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下)----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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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若不是自己应了东陵誉的计划,庭月照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天翎来,不会一路奔波,不会吃这许多苦,遭这许多罪。
猛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唐知闲开口:“阿无呢?你到天翎来,他却居然没有跟著?”
背後是长久的沈默,庭月照伏在他背上,似是已经睡过去了。
“庭月照……”好久,唐知闲才下了决心,低唤一声,要追问到底。心中的那一抹不安让他觉得,这一路上庭月照付出的代价,远比东陵誉当初说的要多,甚至远比自己想的要多。“阿无呢?”
“我不知道。”庭月照闷声回了一句,便又沈默下去。
“什麽叫不知道?”
庭月照咬著牙不肯再说,唐知闲却能感觉到身後的衣服被什麽慢慢地濡湿了。他几乎惊惶地开口:“庭月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他怎麽样了!”像是忍耐极久,终於无法压抑,庭月照哑著声吼了出来,身体因为激动而摇晃,几乎从唐知闲背上摔了下来。
唐知闲不敢再问了。
身後的衣服依旧干了又湿,心底隐约生了嫉妒,唐知闲却只是更用力地捉紧了庭月照,一步一步往前走。
“翡翠……”不知过了多久,庭月照终於开口,“答应我,不管发生什麽事,不要牺牲你自己来救我。”
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出话里的情绪,唐知闲却已是什麽话都说不出,好一阵,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後悔了。
然而,世上却没有治後悔的药。
“对不起……”忍不住开口,身後却久久没有回应,唐知闲努力回头,隐约看到庭月照趴在自己背上,唇色苍白,双眼紧闭,眼下透著分明的疲惫,就好象这个人一路上从未好好休息过,到如今,才真正地安下心来。
唐知闲手上紧了紧,回过头去,加快了脚步。
不知走出多远,身後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唐知闲紧张了起来,咬咬牙往前狂奔,庭月照似也被惊醒了,轻声道:“他们追上来了?”
“不怕,再走一阵便能跟晋印宸安排的人碰上头了。”
“翡翠,你能确定晋印宸完全可信麽?”庭月照幽幽说了一句。
唐知闲一震,这样的可能他自也有想过,只是事到如今,他无法不信,故意也好无心也好,他与晋印宸已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勉强一笑,他道:“不怕,就算晋印宸有意利用,至少他也不会放著我们出事。”
庭月照似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唐知闲知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又顶著那样的名声和伪装,确实难以信任旁人,余光扫到前方树林,心中一动:“要不我们先进林子里躲一躲吧。等躲过这追兵,再去与他们会合,也不至於因为狼狈而吃了亏。”
庭月照点了点头,好一阵才低应一声,也是极模糊的。
唐知闲这才心惊起来。

七十一
为怕牵连,晋印宸只让庭月照自己在城外安顿,不敢多加照顾,庭月照也并不在乎。
晋印宸挑了人跟在庭月照身边,又四处散播流言。庭月照坐著晋印宸备好的车马进城,便被天翎太子迎入城中驿馆,奉为上宾。
只是未曾准备妥当,庭月照也不敢贸然开口要人,天翎太子也不知私下算计著什麽,吩咐下人待庭月照事事周到,却不曾亲自见他,如此一去三日,终究到了与晋印宸约定好的日子,庭月照一夜无眠,早早穿戴整齐,坐在院子中,捏著扇子一脸莫测。
“王爷在紧张?”问话的是晋印宸遣来作他随从的人,只说名字叫张虎,庭月照早料到名字是假,便也不多追究。
这时听到张虎这样一问,他只笑了笑,挑眉:“哪里看出紧张来了?”
张虎想了一阵,回答道:“王爷早起,可见一夜不得安睡。”
庭月照摇头:“自出翔鸣以来便是如此,在这地方,越发难以入睡,也是正常的。”
“那便是感觉吧。”
庭月照笑了,半晌道:“如果真的是紧张,那要怎麽办?”
