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些年里他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每当孤独痛苦觉得走不过来的时候他就会回忆，每当想起那些时光，他就会觉得一切等待都有所值。
撤离那里的最后一年，路西法终于勉强能活动肢体，他站在白色寝殿的露台上，看着那无边无际的安息，眼神莫名。那时他还是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发如流银，纤长的手指撑着栏杆，风鼓动着他的衣袍，好像他即将展翅而飞，弥赛亚一阵心痛，他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他一开始并不希望他这样痛苦。
路西法转过身来看着他，狭长的眼金色的瞳，面容沉静，他问他：
“你是否觉得安宁？”
一句话落，风皱起，背景是卷起的漫天飞舞的安息花瓣，像一场盛大的葬礼，他在瞬间似乎预见了什么悲凉的未来，忽然有些明白了路西法的心情。他很想上前抱住他，吻一吻他，告诉他他会给他永远的安宁。可是他没有，那一句话让他心神大乱，他不再能问心无愧。
弥赛亚撑起身，走到窗前，永生殿外一片郁郁苍苍的园林，林间有冷而潮湿的雾气，他知道，在树林深处，有金色花盛开。
殿名永生——安息象征永生的寂静与不朽的安宁。全都一模一样，弥赛亚在心中冷冷地笑，和白帝兰丹的那个永生殿一模一样，园林外是茂盛的罂粟花园，狂野的香气阻挡着那座城中无处不在的安息香。他怎么不明白，他洞悉路西法心中所有的挣扎，看的如此清楚，却越来越爱他，他也不想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飞进来一只白色的鹞鹰，停在窗沿。弥赛亚想了想，伸过手去，那鹞鹰却猛然间惊起，在窗边扑腾了一阵又飞走了。打翻了一杯玫瑰露。紫红色的液体顺着桌面铺展开来，画出缭乱的图腾。
弥赛亚皱眉，良久，微微喟叹。那白色的城，终于也死去了。
近一千年后，白帝兰丹再次毁于烈火，而这一次，却不再有人将她复活。
“你要我如何觉得安宁？因为爱上你，我永远感受不到安宁，除非你死去，除非你爱上我。”当年没有回答的话，现在他终于说出，“我必定不会让你死去，那么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爱上我呢？”
他有洞悉人心的敏锐，他明白路西法，差一点点就爱上他。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从开始到现在，仅差丝毫。堕天以来，他只是在为那最后的一点点而努力，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他就能爱上他。
路西法这个人，虽然冷情骄傲而且偏执。但是他同时也诚实，对自己诚实；勇敢，对命运勇敢。一旦爱上，就即使是万劫不复，他也会付出一切，倾尽全力也绝不退缩。
可是，那么一点点，他们俩在最后的一点点中还差了一点点。
他们本来天涯海角，其中一个人走过了千山万水，他们离相爱，一步之遥。
“你怎么起来了。”
淡淡的话语中，好像有了一丝关切。门轻轻合上，那个人走过来，一件柔软的长袍披在他身上，还带着微微的暖意。他的手臂环过他的腰，将衣带在他身前打了一个结，“回去躺着吧。”
弥赛亚按住他的双手，路西法不动声色，执意抽开。弥赛亚却抓着一只手腕转过身，抱住了他。他带着小心地挣扎着，弥赛亚靠在他的肩膀上笑了：“怕弄伤我就不要动，让我抱一下。”果然怀里的身体安静下来，弥赛亚轻轻地动作着，亲吻着他皮肤细腻的脖子，然后滑到耳垂，接着是脸颊，路西法将头偏开，轻轻推了推，“够了，我不喜欢。”于是弥赛亚松开他，靠在身后的镜台上，目光停留在他的侧脸上。
“为什么，总是拒绝。”他轻声说，“你总是抗拒，不觉得很辛苦吗？”
“我抗拒什么？”
“你抗拒自己爱上我。”
他挑了挑眉，冷哼一声，“我本来就不可能爱上你，为什么要抗拒，倒是你，为什么总是笃定我一定要爱上你？”冷笑一下，他上下看了看弥赛亚，“你有哪一点值得我爱的？”
“任何一点。”弥赛亚淡然一笑，“我以为只要是我。”
淡然自得的语气令路西法不快地皱了皱眉，“你倒是自信。我却觉得任何一点都不。”
