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殇天下----妖画
  发于:2009年03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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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事情,终于做完了。”彰祺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你们都疯了。”东风在空简短的评价。
而喜阑走进大殿的那一刻,竟然是如此的肃穆,连素衣跟在他的后面,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年轻的帝王,走到彰祺面前拿过玉玺,掏出早拟好的圣旨,毫不犹豫的盖了下去。
“传朕的旨意,端神向宛缰,宣战。”喜阑的声音平淡得比宣布他要大婚还不清楚,他将圣旨递给一旁的宣礼官,回身看着面前的百官,一字一句,“有不愿意看着我端神亡国的,有怕死不想要看到乱世的,朕准你立刻告老还乡。”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了世界。
也笼罩了端神这座最至高无上的宫殿。
“吾皇万岁。”终于,百官齐齐跪下,臣服了这个迟来了十年的决定。
你想不到我下一步要做什么,但是你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这个结局。
即使它仓皇无力,但是你一定看到了我不遗余力的全部努力。
我已经太累了。
累得甚至都不知道,想象我曾经幻想了无数次的这个未来。
喜阑在万岁的呼声中走到了彰祺的面前,微笑着伸出手来。
“端神万民,永远记得你的忠诚所造就的恩典。”他温和的说着。
彰祺只是淡然的笑了笑:“我的父亲告诉我,忠诚就意味着没有避险的权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一直以为,他是错误的。但是现在我想说,忠诚,是因为,心里那么想,所以愿意那么做。”他眼里第一次有了深刻的坚定,“臣愿意追随陛下,一生一世。”
喜阑笑了,他回身看着连素衣,目光里的坚定又多一层:“连将军,请你成全端神,也成全自己。”
这对于连素衣,是一场更为深刻的战斗。
他要叛离的,是自己的祖国,和作为一个军人的所有尊严。
“朕只要你的二十万人,在端神的南部尽可能的停留,十天,只要十天,朕就可以把宛缰拿下。”喜阑说得如同是在玩笑一般,“朕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唯独有以我端神自己的力量去打宛缰,夺回我们的帝都。”
夕阳唱霞染,风动枫叶乱,无色揭缔空本然,透空薄雾间。
那是只应该留在史书上,辉煌卓绝的战争。
在每一次说书人举起的醒木下,只用了“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作为开场白,就匆忙将听客们带入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里去。
一场等待十年的复仇,到了举刀的一刻总是快意得格外疲惫。
只是知道端神的战火烧了又烧,终于将自己的帝都重新收回了版图。
只是知道越家的少子越彰祺大人后来官至宰相,权倾天下,富甲一方。
只是知道长公主依旧留在了宛缰,因为她已经是宛缰苏越侯的母亲,有了孩子之后似乎恩宠又加,当然这恩宠内还有什么别的力量无人可知。
只知道流觞堂的生意好得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了琴棋书画四公子那新来的小倌儿也依旧个顶个的勾人。
端神的帝王已经变作了一位铁腕的强势君主,皇后则是宛缰的公主,母仪天下时分那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如同长公主初时一般动人。然而无子嗣一直是万民忧心的事情,皇后为此常去寺庙求香问药,三年来也未有什么结果。
不论世界怎么变,时间也都只是一样过。
什么分别。
敲灯放弃的林家兵马所有权,东风在空亦没有接受,喜阑一转手给了那个当年随驾护卫去往宛缰的侍卫长春泱,算得上是最飞黄腾达的特例。
东风在空依旧年年戍边,他声言好不容易打回来的家底别人看着放不了心。
喜阑在宫中兴建雅乐舍,搜罗好琴,广招乐师,一时间民间风雅之气大盛。
第一首从宫中乐坊流传的曲子名叫
莫谈弦。
徒然调金线,心寂莫谈弦。
音清乐响声雅然,独不见知音。
江山十万里,到底哪一处是自己想去往的归田?
