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那个声音忽然说了一些非常特别的话，他说，“弥赛亚，你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
“任何地方。你说过你想去的那些世界。”
“你呢，你不去吗？”
“我不去。”
“那我也不去，如果我和你分开了，你就没有人说话了。”
“我们不会分开，因为我就是你，你我本是一体，你所见就是我所见，你所闻就是我所闻。”
“我不觉得外面有多重要，我只要和你说话就够了。”
“你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你不去做，我就会死。”
“死？那是什么？”
“就是消失，就是永远不会和你说话了。”
“我不愿意你死，我要怎么做？”
“找到一个人，爱上他，然后让他爱上你。”
“爱？那又是什么？”
“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遇到他，你就会明白。”
……
弥赛亚贴着冰冷的铜镜，滑坐在地上，他全身因为冷而不停地颤抖。“不会的，”他抱着自己的头，“不会是这样……”
路西法看着他这样痛苦，伤害了他，他的心居然也痛不能当，他几乎就要冲上去抱住他，吻他，说重新开始，可是他咬紧了牙，僵硬在原地。他以为弥赛亚在下一刻就要哭出来，那样他便无法再忍耐了，可是那个人却又奇异地平静下来。
此刻弥赛亚眼里一片死寂，他木然地看着地面。
他忘记的，是御座上那个人的全部记忆。莉莉斯质问他，他第一次无法回答。拉洁儿看着他，眼神渐渐黯淡。泰瑞尔说，“拉洁儿忠于完美，而我只忠于您。”他打开那本书，看见了那个预言，扉页上写着：“源于虚无，便要归于虚无……万物有形之日，便是神寂之时……一曰授神之血，二曰咏神真名。”
神说，弥赛亚是神之子，是化身，是拯救。
全是谎言——其实，弥赛亚是不愿意服从命运去安息的神本身。
“我就是你。”
弥赛亚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露出了一个空白的微笑。假的，都是假的——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脸，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他常常奇怪，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假的。在水晶墙壁上看见的那个小小的孩子，瘦小虚弱，几百几千年不变的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缺少表情，天真无知，大而空洞的眼睛，眼角下，有一粒紫红色的痣。第一眼看见安苏时，他几乎就要想起来，他一直记不得的人，是他自己。
“弥赛亚……”路西法惊愕地看着镜子里的人，这样让他觉得……恐怖的笑，完全完全陌生。
弥赛亚转过头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间什么都清楚了，他就说，他怎么会爱上这个人，这个完全不爱他的，总是伤害他的人。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毫无底线，毫无保留的爱。爱到失去自我，甚至失去自尊。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好像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好像还要早，在遇见他之前。他一直觉得荒谬，原来真的是假的——他根本不爱他。他要做的，是与他相爱之后，牵制他，阻止那个灭神的预言。
弥赛亚笑，自嘲地笑：神，哦不，就是他自己，怎么会想出这么一招狗屁不通的自救策略，完全是胡扯——用爱情？真是够浪漫的，也有够白痴。每一个人，不管是路西法还是神，知道了命运之后就会想去反抗命运，只是白白痛苦这么多年，最后还不是一场空——他才不会爱上他，到最后，弑神的人还是得到了神的血脉——早知道到最后还是死，为什么还要离开那里。现在觉得，寂灭或者安息，都没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早就不需要他了。
“你是要杀我？”
“不是的……”路西法有些慌神，他不知所措的看着弥赛亚，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或者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你就杀了我吧。”弥赛亚说的非常诚恳，镇定。他目光变得清澈，理智，而且……安宁。真的，既然连爱你都是虚假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真实，唯一的意义唯一的梦想都不存在，他是真的觉得寂灭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路西法彻底被吓到了，他绝对不想让他变成这样的，他用颤抖的手一把抱住弥赛亚，在他耳边说，“你别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弥赛亚听着耳边不断重复的对不起，惨笑了一下，看吧，就算他不杀我，也是因为愧疚，可是他是一心要杀你的——御座上的另一个我，他只是不知道罢了。输了，你想逃过命运，可是你失败了。
“没关系。”弥赛亚在路西法耳边说。
路西法僵住，“没关系的。”弥赛亚坚定地推开他，看着他的眼里没有痛苦，路西法忽然觉得很冷。“杀了我，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杀了我，就是杀了御座上的那个人，天界的力量就会崩溃。”
“我……”不能让他变成这样，什么话，就要说出口。
“你不用觉得抱歉，不用爱上我，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弥赛亚偏着头想了想，纠正道，“不对，是我根本不爱你。”
一句话出，路西法如坠冰狱。
弥赛亚看着惨白的路西法，忽然笑了笑，“你不想杀我？那你可有麻烦了。”他几乎是轻松地从他身边走过，就要离去。在他的手伸向门环的一瞬间，身后风动，路西法冲过来揪住他，用力将他按在门上：“你不能走。”
