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阿撒兹勒坐在竞技场北面的最高王座上,全身上下裹得层层叠叠,十几重繁复的王袍让他动弹不得,三重冠压得他脖子几乎脱臼,偏偏他还要再带上一面白金面具憋得他透不过气来。
“杀了我吧……真不知道老大平时总是穿这一身让人观赏怎么会还没疯掉。”阿撒兹勒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头部,脖子发出了清脆的哀鸣,四周有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好像要用视线烧穿这层华贵的面具来窥探他脸上的秘密。
“看什么看,再看也变不出花来……”阿撒兹勒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他会坐到抽筋,简直衰透了。现在在没人看得见的面具下他就是一张典型的内分泌失调的脸,他无声地咒骂着萨麦尔,怎么给路西法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这不摆明着陷害他嘛,结果魔王陛下还一脸信任地看着他说:“这对你也是一次磨练。”——靠,这两人绝对是故意的!
阿撒兹勒现在仇视一切自由活动的物体,他看着这些不断往场内涌入的人恶狠狠地诅咒:“进吧进吧,一个个都喜欢看热闹……等米迦勒带着天使军来了把你们一锅端了……”正说着忽然意识到不对,他抬手摩擦着面具上嘴唇的位置喃喃地说:“要是天使军真能进到这里来……还不真把整个魔界给一锅端了?老大呢,他是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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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竞技场的最外围是草木茂盛的园林。
“你确定这样没问题?”萨麦尔怀疑地看着路西法。
“你变胆小了,萨麦尔。”路西法随意地搓着指间的银星砂,随风洒落莹莹的光点。
“这不是我胆小不胆小的问题吧,”萨麦尔看着隐没在草丛中的各色星砂,交错着复杂的轨迹,如果从空中俯视整个大竞技场,打开魂眼,会看见一副巨大的图腾环绕着十九座环形排列的耳殿,那是用星砂画出的控制符号,与中央广场上的六芒星法阵互补,形成一个超级法阵,阵名——“捕风。”萨麦尔郁闷地用脚拨弄那些绿草,“你用得着吗?我觉得你不是很冷静,催动这么大的法阵要消耗多少精神力你知不知道,这样你还要上场?”
路西法看了萨麦尔一眼,眼中是无懈可击的自信,萨麦尔只好叹了口气。
“的确,我急于求胜,”路西法整理了一下风衣,往前走去,萨麦尔无奈跟上,“但是并不代表我就轻率或者焦躁。机会从来都只有一次——你不会感觉不到,场内有多少炽天使。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发动光系法阵,使用了白魔法或者神圣系法术,‘捕风’就会启动,在黑日之下,场内的一百零八种元素和这个巨大的暗系法阵控制阀就会以最大能量飞升,执行‘捕捉’。我不能肯定这一次就能将他们的高层一网打尽,但至少会让他们元气大伤——既然米迦勒在内的话。”
“‘捕风’捉得住米迦勒?”萨麦尔不置信地抱起了双臂。
“‘捕风’不是为了捉住米迦勒,米迦勒我会亲自动手。”
“这个……你确定?”萨麦尔几步赶到路西法的前面拦住,严肃地问他。
“唉……”路西法露出很烦恼的表情,“真是很困扰啊,连你也觉得我不是他的对手。”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萨麦尔愣了愣,他没想到路西法居然是这么个反应。
“我知道,”路西法露出温和的笑容,“即使是在堕天之前我也不一定能当米迦勒的对手,他也从来没有展示过他力量的极限。更何况我已经失去了六翼,还要在催动‘捕风’的同时与他对战,这简直是自不量力——你是这个意思对吗?”
“我可没这么说。”萨麦尔撇撇嘴,心想我还不是担心你。
“好吧我承认这都是事实所以——‘捕风’,你来催动。”
“啊?!”萨麦尔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这一刻与乌利尔看起来几乎像一对双胞胎,路西法笑:“不然你说我让你过来干什么?”
萨麦尔歪着头带着研究的神色看他:“我说,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吧。”
“嗯?那还有什么。”
“我是说你真的有把握捕捉米迦勒?”
