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凛嘻嘻一笑:“若不是姑姑帮忙,如何真轮得到我一个孩子胡闹?可怜那满朝文武都抵不过一阵枕边风啊。”
“怎么这么说呢?”喜阑见他一副嗤笑神态,忙去开解道,“我倒觉得也许就只有你才可以做好事才对。你比想象的要厉害多了哦。”
尉迟凛抱过他一只胳膊:“我知道你想开解我,好喜阑,你且放心吧。若是我做不好的事,怎么会去应承呢?我倒真不觉得,虚长了年岁的人,就会强过我去的。”
二人闲话了一回,各自累了睡去了。
军队的随行之下,队伍的进度却慢了下来。日日所幸一直相安。那连将军是治军级严格的人,一路虽然两国的士兵们各自憋着自己的心事,却在这样严明的压制下,没有发生过任何逾矩的冲突。
喜阑披了件薄薄外衣,在宿营地的湖边闲坐。连日的奔波,虽然照顾周全,习惯了未出过远门的他,还是喜欢在宿营时下地上来走走。接接地气方觉得塌实起来。夜晚的水面浮着层粼粼的星光,不远处是巡营的士兵们的脚步。他拽下一根小草,漫不经心的玩弄起来。
“我当是谁在这里。”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喜阑忙站起来,却看见是他,连素衣。
他今日已经脱下了那身铠甲,随意的棉布衣裳穿在他身上,也依旧有种笔直的利落。连素衣微微一笑:“叨扰公子小坐了?”
“哪里的话,将军客气。”喜阑将手里的小草丢掉,有点局促的说道,“你可叫我喜阑就好了。”
连素衣点头:“那为什么要对我将军将军的叫?你比我要小,我托大了你不妨叫我一声连大哥就是。”
“喜阑不敢。”喜阑忙忙的推辞道,“将军是什么身份,喜阑怎么敢这么没规矩?”
连素衣走近一步,却依旧保持着适当不令喜阑惊慌的距离:“我见你素日与那小侯爷同车同卧,是有规矩的表现么?”
“那是因为……”喜阑一愣,被他已经绕到先机,他又不能够说是尉迟凛小小脾气夜里一人睡不安稳,难免有些抹黑尉迟凛此时的昂扬少年形象,一时间没了托词。
连素衣笑道:“喜阑不要紧张,素衣不是在质问你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拘礼。素衣是一直与将士们同吃同宿,没有那么繁文缛节。”
喜阑的心熨帖了一分:“那我就叫你一声连大哥,喜阑三生有幸,可以结识哥哥这样的人物。”
“哪里话。”连素衣说道,“喜阑,我见你感觉很像一个人,却说不出是哪里像。”
“大约我长的普通,与谁都有些相像的笼统。”喜阑笑一笑。
连素衣注视着他想一回:“确实是有些像了,不过他不像你这般亲近,总是冷着脸的。”他伸手一指湖对面,“明日我们行过那座山,就进入帝州了。”
这有些尴尬的话题一旦说起,二人都有点静默。
“你,会不会也恨我们践踏过你们的国土?”连素衣忽然问道。
喜阑被这直接的问题问住。是啊,恨,还是不恨?
一个人的恨,也可以把自己的儿女送给敌人享用,安稳的在残破的土地上继续享受半壁江山么?
一个人的恨,也可以年年遣使者来朝那现在坐拥着自己江山的帝王?
一个人的恨,也可以七年如一日的隐忍,直到忘记这破国的耻辱?
好了的伤疤,怎么不提醒人们还会有疼?
喜阑忽然觉得有些苍凉,他此刻居然可以心平气和的与帝国的军队首领称兄道弟,回答着自己被打了一耳光后疼不疼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诚实的说道,“怎么可能不恨呢。可是,怎么会有恨,是会像这样的可笑呢?”