看了太久太久,其实自己也不清楚。
自己的位置,只在这座金殿上,只在这沉甸甸金銮下。
弦冷的一刻,也不知道到底缠住没有缠住一点薄缘。
喜阑端然的坐在晨歆殿的大厅里,慢慢的拨弄着一段柔和的琴音。
一声弦,两段音。
原来那些发不出来的声音,琴弦全部都知道。
你寂寞吗?
寂寞了那么长那么久的日子,终于再也不能支撑自己继续等待下去了。
又过了十年,历史翻得竟然会比纸张还要快。
已然度过而立之年的智歆帝君纳了侧妃三名,皆是温和雅达的名门女子,后宫一派和乐。
第二年皇后诞下长公主,帝君为她赐名菡华。
同年袁妃诞下大皇子,帝君为他赐名慕音。
随后的几年,陆续有降生的孩子,宫廷终于热闹了些许。
喜阑总是淡淡的,不好,也没有特别的不好。
原来治国也只不过是这样一份每天继续下去的工作。
净鞭三声,鸣锣更鼓。百官出班启奏,无事卷帘朝散。
就是天下。
喜阑三十六岁那一年,立十五岁的慕音皇子为太子,赐号渊睿。
长公主菡华长到十八岁那年,嫁给了越家之后,新科的文渊状元越雅纳。弱冠之年的少年玉树临风一望便是人中龙凤,并且他还是当朝宰相越彰祺的长侄,越家的继承人。
人人称道这是一段优美姻缘。
喜阑四十六岁那年,让位于太子,太子尊皇太后棉兰为主母慈皇太后,生母袁妃为安皇太后。
国号改为渊睿帝君掌权开始的景和元年。
天下万民,风烟俱净。
五十六岁时,兴建智歆帝君陵墓,按照喜阑的意愿,碑前无字,只留尊号和年月。
时间有时候比想象快,有时候又似乎很漫长。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希望睁开眼就已经过完了一生。
原来一生,真的太过漫长了。
景和二十四年秋,智歆帝君崩,享年七十岁。
帝君亡故之后安葬在皇陵内,陪葬之物依照遗愿,放入了一把焦尾琴,两部曲谱,一是《画眉》曲谱,和一部《莫谈弦》。
大赦天下,入土为安。
尘归尘,土归土。
做了一世杯酒流觞的梦,终于也还是没有握得住你的手到最后一刻。
大约是合了那句话。
这样的爱,在我们的世界,终究是不存在的。
(全书完)

番外(二) 空曲念王孙

江山十万里 七尺独眠
金冠令人疲 且问谁怜
唯借骄阳觅 暂驱心寒
若得葬其中 此心亦暖
一幅雪白柔软的绢,被竹圆的绷架拉紧,绣针从底下透出来,嘶拉一声就划破了经纬的顺序,额外的加出一点颜色来。
线一点点的从绢里拉出来,再刺了进去。
破碎的声音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一百匹西疆贡品雪芯棉,一百匹南疆贡品莲锦绢,一百匹北疆贡品素问缎,一百匹东海贡品月影绸。
素缟弥漫,如同一场澎湃的大雪。将整个安仪殿堆积得如同失却了色彩的空间。
绣工坊几乎所有的绣女都聚集在了这里,人人埋着头只对着手里的绣绷或者长架运针如飞。一团团银色白色的线,十八劈的丝线或者是银色拉的绣线全部堆积在如山的白色中,闪出格外灿烂的光华。
端茶送水的小宫女们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唯恐不小心弄坏了一点这些绣女们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
“这是要做什么的?”将针在头发里擦了擦,焕莲偏头问一边的绯雅,她们都是同一年被选入宫的绣女,在自己的家乡都是心灵手巧出名的。如今天下大定,民心已安,她们自然憋着劲为宫里头的主子们效力,都想要做点与众不同的东西出来。
而这初掌了完璧江山的皇上,竟然在第一年要了四百匹白色的贡布,然后就开始安排绣工坊所有人在这里轮班的绣着银白色的菡萏花。
白布配上雪线和银线,几乎眼望去就是茫茫的纯白。纵然是低调到了骨子里的骄矜,这么费时费力却实在是令人费解不已。
绯雅轻轻的将线头剪断,手指抚摸过刚绣好的一副并蒂莲,她用的几乎都是雪线,只在重瓣间配了少许的银色区别开,远看白茫茫一片,凑近了才能发现这精心的精美刺绣。她生了一张同样内敛而安静的面容,乍看来没有任何出众,只觉得心静。绯雅淡淡说:“白和素多以治丧,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若是这么多的白,大约都是要用来致哀,所以绣起来总有些伤心似的。”
“治丧?”焕莲手指一动,“天下安定,不知到底是哪里的服丧,要用到这么多的素仪?”