路西法又露出了那种无懈可击的自信表情,萨麦尔永远对这样的路西法毫无办法,那一双金色的眼睛在黑暗的背景下格外地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微微眯着,有晦暗的光,他说,“如果是其他时候当然没有,可你忘了,今天是黑日。”他拉起风帽往人群里去,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不是路西菲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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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最浓重的黑暗来临。太阳的最后一叶金边也被吞噬,朱迪加城乃至整个巴比伦尼亚都陷入了比黑夜更深的黑暗。无星、无月、无日——没有光明。
而大竞技场内却一片片光芒如同漫天星海,浩瀚璀璨——那是朝圣者的磷火和魔界贵族的魂灯。无尽的光点,无数的观众,像一种浩大庄严的宗教仪式,所有人静息以待,他们看向北面。
最高王座上,银色的魂灯划出六芒星的信号,广场上空登时一亮,几千盏白光耀眼的巨大魂灯从四面八方涌出,漂浮在竞技场上空,一片光明,来自亡灵的光明,照亮了黑日下的战场。
亡灵祝祷,巫师祭祀,魔王颂歌。一个又一个繁琐的仪式过后,身形巨大的老祭司终于走到了广场中央,他向北面的魔界之主表达了他绵绵不绝的敬意和赞美过后用他惊天动地的嗓门宣布了最终竞技的开始,阿撒兹勒在面具后昏昏欲睡。
“第一场,来自亚速草原的安加利第一武士阿加雷斯对龙骨殿的左席长老罗弗寇。”
场内有人欢呼,有人咆哮,更多的是数不清魔族女人的尖叫——全魔界花花公子第一名,活了几千年就风流了几千年的地狱妖蝶罗弗寇,鳞翅一族的一等公爵,意气风发地骑着他的三头兽进入广场,一路还风度翩翩抛洒免费飞吻。已经在场中央等待的阿加雷斯满头青筋暴涨,坐下野狼骑随着主人的怒气越发狂躁不安。
“今天的三头兽是不是太安静了?”乌利尔用胳膊撞了撞萨麦尔,好奇地盯着场中那著名的红毛怪兽,后者正柔顺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与之对比强烈的是对手的野狼骑,喷出灼热的气流,狂野地用前肢刨着坚硬的地面,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怎么会有人比我更受欢迎?”萨麦尔没有听见乌利尔说什么,他自顾自闷闷不乐,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三头兽大放光彩的主人身上,要不是路西法在旁边,估计他现在就直接冲上去把那老不死的万年小白脸按在地上胖揍一顿直至毁容了。乌利尔发现萨麦尔把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好半天才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然后他又用他那无比认真和诚恳的声音安抚萨麦尔道:“你不用介意他现在这么光彩,比赛还没开始呢,估计不出几招他就被对手打得看不出原形了。”
似乎是回应了他的这句话,狂怒的野狼迫不及待地冲向毫无防备的三头兽,罗弗寇堪堪避开,阿加雷斯一阵猛攻,他连连后退,一派的措手不及惊慌失措。萨麦尔心下大爽,脸上笑容无限放大。可惜没能维持多久,他的笑容就开始越来越僵硬,相对场内女人们的尖叫声却越来越高亢兴奋——的确,不出几招——第一场决斗甚至没有经过场间休息就宣布结束了,萨麦尔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切~不过是我没上场而已~魔族的女人就是没见过市面!”乌利尔自觉地没有接口,他无奈地转头看看路西法,后者一直把脸深深地隐藏在风帽里,一言不发仿佛冥想。
“看得太不爽了,我出去透透气!”萨麦尔火大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乌利尔紧张地抓住他:“喂我们还有任务,你不是要去找……”
“别拦我!”萨麦尔气冲冲地甩开拉住他的手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里。
然后,场内再次响起一片欢呼和嚎叫——
“第二场,来自波提底亚的……”
看着身边空了的位置,乌利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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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场,来自白帝兰丹的大魔导师贝利亚对龙骨殿的右席大祭司亚巴顿。”
“诶~你回来了?”乌利尔惊喜地看着去而复返的萨麦尔。萨麦尔别扭地点了一下头。
“你把罗弗寇怎么了?”