连素衣也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什么问题:“我是不该这么问的了。喜阑,对不起。”
喜阑摇摇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军人,大概更是国家的棋。”
他的话让连素衣微微触动,对这少年刮目几分:“我原本以为,端神是失去了血性的猎物。但是我却可笑的想要求证些什么。大约,是我也糊涂了吧。”
喜阑笑笑:“不是,是你想要有对手。”他清亮的眼光看着连素衣,“对手一直沉默下去,你都想提醒他不要忘记斗志。可是连大哥,这样的话,万万不要轻易出口才对。
连素衣无语的注视着他,他觉得自己的眼光日益的不准了,那看似乖顺的少年性情如此的狷傲,他预感到自己是在培养着他的血气,危险如同饲育着幼年的兽,不知道日后会如何被咬上一口。他笑了:“你说的对。喜阑,你是个特别的人。”
喜阑被这话不解,只看了他一眼:“平心而论,我不带感情的评价你是个非常好的人。”
“我也是如此。不过这话却带着感情才说的出。”连素衣笑了,“不早了,你也休息吧。”他转身朝着营地去了。
喜阑,你是个特别的人。
他大约,是个特别没有历史的人吧。
喜阑自己被这评价逗得轻轻的笑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忽然有了无尽的未来,可以任意的涂改起来。那种期待令他愉快,而同时,又好象是会有什么缺失般淡然的遗憾了起来。
他回到了车内,尉迟凛居然还没有睡,只是拿了卷书在看,见他回来,一脸殷切却又什么也没说。
喜阑冲他笑笑,自己动手整理自己的床铺。
“我觉得很不安。”尉迟凛说着,自己就皱眉了。
喜阑帮他把书归位:“没有什么可不安的,两国交兵都不斩来使的。”
尉迟凛见他与自己玩笑,心下安定一点:“我大约马上就会见到那宛缰帝君了是吗?”
“明天就到帝州。”喜阑说得轻松,尉迟凛再能耐终究是个孩子,一路上撑着口气维持着小小剽悍,着实也是够累人的事了。
尉迟凛抱着一大团的软软棉被跳到喜阑这边的床上:“我要和你睡今天。”
说完怕喜阑赶他,自己先一团的裹进被子里,只露出双无辜的眼睛望着喜阑:“好嘛。”
喜阑见他那样子便知道若是不答应他晚上缠也该把他缠死了。点头自己也钻进了被子里,将头发捞起来散在枕头后面,免得夜里压住了它。尉迟凛伸手搂住他:“喜阑,唱首歌听吧。这里没有琴,我们唱支歌,也算是欢娱。”
没有琴。
喜阑的心一动,似乎有什么酸涩的心情流去了:“我大约,是不会再弹琴了。”
尉迟凛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是自己在研究着:“你说唱什么呢?”
喜阑摇头道:“这个虽然日日里听,却不是什么适合这情境的歌啊。”
“那我唱与你听吧。”尉迟凛想了想,开口道,“这是爹爹爱听的曲子,我只听一次,记得不全,却也喜欢得惆怅而欢喜。”
他停一下,少年甜美的声音轻轻唱起:
秦淮河水凉, 石桥墨竹晃,
画眉雨中飞, 静落他窗框。
前生乌衣巷, 月潮空城荡,
素面望, 北城墙, 桂树已蔓火光。
城门破叫嚷, 他身在何方,
院外敌军狂, 院内披新妆。
菱花铜镜凉, 眉添黛料香,
魂飞散, 只盼望, 君健在安康。
与彼共醉兮, 桃花飞往兮,
偷偷弄墨涂画你睡脸兮,
齐眉低身对笑兮, 新婚吹烛相拥兮,
如今唱离梅雨声声凄。(借《画眉》唱离伤啦~好歌,偶心凄凄)
喜阑没有想到他竟然唱起一首这么悲哀的歌。尉迟凛没有自觉有什么不对,只是轻轻重复这曲调惆怅的几句,喜阑静静听了,才觉得自己的泪,悄悄的淌了满脸。
练习曲(二十二)
又过一日,车队已经进入了帝州的土地。连素衣的军队在前边开道,一路都只听见车马的行动声,原本还有些说话的使队,此刻分明的沉默了。
那,曾经是他们自己的故乡。他们自己的国都啊。
琳琅的街道一如往昔的模样,那远方的山峦,苍翠如同水墨的背景。沉重的空气里有苍凉的风,北地沉阔的气息扑面而来,令这些偏安南方多年的端神人纷纷垂下了怀乡的头颅。
而今他们前来,是朝拜他国的帝王。
尉迟凛与喜阑忍不住,撩起帘子看街景。这就是帝州,曾经繁荣鼎盛,万国来朝的端神帝州。喜阑看着这壮阔景色,内心里的熟悉感又一次涌了上来,大约他身体里那故国的血液,也被这家园的景色所唤醒了吧?
