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庭月照频频示好当中,他想他也可以慢慢接受这种种事实。然而庭月照告诉他,我怕你还在生气,怕我遇到危险时无人来救。
他可以猜测这个人为什麽答应去安阳,明白这个人所说的危险都可能成真,因此他替那个人不平,替他心疼。
可是自己在他心中的意义价值,也不过如此。
他也会觉得委屈与不平。
怔怔地望著庭月照,唐知闲有一刻想不起要说的话来,好一阵才察觉到眼前的异样,下意识便问了出口:“扇子呢?”
庭月照带著挑衅地扬眉,翻了翻手中折扇,和田玉造的扇骨,扇面画的是一树寒梅。
“旧的用得腻了,便换个新的,皇上亲自给我题的扇面,很漂亮吧?这可是临出发才做好的。”
唐知闲沈默了,好久才笑了笑:“挺好。”
庭月照瞅了他一阵,又漾起一抹浅笑:“翡翠啊,你说你闹什麽别扭呢?真要生气,你说让我赔什麽,我就赔什麽,像之前那样装模作样的,你就不累麽?”
唐知闲长出口气:“是挺累的。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庭月照眉目顿舒,笑容绽开来时,唐知闲竟觉得心中一悸,似乎自己也想随著他一同笑开,只是想法涌起的刹那,又禁不住觉得绝望。
这个人是当今天子的。
曾见过他为情所苦的模样,曾见过他对著天子笑得粲然,这个人从人到心,都不会是自己的。
你说我要你赔什麽就赔什麽,可你能把自己赔给我麽?
四十
自那一日起,唐知闲没再对庭月照冷面相向,相处时偶尔说笑,兴起时檐上对饮,一路上倒也过得平和。旁人只当他们一贯地感情好,并不多过问,虽然觉得唐知闲有为了升迁而讨好欢喜王爷之嫌,但平时唐知闲待人甚厚,也没有谁对他露出鄙视来。
倒是庭月照一路上胡闹打诨不断,早上被人从青楼里找出来请上马车的事就不必说了,偶尔兴致起来把某地花魁带上,一路听著小曲搂著美人的状况也是有的。
旁人自然只当这是欢喜王爷一贯的作风,只有唐知闲看得纳闷。且不说当今天子跟庭月照是什麽关系,便是在凤京时,他也从未见过庭月照对惜画做过半点逾矩的事,这些人又有哪一处比得上惜画?如今庭月照却居然沈迷了下去?
只是他始终紧守著两人之间的那一点距离,笑闹得再随意,也始终带著疏离,这样的话,便有些问不出口了。偶尔听到车厢中传出来的嬉笑声,心中的那一丝嫉妒,也只当作不知,全数压了下去。
这天近了徐阳城郊外,日已过午,四下荒凉,颓败的气息越发地分明,唐知闲吩咐下去看好粮车,便独自走到车队中间的马车旁:“王爷,先停下来休息用膳,然後再作进城的打算吧?”
车内传来一声含糊的低应,唐知闲嘴角微抽,一手掀起车帘,便看到庭月照团成一团地缩在角落里,睡得正香。
“王爷!”提高声调再叫一遍,车里的人猛地惊醒,半晌张开朦胧睡眼向他看来,孩子似的瘪了下嘴。
唐知闲心中泛起阵阵无力,只伸手把他往外扯:“起来吃饭了。吃了睡睡了吃,王爷您可快要成猪了。”
“养得白白胖胖的才好被宰。”庭月照幽幽地回了一句,唐知闲心下一怔,再看时见他犹自一脸迷糊,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那话应得顺溜,才意识到那是梦话,便越发地觉得无力。
盯著庭月照走到一旁,由丫头伺候著略作梳洗,似是彻底清醒了过来,唐知闲长叹一声,转身便要去查看粮车,却看到马车边上一物碧然,待走近看清,才发现竟是庭月照这些日子一直握在手中的折扇。
唐知闲犹豫了一下拣了起来,本要拿去还给庭月照,可微一转身,又停住了,左右顾看,很小心地将扇子藏入了怀中,然後心底冒起阵阵心虚。
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麽要藏起来。
只是那一刻就好象故意要折磨自己一般,他竟想知道,庭月照丢了扇子,会是如何紧张。而後又想著,他不会再用那自己作画题字的扇子了,如今也把东陵誉的扇子弄丢了,倒也算是扯平,心中会有一丝满足和会令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愉悦。
伺候的丫头本是要把食物端到车上给庭月照,可他抱了一个大碗围到火堆旁亲亲热热地挨著唐知闲坐,还一边嚷著:“天越来越冷了,这里比较温暖。”
唐知闲心中藏著秘密,一时也就没有在意了。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时,庭月照也放下了碗,拿出一柄扇子,合起来在手心里敲。
唐知闲看得眼前发黑,半晌只挤出来一句:“你又换扇子了?”