“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能还这么说？”弥赛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明知道我不会相信的，没有人会相信，你自己就不信。”
路西法默然无语。
“你还是要瞒着我吗？”
“瞒着什么？”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怎么办？”路西法完全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他回答，“我希望你交出第四狱的控制权……放弃九部龙骑兵吧，现在的你不能有任何动作，永远也不能上战场了。离开魔界，离开这里，你已经……”
“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弥赛亚打断他的话。
路西法握紧了拳，他低下眼，咬了咬嘴唇道：“好，你要留在这里也可以，让我……萨麦尔照看着你，哪里也不要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不知道你受了多重的伤了吗？你什么都做不了。”
弥赛亚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无论如何不会告诉我。”笑得冷气四溢，“没关系，我来说，其实战争早就开始了。”路西法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米迦勒点了整个黄道十二宫，还有三院的新生力量，滋味不好受吧，魔王陛下。”
“你怎么知道。”路西法看上去依然镇定又冷静，他只是平淡地反问。
“不仅如此，”弥赛亚摇摇头，“我还知道，第一狱和第二狱都失陷了。陛下，真的很难想象，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按得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猜——陛下想任他们渡过两河，直到他们的主力集中到焚霜北岸，然后从下游的末日山和第四狱的龙族本部这两大营地合攻对吗？类似几千年前的凤凰山一役，不过需要龙骑兵的力量，是吗？”
“对，”惊讶地看着弥赛亚，路西法很快从震惊中恢复，神色自如，他干脆地点了点头，“我的确需要九部龙族的支持，所以需要你交出兵权，你已经不能出战了——所以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即可，放弃你属于魔界的一切，我知道你本来就不想要这些。”
弥赛亚看着他波澜不兴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点什么来，他不回答路西法的要求，只是淡淡地问道：“我不明白，白帝兰丹被米迦勒下令焚城，你真的就没有一点点在乎吗？”
路西法被他问得呆了呆，继而转开眼睛，低声道：“有什么要在乎的呢？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我却以为，你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里，明明心痛到了极点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这就是你的爱吗？”
“不要作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路西法怒气爆发，却瞬间又克制住，意识到自己似乎在被人牵制着情绪，他冷声问弥赛亚：“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弥赛亚重复着路西法的话，忽然觉得心酸，不为别的，为一千年的时间，他伸手抚着面前的脸，苍白的：“路西法，你执意要杀米迦勒，你禁止一切白色出现，你在视线里种满血罂粟——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偏激，你的爱和恨都这么极端。爱上你的人痛苦，被你爱的人更痛苦——所以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你怎样对我都好，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答案，路西法，我们相识多少年，我从未要求你什么，只要你认真回答：有，还是没有，爱上。”