绯雅微微一笑:“你若是爱打听,不如下次陛下来看你问问去?”
这话倒让焕莲赶紧低了头:“姐姐莫要玩笑我了,这哪里是我们能问的,再说陛下终日总是没个笑容的样子,看了怪心慌的……”
“你还敢私窥天颜了……哈哈”
轻轻的逗笑声合着那些几乎从也停止不了的刺绣破碎掉绸缎的声音,在这座殿阁里日复一日下去。
朱笔在宣纸上走一圈,年轻的皇帝微微皱眉,随即又舒展开,似乎是为眼前的问题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承心殿静的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彰祺淡然的看着眼前专注于政务的喜阑,不多时御膳送了点心上来,喜阑头也没抬:“彰祺一起吃点吧,你也该站累了。”
“谢陛下恩典。”彰祺躬身谢过,今日御膳进的是莲蓉饼、梅花酥、什锦鲜果盏和雪花酪四样甜点心,粥是一碗素白甜粥。他看了一回,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喜阑抬眼笑:“朕倒是忘记了,你原本是不爱吃甜的。可是棉兰嗜甜,朕就叫御膳总是多做些甜食,他们倒竟然成了习惯。”
“陛□恤皇后之仁德有加,臣景仰。”彰祺不卑不亢的微微躬身。
一时有些沉默,喜阑继续问:“朕要你访的东西找着了?”
彰祺立刻点头,随即将一副地图和资料呈上来:“臣已经问了当时随行的卫队官兵,并且亲自在现场查验过了。确认……是那个人无疑了。”
“是么?”喜阑握着那些纸张却没有立刻打开,“朕明明给了他足可以救命的东西。”
彰祺轻轻咳嗽一声:“陛下,据臣所知,最后那东西是由陛下的卫队长呈给宛缰王的,这才得以最后带着卫队全身退出,并且之后这些兵士们也立下了大功劳。”
“春泱。”喜阑淡淡的念出这个名字,“朕那时候便说这是个好名字。”
他的目光转向了殿阁之外晴阔的天空:“不知道绣工坊的活计赶不赶得完?”
彰祺亦没有再多说话,只是静默着等待他的决策。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但是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回去,他也许一定不会那么做的。
如果或者如果,有什么切实的意义呢?