“唔,”庭月照含糊地应,“之前那个丢了,找不到只好换一个。”
唐知闲漫不经心地道:“让下面的人帮你找找吧。”
庭月照笑著直摇著他的小扇子:“不必不必,丢了就丢了吧。”
“那是皇上赏赐的吧?”
庭月照笑得越发灿烂了:“也没什麽特别之处,丢了皇上也不会过问,就由它去吧。反正上面有皇上的印记,捡到的人也不能把扇子拿去卖,如果只是藏在家中,那便当作是他有缘捡到的纪念吧。”
唐知闲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了。
满心惊惶地将那扇子藏起来,到现在都还觉得怀里藏著的地方火灼一般的热,而眼前这人却根本没有在意过。
他低应了一声,转身去替换看守粮车的人来吃饭,站在堆得高高的粮车之间,伸手隔著衣物去抚那把庭月照握了很长时间的扇子,心就似被什麽重重压著,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等休整得差不多了,唐知闲问过粮官,便遣了一名押运的士兵去徐阳城探路,半日那人回来,一身是伤,喘著气道:“城中的人说,让我们把粮草放下滚得远远的,他们绝对不会允许乱臣贼子进城……”
庭月照哼了一声:“究竟谁是乱臣贼子啊,这群愚民!不开城门我们就往回走,等全部饿死了再来收城便是。”
众人虽然觉得他说得过份,但心中也有同感,便都纷纷附和起来。
唐知闲在旁看著庭月照,有一刻觉得眼前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庭月照似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粲然一笑:“怎麽?”
唐知闲堪堪回神,道:“依下官之见,不如先在这里扎营,再慢慢跟城里沟通吧。里面虽然反贼,但更多的是无辜百姓。”
“就依你的。”庭月照连想都不想便应了,回头招呼众人,“都听唐少卿的吧。”
唐知闲迟疑了一下才转过身去安排,刻意地将庭月照的话抛在脑後。
一直折腾到入夜,各处才渐安顿了下来。
时已入冬,夜风更寒,虽有御寒之物,但在野外,到底是冷得呛人。
庭月照身份尊贵,马车里安置得充分,暖炉火堆也一样不缺,自然不会觉得冷,见唐知闲在粮车之间来往巡查,偶尔拢了衣衫缩脖子,目中便有些空了。
等唐知闲巡过一轮回来,经过马车时,便听到他开口道:“翡翠,到车上来吧,这里比较暖和。”
唐知闲一惊,看了他一眼,摇头:“不必了,那边支了帐篷,也不是太冷。”
“让你上来就上来,罗嗦什麽?”庭月照伸手拉他,唐知闲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庭月照的手停在半空,半晌夹了风地收回去。
“真的不必了,这是你的车子,我上去,总是不太好的。”
庭月照看著他,哼笑:“你就是心里还放不下,表面说不生气了,心里还是在计较,所以才不肯上车,处处跟我客气吧?”
“是又怎麽样?”唐知闲听得他语气中的半分不屑,心头的怒火便被一下子点著了,死死盯著庭月照,“你不觉得你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吗?”
“我哪里过分了?”庭月照瞪大了眼,“天气寒冷,里面比较温暖,我便让你到车里来,这也算是过分?”
唐知闲苦涩一笑:“庭月照,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看著庭月照眼中的一丝迷茫,他笑容中的苦涩更深,“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把我那天说的话当一回事?”
