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殿原本不大,只是因为里面的摆设太过清冷,于是显得空寂。正殿里一堂高大的琉璃树,两边的多宝阁上只有几件牙雕之类的小玩意。转到屏风后面,则是后殿了。
后殿是寝殿,龙床宽大,停在房中,帐缦被拉起来,两盏长信宫灯立于两侧。喜阑披着风氅,独自坐在案前等他。
“谈弦见过陛下。”循礼的下拜问安之后,谈弦才抬头去看他。
“朕有些想你。”喜阑示意他坐下,“你可带了琴来,弹与朕听听吧。”
谈弦点头,将琴放到了面前:“闻陛下偶染疾恙,不知道龙体可安好?”
“朕只是有些小风寒,歇息几日也好。”喜阑笑道,“正是给朕个机会休息了。古人云塞翁失马,倒是真如此了。”
“陛下吉人天象,自然是万民之福。”谈弦说。
喜阑微微叹息一声:“朕是万民之福,却是你谈弦之祸。”
“大约弦的命不济。”谈弦笑一声,轻轻抚动一下琴弦,奏起一支声调较轻的曲子来。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
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
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偕.
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我心如风烟云,当空舞长袖.
人在千里,魂梦长相依,红颜空自许.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影我长夜清寂.
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在千里,魂梦长相依.
“月映禅心水拂琴,清风无意人有情,与君共对清风月,纵然寥落亦抒情。”喜阑静静听完,忽然道,“谈弦今日,为何弹了《云水禅心》呢?”
“在下斗胆揣测,此曲为陛下所喜。”谈弦道,“陛下或许该忘记了,很久之前陛下曾经弹过此曲。”
“朕,并不会弹琴。”喜阑沉默了一下,否认道,“这曲子听着好。就是有些悲了,不适合贺寿之日。”
谈弦微有些讶异,望向了喜阑。喜阑只是自己思考了一回,清美的眼看着谈弦:“朕疾病在身,无法去亲自贺尉迟首辅大人的五十大寿,想请弦替朕去一趟,为那尉迟大人抚琴做贺。”
“陛下……”谈弦愣了一回,“陛下之意……”
喜阑温柔的看着他:“朕听闻尉迟大人喜欢听琴得很。谈弦若是为他弹一曲,或许能找到知音。”
“那般饮宴庆乐之音,谈弦许久都不曾弹了呢。”谈弦笑道,只是手指轻轻的压弦,印下浅浅的痕迹。
“谈弦你,要什么?”喜阑沉默了一会,开口道。
谈弦的心如同被这细弦割擦般疼痛了起来,他轻笑一声:“在下要什么,恐怕陛下不敢给。”
尉迟尊知道,有一日他就是可以如此风光无两。
满街的铺开大红的喜缎,一直延伸到三进的院落内。筵席自三日前就开始准备材料,从京州最好的酒楼来的师傅们鱼贯着,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送到仆人们的托盘上。尉迟家大门口的轿马排成了长龙,引得一众的百姓纷纷感慨不已。
他们来拜贺,他们来晋见。他们来欢饮,他们来谈笑。
都是为了一个权字,都是冲了一个利字。
尉迟尊自然了解这一切,可是他已经并不在乎。人活着,本就是由无数的符号堆砌而成。他已经活了五十年,看到了太多太多,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身处高位,心系天下。他手里有太多的力量,足够去颠覆很多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现实。
这就是千百年来人们为之着迷的东西。权力,权力如同上瘾的毒药,纠缠着你的欲望。
“兵司院刘大人来贺。”
“德政院邱大人来贺。”
唱礼者一声声,将几乎所有的二品达官的名字在尉迟家的庭院里报了个遍。尉迟尊一脸得体的笑意,站在门前迎接着客人们。
“东风在空大将军来贺。”听到这个名字时他更是心内舒畅,那声称最厌烦这些虚礼的男人肯来见他,实在难得。