使团被安排在城北的庆昭府邸休息。那里亦曾经是尉迟家的王府。宛缰帝君如此的安排,的确令人有些哭笑不得的体贴。
尉迟凛丝毫不以为意。他自小长大的王府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样子。精致繁华的雕栏画栋依旧显示着昔日的辉煌。连素衣将他们送到了地方,便告辞而去面君了。喜阑被尉迟凛拉着,去寻找小时候熟悉的景物,一日按下不表了。
而第二天,是使节面君的日子。按律由尉迟凛奉国书,与两名典礼官一起前往。
喜阑落了个闲日,还没有想好要做什么,就已经被上门的人拉了住。
却是连素衣将军。
“想你大约是没事的,想带你四处去逛逛。”连素衣迟疑了一会,方说出这邀请。
喜阑好生意外:“可是将军你难得空闲一日,用来陪我闲逛了去是不是有些……”
连素衣笑道:“我原本就难得回来帝州,这里却也同你一般没什么熟悉的东西,不如就我俩一般的不熟悉,倒是能逛出些乐趣来呢?”
他说的诚恳,喜阑也就没有再多推辞,随同他一起出了门去。
天气极好,秋日里的晴阳暖柔柔的遍洒开,一条护城的巡河,夹岸全是优美的老柳,以悠然的姿态蜿蜒过城市。人声喧嚣,各色的杂货摊贩吵吵嚷嚷,倒是和乐景色。街边上高高挑起了布帛招牌,供应着各色的迎来送往。生活到哪里都是一样,活着并活下去,盲目不知的肤浅愉悦。渐渐的让人忘却掉了其他。
连素衣一身家常的轻蓝色衫袍,却丝毫也掩饰不了那英俊优雅的气度,一路上引得许多人悄悄的侧目,想来是习以为常了,他也不过是坦然而过。
“将军很受欢迎呢。”喜阑行过一路,忍不住笑道。
连素衣回头望他:“我却不觉得。素衣是个不应时不应景的人,总是扫了气氛的。”
他这话似乎有所指,喜阑也不方便过问,只好默默随了他向前去。
“这条街口有个和福居,卖的桂花糕非常好吃,去尝尝可好?”走到了一条热闹的小街,连素衣建议道。
两人走进了那间百年老店,眼尖的小二已经上来招呼,将二人引到一处安静的雅座安顿下,手上不停,已经将茶水稳稳的沏满了。
“时鲜小菜看着上吧,要你们新做好的桂花糕。”连素衣熟悉的点菜,不忘征询的看一眼喜阑,“你想吃什么?”
喜阑被他这么一问,不禁一愣。他想一回,本想推辞说第一次前来,原本是不熟悉的,却不觉已经脱口而出:“请问,你们有没有琉璃羹?”
小二先是顿住,立刻应道:“有有有,这位公子真是识货,小店的琉璃羹当年还曾经做过宫里的贡物……啊……马上就上了……”
他自知失言,赶紧搭讪着走开去,余下连素衣一脸若有所思。
“你怎么知道这个东西的?”他问道。
喜阑依旧是一脸大惑不解般的迷惘:“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忽然就想问他。好象这感觉,是来自前世的吧。”他抬起眼看着连素衣,“连大哥你或许不信,我的确从未吃过这东西。”
连素衣看着他清澈的神色:“我相信你。大约又是赶了机巧罢了。琉璃羹乃是他家招牌,想必你是路上听闻过了就无意间记得了吧。”
喜阑感激的一笑:“我之前记忆受过伤,不大记得之前的事情,记起来也是零零碎碎没有完整过的。连自己的父母亲人也都快忘却了,大约是老天有什么打算,抹掉了那些要我重新开始也不一定。”
“重新开始?那倒是不错呢。”连素衣笑笑,“我有时候也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忘却一切,好重新开始。”
“将军而今呼风唤雨,还有什么不足么?”喜阑秀眉一扬,半是疑惑。
连素衣将茶水轻轻饮了一口:“这世上人都是如此,眼里看了别人的都是光鲜,看着自己的却都无奈。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你说的对。”喜阑认同道,“人心不足,长乐已渎。”
“莫如一盏忘忧且入喉,管尔南北西东许多愁。”连素衣将酒杯倒满,“喜阑,认识你很高兴。”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饮下了杯中酒。
“小二,给我们公子上一盏琉璃羹。”忽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连将军?”