“不能走？”弥赛亚冷笑一声，“凭什么。”正对着的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骤然射出锐利的锋芒，电光火石之间，路西法被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几乎是本能要出手反击，可是抬手间又生生刹住。他看见弥赛亚优雅地走过来，弯下腰，接着，头皮一阵剧痛，弥赛亚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
“很痛吗？看你的表情。”弥赛亚居然是在淡淡地微笑，他拧着手中的银色长发，将路西法的脸扭转过来。毫无预兆地，接下来是猛烈的膝撞在腹部，再度甩出去，长发应声而断，弥赛亚弯腰俯视着他，“怎么不还手？”将手里的断发甩在他脸上，他看进路西法的眼睛里，“我知道你很痛，”他伸手摸了摸那紧咬着的嘴唇，“出血了。”和这样柔软的语气毫不匹配的，一记重拳，几乎能听到骨折的声音，路西法却还是不出声，细细的血线从唇角滑下来，再度被抓着头发提起来，又重重地按下去，额角撞到地面。
“你不还手，我杀了你也不还手吗？”弥赛亚看见他的手指抠着地面，呵，他在忍耐，“你的忍耐力总是这么好。”松开手，可是下一瞬间又狠狠地踩在了右肩上，路西法闷哼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不等踩在脚下的人喘过气来，“我其实没有任何感觉，我不觉得心痛，也没有报复你的快感。可是你，路西法，你知道每一次我受伤时你看我的眼神吗？”弯了弯嘴角，他带着甜美的笑意继续说，“你的心痛都写在你的眼睛里了。你伤害我的时候，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救安苏的那一次，你抱着我，恨不得伤都在你身上是吧……你真的，很温柔呢……”他加重的脚下的力道，“可是我却不会这样温柔，我抱你的时候，你很痛对不对？我却一点也不怜惜……”说着忽然就将他拉起来，翻手撕开他身上的法衣，路西法一惊，抓住他的手腕，弥赛亚却毫不在意，顺势拧着他的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用力抚摸着他的颈线然后滑到他的胸口，毫不温存，路西法有些慌乱地看着他，他控制自己不去反抗，但是他觉得恐慌，有什么东西离他而去了一样，他觉得恐慌。
两人视线相对，弥赛亚从那双绝色的金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真的是毫不动容，无喜无悲，不怒不怨，他登时就冷却了全部的欲念——没有意义，路西法眼中的这个人都是假的，自己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一无所有”是真的。
“不爱你，”弥赛亚停下了动作，用非常轻的声音，好像在对自己说，不爱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不想做，我没这个力气。”说完从路西法身上撑起来，真的是……精疲力竭。路西法在原地木然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真的是一切都结束了，眼前的这个弥赛亚，是一个全新的，他从未见过的人——从一开始相识，他就是爱着他的弥赛亚，而现在，完全不同——他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不是一直想要这个结果的吗？这个人完全不爱他了……
路西法想，其实，弥赛亚是一个比谁都决绝狠毒的人，他温柔付出是因为他在爱着，对他不爱的人，他可以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冷酷的话语，以最微笑的表情作最残忍的审判。
比如他现在就微笑着说：“路西法，不爱我是对的，你应该庆幸你没有爱上我，如果你爱上我，我就一定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他带着从容离去，走到门边又似乎有些苦恼地说：“真是的，我怎么能还对你这么温柔呢，”他回头对路西法微微一笑，那笑容可以说是星辰失色，“再见了，谁叫我对你温柔了差不多一生呢，习惯了，想改都不行了。”
路西法听见了什么支撑着的东西纷纷崩溃的声音，他在那一刻失去了阻止一切的力气，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弥赛亚的背影，似乎要把这一幕刻进自己的眼睛。他听见拉门的声音，心从高空落下。
“弥赛亚！”门边想起了细细的嗓音。
路西法一惊，脸上血色彻底褪尽。“安苏！”他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他不知道弥赛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现在的弥赛亚，他是完全不知道了。
安苏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的样子，他抱着弥赛亚的腿，哀求着，“弥赛亚，别走，弥赛亚……”弥赛亚低头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也不奇怪为什么自己完全不愤怒，他只是缓缓地俯下身去，用手捏着安苏细细的脖子拎起来，安苏惊恐地张大了那一双玻璃珠子似的大眼睛，路西法魂飞魄散，他冲过去，“弥赛亚，不要！”
弥赛亚扫了一眼路西法，加大了手中的力度，安苏开始挣扎，路西法刹住，定在原地不敢动弹，他震惊地看着弥赛亚的无动于衷，安苏说不出话来，却渐渐流出泪水。
“我……求你……”
听到这句话的弥赛亚却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路西法在求他，低声下气。可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为了让路西法求他吗？看了路西法一眼，他淡然地松了手。扔下了安苏蜷缩在地上咳嗽，他一眼也没有留意，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路西法的一切。

第三十四章

结束了，觉得非常非常的轻松。路西法笑了一下，犹豫了几千年，又躲了几千年，再挣扎几千年，最后，不过如此。
让他绝望的方法，让他放弃的理由，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呢，下不了决心。因为习惯了他的爱和温柔，习惯了他全心全意的付出，习惯他的不离不弃，占有一个人的全部，路西法，你真的很自私。