东风在空大步的踏了进来,虽然是一身的平常打扮,却依旧飒爽利落。英俊的脸上微有些潮热,显然是不太适应这样热闹的场面。
“东风将军光临,实在是令老夫万分荣幸。”尉迟尊迎上去。
东风在空看他一眼:“尉迟大人,恭喜了。”他自手里将那一直拿着的卷轴递上,“一点小礼物,是幅画儿,大人随便看看。”
“将军太客气了。”尉迟尊亲自拿过画递与身后的下人,“给我拿到大厅挂起来。大人辛苦了,坐下来饮杯薄酒。”说完拉了东风在空到上首的席上坐了下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
“尉迟大人实在是好福气,三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朝廷上陛下圣宠,谁人不知道尉迟大人之家一朝三显贵,同门父兄慧。”有人阿谀道。
“过奖过奖。”尉迟尊笑着,举起杯,“可惜陛下近日身体微恙,老夫深为担忧,不如这第一杯酒,诸位同敬陛下龙体安康。”
“说得是说得是,尉迟大人之贤德,我等望尘了。”其他人哪有不从之理,于是纷纷举杯欲饮。
“圣旨到。”正在此时,门口传令官的声音已到,众人听得这句,早纷纷离了席,跪倒一片。
一行宫装精美的传令官前来,为首一人先对着尉迟尊一拱手,亮出了手里的圣旨。
“圣上有旨,为贺尉迟大人之寿,特赐金玉如意十对,玛瑙珍珠各百,新贡绸缎百匹,并派琴师代圣驾前来,为大人奏琴为贺。”一口气念完,典礼官将圣旨递与尉迟尊,“尉迟大人,恭喜了。”
“有劳公公。请到正席入坐。”尉迟尊听完旨意,只觉得面上又光亮了几分,笑容也不觉更加热情起来。喜阑虽然年轻气盛,却终于还是给他面子的。看来此刻他们尉迟家,还是朝廷不能轻易妄动的棋。
“谢谢大人,咱家还得回去复命,就不坐了。”那典礼官傲气十足的一挥手,“圣上特别恩典,命琴师谈大人亲自来为大人抚琴,大人还是快快准备迎琴师吧。”
尉迟尊点头称是:“老夫今年倒是搭好了台预备给堂会的,不知道可会折杀了陛下的琴师?我马上命人重新布置坐席,迎驾。”
谈弦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华美的戏台。
他一身精美的白,风神俊秀如同飘渺神仙。
高高的戏台上,临时的用绸缎的布帛拉在了四围,随风轻舞着如同飘然柳树纷飞枝条。
一个红木的精致案几放在台中,为了他坐着舒服还布置了许多软缎垫子。
他看了一眼台下,满目都是藏蓝的官服。胸口上的刺绣显示着个人高贵的品阶。都是一个样子,看不清。这场景好象无数次的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好象无数次的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于是低下眉不去再看,目光落在了琴上。
“在下祝贺大人,寿同松柏千年碧,品似芝兰一味清。寿域宏开松显劲,春堂群庆鹤含欢。”他朝着主位的方向拱手祝词道,然后回到了琴案前。
尉迟尊一瞬间,几乎要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那个白衣的人影,遥远的,隔着一座戏台,似乎在演出着一场记忆的重生。
多年之前,他看见一个女子,端正的坐在远处的水榭亭台上.
她一身白,轻盈仿佛不属于这世界.
一柄黑色木琴横在她身前,一根弦也看不见.
世间传说的无弦琴,竟然真的如同神降出现在眼前.
那女子不抬头,只露出小半白皙的脸,皎洁如月般晴朗.
她开始奏琴.
手指轻轻的抚摩过琴面,好象一朵翩然绽放的花.
他听见一声幽微的叹息.
琴声就这样窜进了心里.
这是尉迟尊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天上人间.
她就那样端正的坐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就全部的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于轻易的呼吸,琴声在四周夺目的飞舞,把所有的流光折射得璀璨无比.乐声飞扬.穿越波光粼粼的水面,以一种翩然的姿态在这宽阔的天地间肆意的流散开.从来未有见过这般美景,她宛如一位仙女般,操纵着属于她的仙法,纵横天地.