张虎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愣了很久,才喏喏道:“王爷若因为紧张而无法冷静面对太子殿下,怕是要坏事,到时唐大人也好,王爷您也好,便是小的们,恐怕都难以活命。”
“这话回得好。”庭月照点头轻笑,手中玉骨折扇无意识地敲打著另一只手的掌心。“只可惜生死於我,并不重要。若自己已死,旁人死活,就更不紧要了。”
张虎默然,无从应答,最後只能尴尬地应一声:“小的先去通报,说王爷求见太子。”
庭月照欣然点头,握著扇子晃得很是欢喜,直看得张虎咬了牙。
约莫半个时辰,张虎回来道:“话已传进宫去,那边只回报说太子殿下正与吏部尚书商议要事,请王爷稍等一两个时辰。”
庭月照笑著点头:“毕竟是在天翎的地上,太子要摆一下主人家的架子,可以理解。”
张虎低下头去,不敢多话,心中却有几分顺畅。不只自己,便是太子那样的人物,到了庭月照这儿,也一样遭殃。
说是稍等一两个时辰,庭月照却直等到天色昏黄,才等到宫中来了太监,说是太子请欢喜王爷进宫。
张虎的表情一下子便严肃了起来,待太监退到门外去等,庭月照才揶揄他道:“这会倒不知是谁紧张呢?”
张虎脸上顿时胀红,半晌才支吾著道:“小的去安排随王爷进宫的人手,也给七殿下通个信。”
庭月照应了,他便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等张虎走远,庭月照才慢慢握紧了手中折扇,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念:“唐知闲……”
终究到这一日了。
从宫中逃出,一路往天翎而来,也不过是为了救出唐知闲。
救出也好,救不出也罢,今日终究是一个转折。
待张虎打点好,连庭月照在内一行十七人随著那太监往宫城走去,一路到了皇宫南门前下车,那太监才施施然地走到庭月照面前,道:“王爷,为防万一,您只能挑选两名侍从随您入宫,还请王爷体谅。”
庭月照眉头微蹙,冷笑道:“贵国若有意为难,这麽些人也护不了本王。若是贵国并无恶意,本王更不会故意挑起两国之争,贵国又何需紧张?”
那太监无法反驳,只低头:“请王爷体谅。”
庭月照不著痕迹地看了张虎一眼,见他并无表示,便回头看著那太监,依旧一脸倨傲:“罢了,本王也没兴致为难一个奴才。阿虎你挑个人随本王进宫吧。其他人就在这候著。”
“是!”张虎应声,很快便指了一人,走到庭月照跟前。
那太监谢过,脸色也和善起来,走在前头,将三人领了进去。
入了宫门後,是极长的云石大道,庭月照漫不经心地走著,一边还饶有趣味地左右张望,似是觉得很新鲜。
那太监的步速缓慢,走了一阵,庭月照便微微地皱起了眉,回头看张虎,张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醒悟,也顿时变了脸色。
天色暗得快,又走了一阵,便已变成暗紫了,回廊渐近,在暮色中也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天边归雁掠过,张虎突然加快了脚步,凑到庭月照身旁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庭月照马上反应过来,缓了脚步,听到张虎在耳边轻道:“事情有变,唐大人已救出,王爷不宜再去,还是回头吧。”
前面听到了声音,那太监回过头来:“王爷有什麽吩咐?”
庭月照长叹一声:“本王等了贵国太子半日,如今都有些饿了,想想不如回去,明日等太子得了空,再见便好。”
“殿下已在宫中设宴等待,请王爷稍作忍耐。”
庭月照还要再说,张虎已自旁边拉了他一把,没等他明白,便已低促地道:“走!”
庭月照只觉身体被人抱了起来,飞快地往回移动,身後是那太监尖著脖子嚷:“来人啊,有刺客!”
原本寂静的皇宫顿时喧闹起来,庭月照自然明白事情变化得如何凶险,也不敢做声,怕一说话便让张虎二人分了心。
张虎二人反应迅速,宫中侍卫虽也敏捷,却到底慢了一步,庭月照三人一路到宫门前,也并没遇上多少阻碍,只是门前守卫深严,这时被那太监这麽一叫,就越发被守得坚固了。
张虎跟同伴换了个眼色,便低声在庭月照耳边道:“王爷,这里要闯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小的怕无法护你周全,要束手就擒还是硬闯,请王爷指示。”
庭月照笑了:“我也会点轻功,不至於成为累赘。虽然束手就擒也无大碍,可是本王讨厌沦落为囚。”
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张虎也不禁笑了起来:“那麽王爷小心了!”