路西法真的无法言语了，一时间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没想到弥赛亚会逼到这一步。他以为他可以一直退一直退，直到所有风雨都过去所有苦厄都平息。可是走不到，那个人已经把剑抵到脖子上了，不是他的，而是那个人自己的，他觉得他要是不回答这个问题，估计现在他就会冲到第二狱战场上送死，他却不知道如何回答。说不爱，不爱他，说了几千几万遍，再说一遍也无所谓，可是这次不能说，因为这一次，他要的是答案——他说他不爱他，答案就是“爱上”。如他一直所作的，用不爱来保护。
那为什么不说爱？路西法问自己，思绪一下子飘远，他看见白帝兰丹无边无际的白色安息，漫天飞舞的花瓣，白苏木纯蓝的海水，对着大海是玲珑精致的寝殿。他又想起那个大雨的迁都日，那盛满雨水的长长的睫毛，湿透了的眼睛和心。凤凰城一夜，空中明亮的十字连星，风廊上曼舞的轻纱，夜风中微微摇摆的迦南金色花，仿佛闻到，空气中馥郁的夜来香。最后出现的，是那一日无尽的血腥屠杀，飞溅的四分五裂的肉体，腥风血雨中挥舞的杀戮之镰，末日的号角似乎被死神吹响，他清晰地看见他浴血而来——他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满脸的血。
白帝兰丹？路西法在心底冷笑，如果可以，他也希望，时间、空间，永远停在那里。怎么不知道，爱上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不爱他却难如登天，一开始他就决定，舍易求难。
——不，不爱的，我还是没有爱上你，坚持到现在，我没有爱上你，爱上，我们就都万劫不复。
“对不起。”路西法按住他抚在他脸颊上的手，轻轻靠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我真的……对不起你。”弥赛亚脸色惨白，开始颤抖，他几乎是在哽咽，神色恍惚，“对不起？居然连‘不爱’都说不出吗？”
路西法心中剧痛，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伤害他到如此。他用力拥抱着弥赛亚，那身躯冰冷。“是我对不起你，我伤害你太多，可是我却不能让你因我而死，这对你不公平，我欠你的……你，是安苏的……父亲。”
因为不爱，所以觉得对不起。因为没有爱情，所以才有公平不公平。爱人之间，没有亏欠——他怎么不明白，路西法又怎么不明白，所以一直以来受到冷落伤痛他都毫不计较，因为他觉得他们相爱。路西法现在说“对不起”，原来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他一直是觉得他对不起他，他也知道他伤害了他——但是只是觉得亏欠。
“为什么？”弥赛亚开始觉得痛了，这么久的岁月，第一次有切实的并非麻木的痛觉。他喃喃地问。
“你不能有事，你还可以回到天界，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安苏需要你，他很喜欢你，你可以……你可以带上他，离开这一切，你为我受了这么多痛苦，我不能……”
“我问为什么！”弥赛亚一把推开他，一手按住胸口痛苦地喘着气，“安苏……”
路西法退了一步，稳了稳，他也被他问懵了，为什么……弥赛亚冷笑一声，根本不在乎他还要说什么，从他身边走过。路西法忽然伸手猛地一拉，将他的身体往后一按，压在了镜子上。
“你问我为什么？”路西法深吸了一口气，“好，我告诉你。”他用头抵住弥赛亚的额头，金色的眼睛正对进海蓝色的瞳孔，“这是我得到的预言之眼，我来让你看看为什么。”
一片潋滟璀璨的金色，瞬间淹没了视线，过去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现，大小撒拉弗宫，木星天的生之祭，黄金竞技场，伊甸的基路伯，最后的最后，他看见了秘境，大大小小的宝石一样的湖泊，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和纯白的云彩，绿地上有安息处处盛开。
“lucifer.”
“我不叫路西法，我是路西菲尔。”
“lucifer.”