而此刻,那远在戏台之上的琴师,一身素白,皎洁端正,恍如隔世的再现。
身前一柄熟悉的黑色木琴,隐约的流散出神秘的气息,面上一根弦也无。
那琴师低着头,露出的小半侧脸,洁净宛如一束白亮月光。
他的手指轻轻按下去,一声幽微的叹息,轻轻的揉过了心底。
周围的喧哗声顿时安静了下去。这琴声优美,好象把天地间所有的感怀全部夺走了。
尉迟尊只觉得他的心一下热了。那感觉他已经失落了很久很久,久得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
琴声勾住了他的心,周围一切都不再存在了。他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首辅大臣,而是成为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京州少年,第一次,遥远的遇见了什么叫做真正清澈的美。
谈弦安然的奏琴。一曲和乐的曲调完成后,他起身离座再道:“在下奉陛下之命,贺大人之寿。此曲乃是陛下特意吩咐在下,一定要奏与大人。”
他的指尖生了寒,心灰的抚摩过无弦寂寞的琴面,多年之前,那个人弹奏这琴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悲伤过?
秦淮河水凉, 石桥墨竹晃,
画眉雨中飞, 静落他窗框。
一句悲怆的音,默然的流到了心底去。
尉迟尊犹如被一支从遥远之外飞来的利箭,准确的刺中了最柔软的心伤。
前生乌衣巷, 月潮空城荡,
素面望, 北城墙, 桂树已蔓火光。
他多年以来坚持不懈的努力,此刻似乎终于得到了全部的拯救。
世界消失了。
天地消失了。
琴声成为了唯一的存在,纠缠迤俪,在他空白的世界里飘摇飞舞。
城门破叫嚷, 他身在何方,
院外敌军狂, 院内披新妆。
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感觉,叫做心灰意冷?
菱花铜镜凉, 眉添黛料香,
魂飞散, 只盼望, 君健在安康。
好象这一生漫长,都好象是一场玩笑。
我追溯过漫长的岁月,只留下了一点点不甘心的记忆。
那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真诚的期待过。
美好。
与彼共醉兮, 桃花飞往兮,
偷偷弄墨涂画你睡脸兮,
齐眉低身对笑兮, 新婚吹烛相拥兮,
如今唱离梅雨声声凄。
却都早以物是人非。
纵留虞姬魂一缕,一缕魂也为霸王歌。
戏台上的美人,摇摇曳曳的脚步,演绎着那场荡气回肠的悲欢离合。背手负剑,倾身一笑,为她的君王,舞一出此生最美的剑。剑光缤纷落下,她俯身执起酒杯,眼里含满了深情。
那深情酿做酒,要醉却这一生的情爱。
谈弦坐在席间看着这一场戏,忽然间觉得心痛难耐。
水袖轻甩,凄然之声幽幽:“此去末路已无多,眉梢休把愁云锁, 纵留虞姬魂一缕,一缕魂也为霸王歌。生死与君长厮守,此情万古不消磨。”
唱词一罢,台下满是寂静无声。
“好好,唱得好。”尉迟尊道,举手示意下人送赏,并转头朝向谈弦道,“琴师觉得如何?”
谈弦略一低头:“戏是好戏,就是太悲了些,今日是大人的寿宴,欢庆之时,还是听些应景适宜些。”
“悲音动人啊。”尉迟尊长叹一声,“老夫平生犹喜此出,悲虞姬别了伟霸王。世间再没有这般坚贞惠好的女子值得人称道了。每看到此,便觉得人生无常,想项羽年少英雄几多风光,到最后,却连自己爱的女人也争取不了,保护不到。可叹啊。”
谈弦不语,只默默拿起了面前的酒杯,朝着尉迟尊一敬,自己满满的饮了下去。
“今日听你弹的画眉,是谁教给你的?”尉迟尊也喝了一杯,问道。
谈弦只微微一笑:“大人可喜欢此曲?”
“那是,喜欢。此生只听得这一回的,天上人间。”尉迟尊被他的笑微微一恍,感慨道,“我多年来一直忘记不掉这曲。今日听你弹了,只觉得过去的时光又都回来了。琴师真不愧是端神国手。”
“大人过誉。”谈弦道,“在下才疏,有损尊听了。”
“圣上他,圣上他……”尉迟尊的眼神有些遥远的冷清,“他到底还是要我如何呢?”