“你们也一样,别以为自己身份特殊,就可以随便丢了性命。”庭月照懒懒地应了一句,看到一个侍卫被张虎击倒在自己面前,便顺手将他的腰刀夺了过来,握在手中。“逃吧。”
之後厮杀,只觉眼前一片血红,到冲出宫门时,张虎两人也已找不到影踪了,只有在门外接应的人往里硬闯,才护住了庭月照,他的身上却还是无法避免地受了伤。
被人拉扯著上了马一路往外狂奔时,庭月照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只感觉到救他的人把他抱得很紧,相触之间那轻微的颤抖,让他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人的害怕。
直奔出城外很远,那马才似无法负荷,一声长嘶原往前跪倒下去,两人便翻滚落地,那人也始终将他护得死紧,除了轻微的撞痛,庭月照甚至难以感觉地面的冰凉。
“唔……”身下传来一声闷哼,庭月照这才恢复一点清明,挣扎著要爬起来,却被那人死死抱著,“不要动!”
只一声,极轻极低,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内容,庭月照却还是一下子浑身僵硬,再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唐……知闲……”


七十三
“庭月照,庭月照!”连叫了几声,背後只是一片沈默,唐知闲越发害怕,提气便往林子里直奔。
林子里是参天的大树和几乎把路全部掩埋的灌木丛,唐知闲直入林中,寻了一处灌木极茂盛的地方,半倚著当中树干粗大的树,小心地将庭月照放下,转过身去,才发现庭月照似已失了意识,脚上的伤口虽然已经被扎住,却还是一点点地往外渗著血,因为失血,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就在唐知闲不知所措的时候,庭月照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唐知闲顿时扑上去,摇晃了他几下:“庭月照,庭月照……”
好一阵,庭月照才半睁了眼,好一阵才抬头看向唐知闲,动作分明比平日慢上许多,看得唐知闲阵阵心惊。
又一会,庭月照才慢慢勾了唇角,朝他笑了笑,张口一阵,软声唤:“翡翠。”
唐知闲眼中居然就流出泪来了。
庭月照双眼又睁开半分,他自己也似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唬住了,两人相对,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四下寂静,仿佛连来一直逼近的马蹄声都轻了,庭月照眼中朦胧,缓慢地眨了眨,似又要闭上了。
“别睡!”唐知闲一惊,脱口大叫。
庭月照又睁开眼,看著他,声音比之前强了一点:“我困……”
“我自然知道你困,可你一旦睡了,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庭月照轻啧一声:“不就是流了点血嘛,死不了人。我只是一直没睡好,现在困了。”
看著他脸上白如金纸,嘴上却依旧满不在乎,唐知闲心知他是在安慰自己,便也敛了满面惊惶,勉强笑了笑:“再撑一会,我去找找有没有止血的草药,你一个人留在这,要防著那些追上来的人搜林。”
“你还真忍心丢下我一个自己逃跑麽?”庭月照的声音略带虚弱,衬著眼中半分水汽,便越发显得可怜,话里的内容却已把唐知闲心头那本来浓重的担忧和心疼全部磨掉。
气结地瞪著庭月照好一阵,唐知闲终於败下阵来:“呆著,我去找药!”