“没怎么,”萨麦尔郁闷地说,继而咬牙切齿,“今天算他好运气本魔王今天有要事在身,以后他要敢在我面前招摇过市我一定让他尝尝什么叫做后悔。”
乌利尔松了一口气又打了个寒战,他认真想了想没什么话好接,为保险起见只好说:“我们看比赛吧,到贝利亚了。”
“嗯,”萨麦尔四处看看,“诶~路西法呢?”
“陛下刚走,应该是到后场找贝利亚去了,让我们在这里等他。”
“哦。”萨麦尔觉得甚为无趣,他向场上人高马大的亚巴顿送去一个鄙视的眼神,场内头一次没有激动的欢呼声,这场景无论怎么说都太诡异——贝利亚在亚巴顿面前看起来就像巨人族面前的矮人,大象足前的侏儒,他是目前为止第二个没有坐骑出场的决斗者,前几场平庸的表现和全靠运气的出线,观众几乎看不见也注意不到他微小的身影,“太没意思了早知道再在外面多呆一会了,这一场估计就三个回合。”萨麦尔话音未落,贝利亚已经闪电般出手。
毫无声息,毫无预兆。
贝利亚从不吟咏咒文和导语,但是却依然能以惊人的速度调用各类法术。
“天临雷电,地起沉明。”乌利尔赞叹地说,场上此时一片电光,地底爆出雷电,萨麦尔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回——‘反冲真理’。”
紧接着,地面龟裂,土石骤起,亚巴顿陷入中央,轰鸣声掩盖了在场的一片惊叫。萨麦尔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回——‘土之城邦’。”
黑暗尾随着轰鸣声到来,场上所有的魂灯熄灭,贵族们一片惊恐的尖叫,磷火忽闪着微弱的光,朝圣者开始紧张地默念魔王颂歌。萨麦尔笑嘻嘻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回——‘黑暗束缚’,比赛结束。”光线重回,人们目瞪口呆地看见场上亚巴顿像一座小山一样倒在了六芒星的正中央,贝利亚则轻盈地站在他的胸口,木无表情地看着吓得直哆嗦的裁判长。
萨麦尔不忍再看下去,他转头望了望北面的最高王座,一下子幸灾乐祸地笑了:“嘿嘿,原来我还不是最郁闷的。”
“怎么了?”乌利尔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愣,然后又无奈地一耸肩:“可怜的阿撒兹勒。”
“他睡着了。”
第十六章
六芒星,是究极魔法的象征,暗语是平衡、宇宙、完美的对称。
最终竞技日一共七场竞技八名决斗者,竞技分三级进行,第一级四场,正午时开始,八进四;第二级两场,日落时开始,四进二;最后一场在午夜时进行,此时正是黑日过后的第一个夜晚,影月将伴随绯月升起,这就是传说中的加密特拉双月一同升起时,魔族的逆血流动,双眼发出荧光,力量随之暴涨的飞升之夜。
第一级比赛过后,后场休息区渐渐安静,寥寥无人。
“陛下。”贝利亚毫发无损,气息冰冷,丝毫看不出取得成功的喜悦和兴奋,他向隐藏在幽深的斗篷下的魔王陛下微微致意。
“很完美。”路西法冲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将来你一定会成为魔界的利剑,我的臂膀。”
“陛下谬赞了。”
“在午夜来临之前赶回来,”路西法用手指点在贝利亚的眉心,启动幻视,“要亲自送这个地方,可以做到么?”
“白色寝殿?”贝利亚讶然。
“是。”
“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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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让贝利亚走了?”
