头抽烟,便又接上一句:“我听说你曾经救过司长,想必对这个很在行。”
我搔骚头,想起SPIN里那个小丑刺客,心里约略有了底:“那纯粹是运气好而已。不过今天警卫可真不少,简直是天罗地网。”
因诺德面现喜色,显得很得意:“我特地调了国民警卫队来,这帮大学生一个个激动得要命,要不压著点恐怕会出乱子。”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向前方几座摩天大楼点了点:“想必那顶上也布置警卫了吧。”
他笑笑,带点难以掩饰的轻蔑味道:“那当然,不过我怀疑真有狙击手能从这个距离进行射击。”
我抬头仰望正前方那座红白相间的华厦,发现它有将近两百层高,而从角度上分析,正东三十层以上的每扇窗都是位置绝佳的狙击点。
“那普洛斯酒店呢?全都封闭了吗?”
因诺德有点不耐烦的挥挥手,“怎麽可能,那里面住的全是有外交豁免权的家夥。”
我皱眉:“那一定要用防护通道了。”
所谓防护通道是由两面绿色不透光的巨大弧形防弹玻璃拼成,当它完全伸展的时候可以长达数十米,而宽高可以容纳两个人并肩走过,从外表上看仿佛放大数倍的消防栓,里面的人被遮得密不透风,与外界完全隔离,通常是架於建筑物出入口和防弹轿车之间的通道。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感到奇怪,眼看著结束的时间差不多了,可看起来防护通道仍没有架起来的趋势,只是有些持枪警卫渐渐聚拢。
因诺德似乎没想到一个家庭教师会对警戒程序这麽熟悉,愣了愣才做出回答:“今天用不上防护通道。”
我吃了一惊:“什麽?”
他同样吃惊的看著我:“你不知道吗?前几天国防部遇袭,大部分武器和防具都毁於一旦,仅存的几个防护通道已被安置在总统府和各国大使馆内。而按国防部条例,紧急情况下短程访问无须使用防护通道。”
我抽了口气:“国防部遇袭?我怎麽不知道?”
因诺德瞧了瞧周围,凑到我身边低声说:“是国防部的物资储备部,在地下十几层,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而且新的武器防具已在运来的路上,高层认为没必要造成人心动荡,现在时局不稳啊,你知道,柯顿王储来访已经带来很大的麻烦了。”
我的心里沈甸甸的,终於明白汶迈前些天为什麽会忙得昏天黑地,但是这条信息带给我的,却是更加不详的预感。
我以同样低的声音追问:“是什麽人做的,有没有头绪?”
因诺德的神色有点沮丧:“虽然还没有确认,但是情报部认为罪魁祸首很可能是黑军。”
我手一抖:“黑军?”
黑军,安普斯联邦有史以来最神秘最恐怖的组织。它制造的流血事件已不能用“严重”两个字来形容了,柯顿使馆的爆炸,数架客机的坠毁,高层人物被暗杀……迄今为止,与黑军两个字联系到一起的,就只有血,血,血!舆论普遍推测黑军是一个激进组织,因为它所有的活动都是针对复辟後的柯顿王国。
很明显,这次王储来访是一个巨大的导火索,将要引燃早就埋伏好的火药库。
我又点了根烟。
如此看来,针对汶迈的行动也就有迹可寻,国防部长因癌症住院手术,此时所有国家安全方面的责任由他一肩担起,而与柯顿王储就两国军事合作的洽谈自然成了汶迈的分内事,此时此刻,他要不是黑军暗杀的头号靶子反倒奇怪了。
我想起那颗自肩上擦过的子弹,那个出手狠辣的女郎,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看起来他们对汶迈了解得很深,而前阵子的平静其实是正孕育著更大的风暴。
那麽,风暴就要来了吧。
只是,会不会就是今天?如果是,那会是以什麽方式?
最重要的问题--我们究竟能不能扛得住?
我扬起头,望向渐渐阴沉的天幕。
眼见烟抽得差不多了,我向因诺德打个招呼就重新回到礼堂。
显然大学生们和汶迈的交流已经到了尾声,不少人已经纷纷离席拥到台前,一时熙嚷之声大躁,整个会场乱糟糟的汇成了一锅粥。 我在后排挑了个没人的空位坐下,遥遥望见侧前方贵宾席上苏正半弓着背,看起来在整理轮椅,而穿件靛蓝外罩的小丫头一手托了腮,似听得聚精会神。
台上的汶迈满面笑容,神色亲切,不断回答着学生的问题。
许多盏射灯自四面八方铺了过去,将台上的人罩在一片亮如白昼的光芒中。
刹那间我忽然产生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身处空无一人的戏院,这些嘈杂的人声晃动的乱影不过是这幕剧可有可无的背景,而舞台上艺人正卖力演出,他的演技如此出众,几可乱真,几可蛊惑人心。
所有的人都已迷失,分不清戏里或戏外,空幻或真实。
那他自己呢?
或者,在这个人的眼里,红尘众相也不过是一场搏弈中的棋子,任他予取予求。
然而,也或者,都是真的。
叹息也好,黯然也好,信念也好,也许都是真的,或者,真如舆论所说的,新任司长秉持信念,独立特行,并非政客,而是军人。
只是,我已无力探究。
人心于我,是一部神秘悱恻的惊悚小说,我永远无法猜出它下个章节的内容,每一次的臆测,到头来都被证明是谬误,而这真实的谬误,会将我拖入梦魇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