听他叫出旧时的名字,庭月照眼中茫然更深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我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真的对你动了心,你不觉得让我上车,却要我谨守本分,很为难我麽?我也是人啊,我会有欲望,会难过,会……”说到这里,唐知闲没有再说下去,脸色在火光下依然显得发白,最後只咬住了牙,别开了眼,没再看庭月照。
四下似是刹那寂静,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晰,那一声声中带著抹不去的暧昧,将人重重笼住,无处可逃。
好久,庭月照往里面挪了挪,迟疑著道:“你还是上来吧,两个人,暖和。”
唐知闲猛地抬头看他,眼中满是不信。不信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还有其他更多的,他无法去想,最後只是牙一咬,手一扬,挑起车帘钻进车厢,而後就著那半跪的姿势,手上轻颤著,他却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抱住了庭月照。
四十一
抱住的一刹那,唐知闲能感觉到庭月照的身体分明地一僵。
他想,庭月照也许就会推开他,也许还会给他一拳,或者冷笑嘲讽,说他不配。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维持了表面的友好,也许还能更亲近一点,他却又亲手毁掉了。
可是唐知闲想,自己不後悔。
长到这麽大,他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而那一刻,他也许把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和坚持,都耗在了这一个拥抱上。
而也许,这一个拥抱,便是他与这个人,在此生中,离的最近的距离。
体温在拥抱中自手间领口传递著,好像连交缠的发丝都带上了炽热,沾到脸上,叫人轻颤。
车厢内很安静,呼吸声夹杂著车厢外呼啸风声,显得格外温柔。
庭月照没有动,只是慢慢地放软了身体,任唐知闲死死地搂著自己,好象永远不会放开手。
他的下巴靠在唐知闲的肩窝上,一贯带著轻佻的双眼中敛尽星光,只含著一抹极淡的愁,半晌眉眼低垂,将那眉间的歉意和心疼一一掩去。
唐知闲永远不会看到。
不知过了多久,唐知闲终於慢慢地松开了手,无措地低著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庭月照。
倒是庭月照刷地张了扇子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零星水汽,懒懒地往角落里蹭:“好困。”
看著他的动作像只被宠坏的猫,唐知闲的目光也慢慢地柔和下来,攥著拳头强抑著心中的紧张,温和地回他一句:“那就睡吧。”
庭月照已自蜷在角落里,甚满足地合了眼。
唐知闲就著门边压著半角车帘坐下,寒风自那细微的缝隙中吹进来,他半靠著看了庭月照很久,才沈沈陷入了梦乡。
说不清是欢喜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这个人终是没有拒绝那个拥抱,却也没有接受。他只是当作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就好象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沈浮。
第二天早上,庭月照醒来时车厢内已经空了,外头倒是吵闹得紧,他皱著眉头又缩成一团想要再睡一会,终究抵不过那吵杂,只好爬去来,大声唤来丫头伺候。
梳洗整理好了,他便黑著一张脸往吵闹声来处走去,近了便看到唐知闲和粮官都在,还有些负责各粮车的小领班,中间围著一个脏兮兮,且瘦得不成样子的小女娃,那小丫头八九岁模样,正在那儿号啕大哭,脏兮兮的手擦著脏兮兮的脸,越发显得可怜。
庭月照走过去,甚嫌弃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转头问唐知闲:“这是什麽玩意?”
唐知闲蹙著眉看他,前夜的种种刹那涌上心头,却见庭月照脸上寻不著一丝痕迹,便觉得有些灰心了。别看眼去看那女娃,嘴里道:“这孩子是从徐阳城那边跑过来的,她只管哭,也问不出东西来。”
庭月照挑了眉,见一个领班正蹲著拿馍馍哄那女娃,那女娃却果然甩也不甩他。沈吟片刻,他走了过去,那领班见他走过来,慌忙站起来行礼,庭月照只挥手让他退到一边,独自走到女娃跟前,盯了她一阵,开口:“好了,再哭就把你吃了!”
那女娃分明地抖了一下,手搓了搓眼,居然就真的静了下来,死命咬著唇,只一下下地抽泣著。
众人本来听到庭月照的那句话都露出了些微愤怒来,这时见了,都不觉有些微妙。大家都只管同情那孩子,放任她那样哭下去,到头来还比不上庭月照凶她一凶。
见女娃安静下来,庭月照也很满意,挤了点笑容,半低下身去,拿扇柄挑起她的下巴:“叫什麽名字?”