春泱看着眼前一车车洁白的素布,茫茫然耀眼。
他最爱白色,那么多洁白的衣裳,衬托着他流云般的气质。
可是当最后他赶回来收敛他的尸体,却没有如同他的希望一般,可以保留一点点最后的颜面。
宛缰的军队包围住驿馆的那一夜,喧哗的灯火焦急的灼烧了每个人的心。
他记得自己多么恳切的努力过,求他跟他逃走。
端神的军队打进了宛缰,宛缰王勃然大怒,自然想到这群还在自己境内的近卫军。
那么多弓箭手和骑兵,密密麻麻的逼近。
他不怕死,亦知道自己对陛下有未尽的使命还需要完成。
可是他拼了命最想保住的是他。
这个男子,笑容竟然淡定得如同风中盛开的莲花。
“春泱,记住万不得已,将这个东西拿去给宛缰王,足够你们获救。”谈弦一边收拾着自己的琴,一边将一个小小的布包放在他手心里。
他不再说话,只是执着的跪在了他面前,折损膝下的黄金,想要换回这个他想护卫的宝物。
而谈弦只是摇头。他清澈的双眼里晃动着跳跃的烛影:“端神的军队就要打来了,我们终于能要回自己的土地。十年了,十年了该有多少人已经忘记了这里曾经是端神的土地。”
他坐下来,竟然像个孩子般有些认真的回忆着:“春泱,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是在这城里长大的。这地方真是美,到处是粼粼车马,舞榭歌台。商铺的驼队会在宽宽的街上走,那些长串的驼铃里飘荡的是塞外的声音。天空总是晴朗的,人人脸上都有笑。站在我家的阁楼上,可以看见连绵不尽的瓦盖墙围,一重重直到皇城里去,明晃晃的琉璃瓦。”他轻轻的笑了,回忆里的画卷一点点铺开,“而他,要把这一切全部重新还给这个世界。”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与他与我都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我就可以拉着他的手,一直的向前跑,不论是风沙高扬的塞外,还是冰雪纷飞的北国,草长莺飞的江南船坊还有万花盛宴的川夷。任何地方,都好像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我多么希望,这只是我的希望。
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爹爹说我命生的不好,这一世该求的荣华我不必求就可以得,要求到的东西却一样也不会属于我。这时候看来,却是对的。人终归不该抗命。”
“千军使前方就是繁梨渊了。”卒卫前来禀告,春泱点点头,下令卸车。
当日他回到驿馆,只看到血污里那残损的景色。洁白得耀眼,几乎会刺伤视野。
那群疯狂了的士兵,自然认得出这个绝美倾城的男人,就是那个在他们帝王的宴会上,一曲琴音打动了天下的琴师。
最美好的事物,总是应该归还给最能亵渎他的姿态。
这一世荣华富贵,繁华盛名,只要他想,哪怕稍微笑一笑,也足够取之不尽。
而这一世,亲情天伦,爱情绵长,兄友弟恭,朋高友达,全部都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词汇。
谈弦你到底有多么寂寞呢?
整匹的雪白的绸缎,从村庄的入口就以极为奢侈的姿态,铺展飞扬。将眼见之处都装点成雪白。
匆忙中他只有将谈弦葬在这个临近的村庄里,而喜阑在得到奏报之后,亦没有提出迁墓,只是圣旨一下将墓地附近一里内的房屋农田全部迁移,种满了梨花树。
那些绣女们巧夺天工的刺绣,或飘扬在梨树的枝桠上,或铺陈满新修缮的墓穴,纷纷扬扬的白,白的冰冷,白得炫目,亦白得让人心凉。
谈氏家族的宗亲们来主持了新葬仪。这个煊赫而悲哀的宗族骄矜得玲珑脆弱的风骨,在风雨飘摇中永远只能以最无奈的姿态顺从强大命运。
似乎是一种注定的诅咒。
莲蓉饼、梅花酥、什锦鲜果盏和雪花酪。四样果品祭礼摆在案前,是他幼年时代喜欢吃过的东西。
他彼时年少温良,尚不知道自己一生会遇到多舛的命运。
小小的甜品就足可以甜蜜起一天的心情。
而年纪越大,他就不再吃甜,命运给他的全部是苦涩。
越嗜甜,就越能察觉那苦涩是如何的难于下咽。
所以他不再肯吃甜,这样对于苦,自然就会觉得减轻。
就是这般自欺欺人的少年。
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不能靠近。一旦接近得到,那失却之后的疼痛才会最要人命。
这般胆怯和卑微的祈求,在常人看来轻而易举,如何却耗费他一世全部勇气与爱恋。
他终于不是那个好命的人。
下起雨来了。
细细的雨丝,将十里素白打湿得淋漓尽致。
谈弦。谈弦。
这天下唯独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其他,则应有尽有。
谈弦,你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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