“你是谁。”
“秘境之拉洁儿。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眼前一片漆黑，“痛……”弥赛亚忽然捂住眼睛开始挣扎，路西法按住他，“睁开，睁开看看。”
彤红色的真火染红了金星天，梦幻之城，万圣之都，统统变成了修罗场，杀声震天，血色的长发扫过他的眼睛火一样的灼痛。他挣扎，最后，天际曙光微亮，耀眼的金星划过一道明亮的轨迹，拖曳着东方的群星落下九天，赤红色的朝阳终于跃出了地平线，霎时间万丈光芒。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路西法在他耳边低语，“这是第一个预言，东方的金星落下，朝阳升起。你知道它最终代表了什么。再看另一个。”
弥赛亚伸手用力推开他，可是毫无作用，路西法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肩抵着他的头：“逃有什么用！”
他慢慢抬起了头，看见前方一片血红的罂粟海洋，一个人慢慢向血色的深处走去。那个背影……“路西法！”弥赛亚想叫他，可是声音似乎没有传出去，那个人似乎很痛苦，晃了晃倒下了，茂密的血罂粟淹没了他，空中降下了圣光十字，浮在他的上方，圣光披露，如梦如幻彩霞流舞，霓虹并现。
“忏悔你的罪，然后你可以得到新生。”弥赛亚如同被雷劈中，这个声音是谁？！是谁，这是谁？！用他的声音在说话？！
路西法辗转着，他按住腹部，从他身体里流出的鲜血渗入土地。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他回答说：“我宁愿死，也不忏悔。”白色的光从他裂开的身体里散开，越来越盛，直到一柄利剑破体而出，飞上天空直射向圣光的中心，接着，圣光由中央四分五裂，化作流光飞散。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弥赛亚开始大口喘着气，他揪住路西法的领子，“你给我看的这是什么？”
路西法安抚地吻了吻他的脸颊，轻声笑：“第三个预言，神之王子殿下。你还不明白？从我身体里诞生的，是灭神之剑。”
“是安苏……”
“我翻开基路伯封印的秘境之书时，上面只写着两行字——‘一曰授神之血，二曰咏神真名’。你知道这是用作什么的，对吗？”

第三十三章　

他和他第一次相遇，在秘境，他从来不记得不提起，他也从来不问。
那一次选守生花，他选安息，他从来不说为什么，他也从来不问。
他和他总是这样，一个人不说，一个人就不问，好像很有默契，好像他在一味地纵容，纵容他……对自己的忽视。
其实不是的，弥赛亚总算知道，是他不敢问。“在所爱的人面前，再骄傲的人都会没有自信。”米迦勒说过，三个人里面，最清醒的那个人始终是米迦勒。
他看进路西法的眼睛，那一幕幕里面，没有他，原来从来没有他。他一直拒绝爱他，现在他坦然承认了这一点，也抹掉了他所有的希望，他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得真好，他对不起他，因为他没有爱上他，他不能爱上他。表达了歉意，他还非常人道地告诉了他原因，哦，原来他恨他，不想爱上他，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儿子，他身体里流着的，是神的血。
原来如此，真相如此不堪。他要的是他的骨血，那个小小的，聪明的，总是对他笑的，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是为了……每次想起安苏，弥赛亚就觉得路西法的真心已经摆在他面前了，他只需要最后一点点破，他觉得幸福，也觉得满是希望，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都是假的。他自欺欺人自取其辱。
混乱，痛苦，这种濒临崩溃的感觉第一次包裹着他，无孔不入，避无可避。弥赛亚眼中渐渐变得空白。
因为这句话，都是因为这句话，“一曰授神之血，二曰咏神真名。”耳边不断回响着，无数个声音，重复着这句话，渐渐合一，越来越清楚的声音，如此熟悉，不是路西法，那是谁？他忘记了一个人，他一直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如今，因为一个禁忌的秘语，都要回来了。
“忏悔你的罪，然后你可以得到新生。”是这个声音，这是谁？他一直缺少开始时候的那一段回忆。谁的声音如此熟悉？
是他自己。
他从睁开眼睛时就没有离开过水晶天，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圣塔，是一个囚牢。他没有看见过柯依诺尔山以下任何一点世界的样子，他不知道世界上人与人生活在一起，相识然后相爱，一起飞翔。他不觉得寂寞，只是偶尔觉得无聊。
“我是谁？”他总是重复地问一个问题，他也没有其他问题可以问，只有这样，才有另一个声音回答他。
“弥赛亚。”他听得出来那个声音和他自己一模一样，他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在自问自答。
“你是谁？”
“我是你。”
“那我是谁？”
……
如此循环，他自娱自乐，他有时候会对着水晶的墙壁，一个人重复这些对话，偶尔还会说出些新的东西。不过他知道那镜像里面的是他自己，但那个声音呢？是另一个自己吧，他想，另一个自己也像他自己一样，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就变成了两个人，互相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