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笨蛋呢。”他叹息一声,有人轻声禀报道,“越大人,陛下叫您过去。”
他再看一眼床上的人:“好好照顾他。”他吩咐道,转身离开了。
灯火通明的上书房里,年少的帝王一身黑色,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翻书。他没有戴帝冠,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显得格外的惊心的美。
“你去得真久啊。”他不满的放下书,看着彰祺说道。
彰祺微微低头,跪了下去:“臣请陛下放过谈弦可以么?”
喜阑听了这话笑了:“彰祺,朕对他怎么样了?”
他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彰祺身边,他银色的刺绣小靴亮得眩目,蹲下来,平视着彰祺:“朕说了,朕不恨他。”
彰祺低着头再不说话,他感觉到喜阑似乎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将手环到了他的脖子上。
那年轻的帝王轻轻搂住他:“彰祺,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朕感觉不到了?”
“臣在想,为什么看不清陛下的心?”彰祺回答道,“臣以为臣一直以来,都知道陛下在想什么。原来,是错的。臣根本,一无所知。”
喜阑将脸温和的贴近彰祺,他呼吸的气息轻轻撩拨着彰祺的鬓发:“朕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累了。”
“陛下?”彰祺抬头,喜阑顺势靠到他身上,一双手搂紧了他的脖子。
“你也抱朕回去好么?”他那无辜的一双眼睛,似乎央求般看着彰祺,彰祺心里生不出任何拒绝来,只依言将他抱了起来。
喜阑像个小孩子般得逞的笑了,他轻轻的将头在彰祺的衣襟上蹭了一蹭:“朕要起驾,回宫了。”
朕要起驾,回宫了
长长的,长长的路途。
长长的,长长的希望。
长长的,长长的等望。
长长的,长长的迷惘。
彰祺抱着这年轻的孩子,他流散的长发冰冷的如同泉水抚过他的手臂,他很轻,托着他的手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般,那锦绣辉煌的衣衫,迤俪反复得堆积着,垂落下来长长的襟带,一条条随着夜风,轻轻晃动着。无声无息。
我像是一个走在没有前方的路上的孩子,偶尔捡到了迷路的星星,天空好象很近,又好象很远。我捧着这奇迹般的遗失物,找不到归还的方法。
天气真冷。
寒冷的空气,因为这太大的空间,全部都无声无息的盘桓不散。高高的穹顶,需要抬头费力的仰望。一直看着那样高而昏暗的屋顶,眼睛一直那样的看着,不肯闭上。自从那日他被安置到此,就一直如此的不得安眠。
一闭上,总是看见少年那双冷漠的,漂亮眼睛。
那眼睛从前是那样的通明透亮,就如同碧亮的溪水,现在却是凉凉的,隔了些阻滞,好象水面结了冰的溪水,再也没有流淌,可以抵达你的内心去。
谈弦看着屋顶,一直不肯闭上眼睛。太医已经替他处理过所有的伤口,那群狼。他记得他们在他身体上肆虐的感觉,充满了暴戾和侵略,就好象一群兽践踏过富饶的原野,那样仓促而尽情的破坏。他叹息一声,微微的咳嗽起来。
都是背弃了自己事忠的主人来投靠更有利的人选,却不想自己这样的行为只是可耻的背叛,如何还可以奢望谋求更好的荣华富贵呢?
喜阑说得对,再好的奖赏,也不过是他了。一个人尽可夫的男子,一具早以残损破败的身体。
他有什么可以去要求去希望的。过一日不过是多一日的折磨罢了。
难道,真的会向往,这尊贵的少年对他再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他只想稍微的为自己做点事情。
一点点就可以了,他已经失去了这贪念太久了。
彰祺把他的琴放在了床边,谈弦看着它,焦尾,喜阑那轻蔑的声音犹在耳边:“不过是段木头罢了。”
不过是段木头,却可以把他所有的声音,变成只有他自己能懂得的音乐。
“朕说了那琴不好,你却还是一直看着它。”一个骄傲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谈弦的心一惊,便要起身来。喜阑快一步先把他又按回床上:“你还要命不要了?朕讨厌跪着跟我说话的人。”
“陛下,这不合礼法。”他坚持着,少年用力按着他的肩,不肯叫他起来。
“什么礼法,也不过是朕的玩具。”喜阑坐到床边,看着他,“你好些了吗?”