“莲……莲心。”
“莲莲心?”庭月照笑眯眯地问。
“莲心!”那叫莲心的女娃颇愤怒地吼他,连那点抽泣都显得无力了。
庭月照点点头,这才继续问:“你怎麽跑来这了?哭什麽?”
莲心看了他一阵,眼睛嘴巴都是一扁,一副又要哭出来的模样,被庭月照那扇子轻敲了两下,才将将止了,瘪著嘴应:“爷爷饿死了,他们说养著我浪费,要把我丢下山沟去,我逃出来的。”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不禁吸了口冷气,庭月照却无动於衷,只问了一句:“现在饿麽?”
“饿。”
“知道你们为什麽挨饿麽?”
“爷爷说是因为老天爷不下雨。”
“知道老天爷为什麽不下雨吗?”
莲心想了很久,才小声地说:“爷爷说,我们城里每年雨水都很少,今年年头下得凶了,现在就没得下了。”
庭月照笑了,拿扇柄轻拍了她的头两下:“乖孩子。”一边会头吩咐,“带她去吃饭。”
莲心张大了眼看了他很久,突然走过去见他扯下,在他脸上吧唧地印下一吻,才开心地随著旁人去吃饭了。
庭月照很是嫌弃地擦了擦脸,还啧啧两声直摇头。
唐知闲递过去一条汗巾,庭月照随手接了便擦,擦过便又往回丢,这才开口:“这城里的那些人真是,还比不过一个孩子懂事!”
唐知闲不著痕迹地将他丢回来的汗巾收入腰间,道:“只是不知道城里还有多少像她爷爷那样被饿死的人,和像她那样亲人都死了无依无靠的孩子。”
粮官连连点头:“唐大人说的是,反贼有罪,百姓却是无辜的。”
“那能怎麽办?他们不肯开城门,难道我们还要求他们开门让我们送粮进去?”
众人都有不满,却也只能低头,不敢反驳。
“奴婢斗胆。在开门之前,不能先找些别的借口,给里面的一些老弱妇孺送点吃的吗?”
一个声音传来,众人猛地回头,一个女子捧著食物站在几步之外,却正是东陵誉从宫中挑选出来跟著伺候庭月照的丫头莹香。
唐知闲心中一动,问:“比如?”
莹香看了庭月照一眼,庭月照无所谓地道:“你尽管说。”
莹香才小心地开口:“奴婢逾矩了。比如装作是赶路回家探病的商人,带著些还没卖掉的劣米,因为赶时间所以直走徐阳不绕道,见到城中景况,便将那些米都派给城中的百姓,算是为家中亲人积福。”
听她说完,唐知闲和粮官对看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赞赏,唐知闲开口:“这是个好法子,但是还得再仔细考虑考虑。”
“谢唐大人。”
“只是这法子,到底救不了多少人……总得想办法让他们开城,才是根本。”
庭月照转过身:“你们尽管去想,本王饿了,先吃过早饭再说。”说罢,便示意莹香跟自己离开。
唐知闲不敢留他,也只好看著他越走越远,任心中那无法言喻的难受一点点蔓延开来。
庭月照却突然停下,自怀里拿出一张纸,扬了扬,远远地道:“对了,昨夜忘了给你。这些东西是本王要的,你找人去张罗吧。”
莹香将那张纸送过来,唐知闲迟疑了一下才接过,已经不愿去看身旁众人脸上露出来的,对那个人的鄙薄了。
待庭月照走远了,他才低头去看,却见那纸上是一份物事的清单,而第一项,写的居然是香烛。
四十二
旁边的粮官见唐知闲愣在原地,不禁好奇,唤了两声,唐知闲都没有回过神来,便大著胆子去看,却见那纸上写著一串香烛、符纸、供品的东西,看得人摸不著头脑,回头看唐知闲,见他一直皱著眉,便试探著道:“这位王爷,挺胡闹啊……”
“不……”唐知闲生生挤出一个字来,“他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