“我不过是喜欢有一个人完全属于我，”路西法看着手中的吊坠，把银色的长链细密地缠上手腕，那个动作和某个人如出一辙，“而那个人，非常漂亮，非常强大，睿智而且坚强。人人都爱他，所以我想据为己有，一直不想放手。”
偏殿里空无一人，落地的窗大开，长而曳地的白色纱帘寂寞地飞舞，窗外龙血树安静地生长。路西法对自己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话。“其实，该早一点放手的。他不爱我了，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那本来就是我不需要的……”
“从今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敲门声打破了空寂。
“陛下，觐见殿上人已经到齐了。”
路西法将手腕上的银链摘下来，放进了书架最里层的抽屉里。走到门边，他忽然停住，转回来，拉开抽屉又取出了吊坠攥紧。一圈一圈地将链子绕在手上，越绕越紧，猛然间惊觉疼痛，他看了自己的手腕一会儿，终于取下来，往窗外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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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魔殿。
这里入目都是深红色，帷幔，壁画，门，窗，所有的都让人透不过气来。拉哈伯小心翼翼地贴着天顶滑行，不自觉冷汗勤勤。她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查找着蛛丝马迹，没有证据，她无法说服所有人相信莎莉叶的危险。
——莎莉叶，是属于第一等皇族的人啊。
蛇族都擅长潜入术，可惜拉哈伯心高气傲不屑于此道，此刻她便是后悔莫及。
奇怪，偌大的月魔殿怎么会潜入得如此顺利呢？拉哈伯翻看着抽屉里的密文，越来越震惊，连呼吸也不能完整了——莎莉叶，居然是要……
“你来了。”身后忽然响起的甜甜嗓音，惊得拉哈伯差点没站稳。
“我可等你好久了。”莎莉叶笑眯眯地说。
拉哈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果然是你，你背叛了魔界！”
“我就说了，那天地宫里明明还有一个人，可惜时间上我不方便动手，让你多活了些时日。”莎莉叶说得颇不以为意。
“你为什么要背叛魔界！”拉哈伯强令自己镇静下来，一面质问着莎莉叶，一面观察着环境寻找退路。
“你怎么一口咬定我就是背叛的人呢，我是不会背叛哥哥们的。”莎莉叶晃了晃白玉一样的手指，“换句话说，哥哥们也不会相信我会背叛的。”
“你这里有天界的密函，是你偷走了《奥义》，你们要做什么？！”拉哈伯把她看到的这些线索在心里联系起来暗暗思索，忽然震惊道，“你们是要杀弥赛亚！”
莎莉叶闻言大笑：“你说我要杀弥赛亚做什么，我最喜欢弥赛亚哥哥了。”
拉哈伯眸光一闪，杀机顿露，几道蓝光向莎莉叶飞去，在莎莉叶闪避间，夺路而去。莎莉叶轻巧闪过，双头血镰在一阵红色的血光中穿梭而出，“这么急着跑做什么，我却不愿意你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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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龙骑兵九部今后分属萨麦尔和乌利尔两人。”路西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想多说。
“可是陛下，弥赛亚他……”玛门不顾身旁诸多暗示，执意说道。
“我说过了，取消他的死神位格，他不再属于魔界的编制。”路西法的声音已经带着愠怒，“从今以后，这里不许提起这个名字！”说完带着不满起身，座下诸人一片噤声，路西法拂袖而去，离开时看了一眼萨麦尔，后者满脸鄙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则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径自走了出去。
“路西法。”萨麦尔在通廊处拦住他。
路西法冷笑，“你似乎对我很不满？”
“那倒没有，”萨麦尔耸了耸肩，“我去了亡灵殿，似乎没看见弥赛亚殿下……陛下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任何地方，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路西法想快点结束这一场即将演变得无聊的对话，转身欲走。
“果然还是陛下厉害一点。”萨麦尔也冷笑连连。
路西法闻言怒起：“萨麦尔，由不得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啧啧……”萨麦尔毫不在意，只是惋叹不已，“陛下怎么这么容易动怒？我只不过是感叹一下，就是弥赛亚这种百折不挠的人都终于被陛下摆平了而已……怎么，下一个就是我了吗？”
“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可以现在就让你到第三狱去布防。”
萨麦尔看着他冷冰冰的表情，良久，直到路西法又开始不耐烦地皱眉，他叹息一声，“你总是这样偏激，谁也帮不了你的。”
“我需要谁帮我吗？”路西法这次却没有冷笑，非常肯定地摇摇头，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说完不再理睬他走了。
萨麦尔在他身后道：“你可能真的不需要我，可是有一个人你现在不承认，将来就一定会后悔。”
路西法不应。这时近卫来报：“陛下，拉哈伯殿下前来觐见。”
想了想路西法道：“不见。”往前走了几步，又有人来报：“拉哈伯殿下到了永生殿，说有关弥赛亚殿下的急报。”路西法一听更是怒道：“说了不见！”登时便折身，往七重殿走了回去。迎面萨麦尔看着他，一脸悲哀。
路西法在他身后走远，萨麦尔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快步向永生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