连素衣回头过去,看见一个中年军士模样的人,正站在一张桌前,身后端坐的是个少年,一身黑衣,有着与年纪格外不合的沉闷。
“世子又出来逛了?”连素衣起身,朝那少年施礼道。
少年抬眼冷淡的看他一下:“连将军,歆安不是连这点自由也没有的吧?这么些人跟着,莫非怕我跑了?”
他态度格外的锐利,连那清秀的脸上,也写尽的是深深的恨意。喜阑见那少年的眼睛,自己却先心里一沉。
连素衣没有生气,他看来对这少年态度十分的温顺:“世子误会了。素衣不过是问候世子一声,如果世子不高兴见到素衣,素衣也无话了。”
“那你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啊。”少年依旧不依不饶,那桀骜的话一出口,连那陪伴他的军士都有了些嗔意。
连素衣看一眼喜阑:“世子明鉴。如果今天我是一人在此,那一定立刻就走。但是素衣今天是陪伴朋友前来,如何也不能因为素衣惹恼了世子也要连累我朋友没有口福啊。”
少年听他这话反而笑了,那笑容看得喜阑有些莫名的心情,似乎是甜美,却又好象寒光粼粼的笑意:“将军这样的人还有朋友啊。”目光遇见喜阑,停顿了下来。
喜阑也一时无话。这少年生的很好看,一对清明眼睛尤其干净。但是那愤世嫉俗般的情绪用多了,总显得有些不快意闷在心里般。他蓦然间明白了连素衣所谓的相似是什么,他与这少年的眼睛,长的的确相似。
“这位是端神今年使团里的随行,喜阑,这位可是你们端神的小王子,歆安世子啊。”连素衣不动声色的介绍道,“世子,遇见故人的感觉如何呢?”
喜阑吃了一惊,原来眼前人就是端神七年前送往宛缰的世子。他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连忙对着少年施礼。
少年一句话也没有,只愣愣的注视着他,半天才站起来:“不必了。我端神子民已经与宛缰这般交好,可真是天下之幸。”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连素衣继续道:“素衣恭送世子大人了。”回头看喜阑,“对不起。”
“是故意带我来的吗?” 喜阑何等聪明,立刻驳问道。
连素衣垂下头:“我只是想,大约世子也想见见故人吧。”
“你是想大约他可以死心了吧?”喜阑不想再说什么,闷闷的坐回了桌前,“将军如何不在朝堂上做个文臣算了,这么机谋巧算的功夫,能爬的比战场上出生入死快多了。
连素衣被喜阑一句抢白呛了声,只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一沉道:“你可知道你这么对我说话会有什么下场?”
“喜阑原本就是贱命一条,最糟糕不过是死了一回。”喜阑坦坦荡荡答道,“我当将军你是个磊落的人,原来也只不过是要利用喜阑行你的目的罢了。”
连素衣的脸色更加难看:“喜阑,我想你是误会了什么。我的确是刻意安排你们相见,但是目的并非在此。”
“那目的是什么?”喜阑笑笑,惊异于居然也会那少年一般冷清如轻蔑的笑容,“莫非还指望我能把王子给救了回去?”
连素衣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指上用了力将他拉近自己:“喜阑,不要傻。恐怕回去端神,才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呢。”他略带紧张的口气贴着喜阑的耳边而过,令喜阑有种强烈的不安。
“与我究竟什么干系?”他挣脱了连素衣的手,坐回位置上整整自己的衣服。
连素衣见他动气,不觉也开始质疑自己的冲动。他注视了喜阑良久,才轻声道:“不论你相信与否,喜阑,我没有动过念头伤害他。”
他那柔和的眼神有种熟悉的感觉。喜阑盛怒下没有细看,此番冷静下来,见连素衣一副委屈模样,心内更是起了疑惑:“恕喜阑愚昧,无法理会将军的意思。我要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