路西法返回萨麦尔乌利尔身边,对两人点了点头。
“日落之前,你们俩要把‘捕风’完全展开。”
“没问题。”萨麦尔大咧咧地一拍乌利尔的肩膀,乌利尔则一脸严肃地向魔王陛下宣誓听令。
“一般情况下在米迦勒没有最后取胜、拿到六芒星封印的密匙之前,炽天使们会静息潜伏,但不排除突发状况下他们提前发难。你们在精神力允许的情况下尽早催动法阵。但关键还是保证我在场上对战米迦勒的时候一旦‘捕风’被触动,而你们,能够维持。”
“不用担心。”萨麦尔自信一笑,然后他稍稍考虑了一下又说,“我还是觉得你在场上的时候让我和你保持共鸣会比较好……或者让乌利尔也好。”
“谢谢关心。”路西法了然地看着他,安抚性地笑了笑,“不过我不认为你能够撑得住一面催动‘捕风’,一面还与我共鸣对付现在的炽天使长。”
“那你一个人怎么行?”萨麦尔看看乌利尔,后者也担忧地看着路西法。
路西法摇了摇头,“我和你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原本我修习的是光系法术,所有的依凭在于我本质为光的六翼,星辰之战上光羽散去我也就失去了原来的一切力量,我现在的法术完全是建立在暗系的基础上的,虽然我不能再从我的真名汲取力量,但是今天日落之后将是我的飞升之夜——我和魔族,没有区别。”
萨麦尔忧虑地咬了咬嘴唇,但最终也没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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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日的日落,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这样漫长的一天都陷在日蚀之中,在地球天的人类或者天界的羽翼族都难免恐慌。习惯了漫长黑夜的魔族却崇拜黑暗,他们更加喜爱那无尽黑暗中一片妖娆恶毒的血色——日落之后是绯月率先升起,路西法却看着血月微笑道:“我看见你了,莉莉斯·加密特拉。红莲永远也看不到总是藏在她盛大血光下的影,可是她不知道,背叛的诅咒总比杀戮来得更加狠毒,绝望的力量从来远远胜于仇恨——这才是真正的神罚。”
路西法蒙上黑色的面纱。他已经回复了少年时的身形。
“第一级的两位胜者,进入第二级的第一场:白帝兰丹的大魔导师贝利亚对各各它的魔导师安苏——”
站在场中央才发现,魂灯的白光集中照射过于强烈,有种让人无所遁形的感觉。路西法仰头看向面前的人,强光下一袭绛紫色法师袍无比醒目,散发着深沉的华丽——他喜欢这个颜色,堕天以前就非常喜欢,可是却被认为不适合无比圣洁的炽天使长,后来他将这个颜色选做了王旗的颜色,带着叛逆的满足,看着逆十字王旗就像看见十字连星在魔界暗紫色的天幕升起,代表黑夜的降临。
绛紫,是皇族的颜色。
路西法忍不住皱眉。对方一直静静地等待着仿佛没有气息,绛紫色的面纱后有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在迷惑着什么。
路西法心中冷笑:现在才想起来不对?未免太晚了。
“黑暗。”
场上魂灯再一次全部熄灭,广场上的大六芒星从地面升起,发出耀眼的紫色光芒笼罩在整个主殿的上空,六芒星下的空间仿佛被抽走了一般,看不见听不到也无法感知那里的任何动静。
竞技场内开始回响起旋律阴沉的魔王颂歌,所有的朝圣者都不受控制地高高捧起磷火,随着地底的哀鸣吟咏着古老的咒文。颂歌声越来越大,汇聚成一道洪流,盘旋在广场上空。
乌利尔紧张地拉了拉一旁的萨麦尔,萨麦尔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只能等,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任务。”
乌利尔点头:“我只是有些不安,这个术……”
“嗯,任是谁都会不安的,”萨麦尔闭起了眼睛,“这是‘魔神盟约’。”
他张开魂眼,看见六芒星下依然是一片黑暗。
以上古流传的颂歌为咒文,以大黑暗为导语,那是实践创世之初与魔神订立的盟约——
萨麦尔只听见从黑暗的中心隐约传来密语,声音暗哑飘忽,语气低迷:
沉睡在异次空间的魔神,在黑暗的引导下穿越时间的阻碍……
萨麦尔将魂眼张开到极致,却依然不能分辨那是谁的声音——是魔神吗?
飘流於世间的灵魂、游走於人界的亡者,皆依循自然之理回归至死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