庭月照眯眼一笑,极乖巧地点头:“去吧去吧。”
唐知闲这才气冲冲地转身走开,等走出好一段路了,他才缓下步子,回过头去,看见庭月照安分地靠在树下,正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看,见到自己回头,还特意扯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咧开嘴露出牙齿来。
心里某处就不自觉地柔软了。
唐知闲别开眼,不再看他,开始弯下腰仔细寻去。
渐走渐远,却居然找不到任何适用的草药,唐知闲心中焦急,却也有些绝望了,掂量著也走得有点远了,天色也快要黑尽,他放心不下庭月照,便要回头,却就在转身之前,瞟到灌木丛间一簇小蓟,紫红的花在暗淡的天色中依旧分明,他大喜过望,小心地采下收在怀里,便飞快地依著来路跑回去。
走到原处时天色已全黑了,庭月照却不知所踪,只有大树前的地面上沾著血迹,叫人恐惧。
唐知闲猛地抬头往四处张望,因为天黑,也并不能看得很清楚,目之所及,林中一片寂静,不见人影。他只觉得身上的血似一下子褪尽,手脚无法遏止地发冷,心跳极快,那种恐惧,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庭月照,庭月照……你在哪里?”再顾不上追兵,也不管会不会被发现了,唐知闲放声大叫,回声荡漾,惊起林中倦鸟,却久久没有人声回应。
唐知闲等了一阵,正要再叫,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极轻的声响,他顿时转身朝向那边,半晌,才看到有什麽动了动,探出头来,却正的庭月照。
悬起的心落下,唐知闲闭眼喘气,久久说不出话来。风吹过,他才感觉到自己背上全是冷汗,浸湿了衣服,被吹得有点冷了。
“你回来时我以为是追兵,所以往树丛里躲了……”唐知闲脸上的表情庭月照自然看得分明,他喊话时话中因为惊恐而颤抖的声音,庭月照也听得清楚,这时不忍再调侃他,只喏喏开口解释。
唐知闲喘息渐平,慢慢张开眼,看著庭月照,像是在压抑著自己,好一阵,终於忍不住了,整个人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庭月照。
“吓死我了……”不过四字,话出口时已带上了哭腔,微颤的声音让庭月照的心也不禁跟著一起抖了一下。
本要推开他的手就停在了唐知闲的肩上,庭月照慢慢握起拳,垂下眼去,没有挣扎,只任唐知闲将自己抱得死紧。
抱了很久,唐知闲的手极细微地松开一点,又慢慢偏过头去,小心翼翼地吻上庭月照的眼,庭月照颤了一下,不著痕迹地别开脸去,那一吻便落在了鬓上,一触便离。
谁都没再说话,唐知闲也没有再动,时间仿佛就停在了那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唐知闲才轻咳一声,放开了庭月照,踟躇著整要开口,那边庭月照便先笑著道:“怎麽,找不到药草,所以想先把我灭口了?”
“胡说!”唐知闲吼了他一句,将那束小蓟拿出来,一边撕下衣角裹著拿石头捣,一边道,“这个能止血,虽然效果不是太大,但总比没有的好。”
“嗯。”庭月照轻应一声,没再多说,等唐知闲将药捣烂了,他便将受伤的脚伸出去,任唐知闲帮他敷药包扎,痛极了也没叫出来。
他如此安静顺从,倒是让唐知闲有些不习惯了,抬头正要说话,才发现庭月照的脸上尽是疲倦,那些话便咽在了唇边。
一路奔波,担惊受怕,然後逃亡,受伤,失血,这个人也该累了。
血是止住了,庭月照的手却是冰凉刺人,连带著仿佛整个人都似带了一层霜,定眼去看,还能看到他的唇在微微地颤抖。
“冷?”夜风有些渗人,停下手,唐知闲试探著问。
庭月照理所当然地道:“冷死了。”
“我刚才好象看到前面有个破庙,不如……”
庭月照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低声道:“笨,我要是追捕谁,跑到这麽个林子里,一定先搜破庙。还不如在这呆著。”
“那我抱著你吧。”唐知闲没有反对,只是飞快地说了一句,没等庭月照反应过来,便已经伸手将他圈入了怀中。


七十四
“唐知闲!”庭月照低呼一声。
唐知闲只笑著道:“这样比较暖和吧?”
庭月照抬眼看他,却发现唐知闲的眼始终看著远方,没有看自己,心中微动,他轻唤:“翡翠……”
唐知闲没有应他,庭月照等了很久,终於有点失望地靠在他肩窝上,合上了眼。
为什麽失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是在看著唐知闲望向远方的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这个人在忍耐著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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