一双手拉住了他还欲倒下的酒,谈弦低声道:“大人,再喝该多了。”
“我倒希望自己好好醉一回,醉一回,只当是个梦。”尉迟尊笑一笑,握住他那细长的手指,轻轻的爱惜的握住,“你的手,天生就该弹琴。你叫什么?”
谈弦的表情在他握住他那一刻稍微凝滞了一下,他如常的平静声音响起:“在下谈氏乐门之后,琴师谈弦。”
菡萏风来水生香,无弦琴动天地殇。
琴殇天下。
尉迟尊的眼神一瞬清明:“你叫谈弦?”
谈弦点点头,感觉到那握住他的手骤然间热烈起来,又依依的松开了,那男子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怪不得……”他忽然悲悯一笑,“怪不得啊……”
谈弦。你现在是想哭泣?还是想微笑呢?
如果你不知道,那么你就弹琴。弦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个时候,似乎就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么想的。只能这么想着。
他身处在如此繁艳的场合,忽然间觉得孤立无援。
尉迟尊依旧握住他那微凉的手,他那有些醉意的眼里似乎闪烁着别的光芒,那些光芒模糊了他的眼神,渐渐的有了些遥远的气息。
他身在局中,于是有了无法的挣脱的寒气森森。
“父亲。”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此间忽然响起。尉迟凛手捧一杯酒,笑容清净的站在了桌前,“恭祝父亲寿诞。”
“凛儿啊。跑哪里去了,这半天也不见你。”尉迟尊稍微清醒一点,伸手接过了酒杯,谈弦的手得到了解放,于是立刻端正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孩儿刚听了琴,觉得喜欢,于是想找谈公子去喝一杯。”尉迟凛声调平稳,笑道,“谈公子赏个面,与凛喝一杯?”
“尉迟公子抬举了。”谈弦站起身,刚要随他走开,衣袖被一个人拽住。
“就在这喝吧。”尉迟尊看着儿子,一字一停的说道。
袅袅烟气上升的时候,所有的思想都被它托举起来,向着天空飘。
然后就都消失不见。
喜阑安静的看着自金塔炉里生起的熏香,躺在床上一动也动。他的头发,似流泉般倾泻在枕席间,闪着微弱的光泽。
就像无数的琴弦。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影我长夜清寂.
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在千里,魂梦长相依.”他慢慢的念出这一段凄美唱词,轻轻叹息了一声。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影我长夜清寂.”彰祺仿佛是影子,跟着他念了念这句话,“这话真是为他所说的。”
喜阑偏过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陛下的龙体,于是想来问安一声。”彰祺躬身拜道,“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喜阑轻轻挥一挥手:“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陛下龙体安康,就是万民之福。”彰祺站直身,说道。
喜阑坐起身来,直视他的目光:“万民之福啊。”他似笑非笑的冷淡神色彰祺似曾相识过,他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判断,喜阑已经自己站起身,走到了殿阁中央,他的面前来,微扬起脸看他。
“去找东风在空要他把兵权交给朕。”他说。
“陛下此举欠妥。”彰祺平静的说道。
喜阑眉一皱:“那么立刻起兵攻打宛缰?还是举国大撤查,将尉迟党羽剪干净?或者是?”他微微负气的自嘲一笑,“哪怕有一样朕立刻可以做到,也不必出此下策。”
彰祺跪倒下去:“陛下息怒。”
“朕,什么也做不到。”喜阑说,“什么也做不到。”
他蹲下来,平视彰祺的眼睛,那对温情而偶尔残酷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柔和安静:“彰祺,有任何一种可能,朕也不愿意让谈弦,去替朕做这件事。”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的厌恶,抓住彰祺衣袖的手渐渐用力:“他大可不必。朕自己的话,也可以去做这件事。为什么,朕自己去做的事,就全部是理所当然呢?”
彰祺默默的承受着这暴戾的帝王幼稚的问题,他忽然觉得他依旧还是不了解这个少年:“陛下,少安毋躁。”
“朕已经无法再少安毋躁了。”喜阑松开手冷冷一笑,“朕受够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