谈弦点头:“谢陛下关心,谈弦已经好多了。”
“弹得动琴了吗?”喜阑示意手下的宫女呈上来一件东西,楠木精雕的盒子,蒙着一块上等丝绸。喜阑站起来,将那盒子放在桌上,亲自打开了它。
盒子里是一段精美的凤凰木,两头雕刻着反复的花纹。应该是一柄琴,但是琴面上光洁干净,一根弦也无。似乎是制造者做的仓促,还没有来得及按上弦。
“莫非这是……无弦?”
无弦琴动天地悲,与焦尾等三大古琴相比,更加贵重无双的无弦琴,静静的摆在了谈弦面前。
“这是母亲的琴。”喜阑见他盯着这琴,已然有了些活泼的目光,便解释道,“朕说过要赏你柄好琴。你知道,这琴如何?”
“名无弦,实有弦,心为声,意为弦。”谈弦念颂这几句话,“在下实在不知道,这竟然是真的存在的神器。”
喜阑看他一眼,将琴小心的捧到了他的面前,置到床上的小榻前。
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给他捧琴的少年,等待着,他的手下诞生出繁盛的世界来。
谈弦注视着这琴,它似乎是有生命的,隐约流动着忧伤的气流,千百年来琴师们的精魂围绕着它,令它有了些高贵的骄傲。
他轻轻将手放在了琴面上。
却微微一怔。
手指好象感觉到了什么东西,细看来却什么也没有。但是谈弦知道那是什么,他对这感觉再熟悉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手指会牵引起他想要的东西,来表达出他的心情。
谈弦的手温柔的抚摩过了这流离的气息。好象一串水晶被轻轻的拨弄过,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他知道弦在哪里,因为他的心也在那里。
喜阑深感意外,同时再次笃定了自己的正确,谈弦端正的坐着,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光彩,一丝一缕,穿梭着清脆的声音交错缤纷。
那是无弦,那是心弦。
“秦淮河水凉, 石桥墨竹晃,
画眉雨中飞, 静落他窗框。
前生乌衣巷, 月潮空城荡,
素面望, 北城墙, 桂树已蔓火光。
城门破叫嚷, 他身在何方,
院外敌军狂, 院内披新妆。
菱花铜镜凉, 眉添黛料香,
魂飞散, 只盼望, 君健在安康。
与彼共醉兮, 桃花飞往兮,
偷偷弄墨涂画你睡脸兮,
齐眉低身对笑兮, 新婚吹烛相拥兮,
如今唱离梅雨声声凄。”
他丢下这卷乐谱:“这首曲子,你要弹与朕听。”
谈弦不解的拿起来,看过眉头已经轻轻皱起:“这个,是惠德皇后做的曲子?”
喜阑走到他身边,似乎无意的拿起他一缕头发,轻轻的吻了一下:“是母亲的曲子,朕要你学会它,然后弹与朕听。”
他脸上有些不容反驳的柔情,慢慢的蹭到了谈弦的脸侧,那细细的呼吸贴着他的皮肤:“谈弦,答应朕好吗?”
谈弦微侧过脸,避让开这有些暧昧的气息:“在下尽力而为。”
喜阑把他的脸纠正过来,看着他不满的道:“不是尽力,是要精心。朕相信这世界上,只有谈弦,才配弹这琴这曲,你不要辜负朕的心意了。”
他注视着他,目光如前的温柔,但是谈弦觉得这目光里有些遥远的,他看不清楚的东西。他自小就是一个不懂得看清别人眼睛的孩子。那里面有太多复杂,影影憧憧的,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一样的样子,一直都不知道。这目光让人糊涂,他决定只去相信自己看见的第一个判断。
他终于还是有点用处的。
“在下遵命。”他点头答应道。
喜阑满意的笑了,他搂紧谈弦的脖子让这男人靠近自己的怀里:“谈弦,一切都过去了。”
“陛下不恨谈弦了?”谈弦安静的问着。
喜阑抚摩着他长长的发:“朕从来都只爱着你,不曾恨过。”
我要当做,这是真是假?
如果只是当做,那么我选择前者。
谈弦幽微的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他总是看见他在那里,独自一人。
素白色的衣衫,被风吹着轻轻的牵动波澜。他的衣裳总是白色。却都是最最上等的绸缎,刺绣也是白色,一片的纯白,看久了,根本分不出哪里是描的花,绣的纹。不知道这样让人质疑得要死的铺张,是怎么样庞大的浪费。
他不常笑,偶尔喜欢轻轻的皱眉。皮肤因为长久的隐匿而苍白,那白如此的适合他清美的容颜。修长的眉,皎洁的腮,一对凤眼眼波流离。
头发已经很长,总是略微的拣两束扎起,其他的都散在肩背上,柔滑光亮,好象一段绸。
他的膝上放着琴。无事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弹琴,一弹就是一整天。
音乐清幽,如同流泉淌开来。灌进每个人心里去。
他既没有悲伤,也并不似乎欢喜。只有那琴声,一点一点,帮助时光绵延下去。
他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听闻这男子曾经是端神最好的琴师。是在他们的早夭的皇太后之后,最优秀的琴师。
他叫做,谈弦。
换岗的时间到了,他走到了城门口,接班的士兵笑道:“春泱你又在看他了。”
他淡淡的一笑,那个男子,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精致美丽的人。
他好象神仙一般的高高在上。连靠近一点,也好象生怕会毁了他的洁净。
“听说陛下夜夜都要到他的寝殿去呢……”声音低下来,大约也知道这大逆不道的话音要招来灾祸的,“我们走吧。”
他再回头看一眼,那远远的白色,依旧是那般端正的坐在那里。
谈弦发现,他爱上了这柄琴。无弦,这琴是他姑姑曾经弹奏,在大殿群臣面前惊艳了天下的利器。他爱惜的用手轻轻抚摩着琴身光华温润的木质。
已经过了三个月。喜阑将他软禁于这华丽的囚牢里,日日间只让他练习,如何以这琴奏出再次辉煌的乐曲来。
他会弹琴,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再会。
他在深深的宫殿里弹奏着自己的年华。总有些消息偶尔的传来,少年的帝王如何如何的英明睿智,他把他的天下管理得欣欣向荣,他此刻的意气风发游刃有余令他看来像是个多余的人。原来真的,当日,他不过向着他,卖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情。而他却以为,自己是在拯救。
谈弦轻轻的笑了一笑,他的笑容令他看来格外的寂寞。
“莫非朕这里就这么比不得你从前的居处?”清澈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喜阑一边说着,人已经走到了他的眼前,低下头,征询的望着他。
“陛下。”他一惊,连忙起身要跪,同样的再次被阻拦住。
“朕没说过朕讨厌跪着和我说话的人么?”喜阑的手握住他的臂,不让他跪下去。玩味一般,轻轻的隔着衣服抚摩着他的皮肤。
他被这暧昧的姿态所牵连,连忙将手收了回来:“陛下今日朝下得早。”
“没什么事做,来看看你的功课。”喜阑顺势也坐到了他身边的石凳上,托腮看着他,“弹点什么给朕听听吧。”
他很高兴于他的建议,于是端正的坐好:“陛下想听什么?”
喜阑似乎有些累,那沉重华丽的衣饰衬托着他九五之尊的威严也同样的压迫着他的性子:“朕想听听,那些欢快的曲子,歌春天的曲子。”
“那弹《春日宴》可好?”谈弦建议道,得到肯定后便开始调弄起琴弦来。
琴声铮铮然,划动了亭前清碧的水面。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那春光泱泱的季节里,繁华盛开。风里全是醺人的暖香。
一遍又一遍,欢聚不散的饮宴,他们在庆祝什么,似乎永远都庆祝不完。
那时端坐其中弹琴的我,并不知道有什么欢乐值得歌颂。手下的琴声那么的欢娱,都是欺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原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唱着这歌的女子,不知道大约该有多少的惆怅和悲伤。
美貌如花的岁月,郎情妾意的骗局。不过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若要说起爱,大约最好,是不要爱上太高不可攀的东西才好。
谈弦专注的弹着琴,忽然间他的手被一只手给抓住了。
喜阑站在他身前,一手阻止了他继续拨弦的手指,他微微皱眉:“你是在弹着自己的心情么?”
他俯身注视他错愕的容颜,叹息一声,摸了摸他的脸。
“你真的瘦了。”他宣布道,“朕让你不快乐了。”
他的话过于温和,谈弦抬起头:“陛下,您其实并无过错。这般说话,会让谈弦惶恐而不知自处的。”
喜阑把他的手轻轻的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指,用来弹琴的手指,他记得它的温度,他笑了一笑:“谈弦啊,那么朕让你高兴一点好么?”
他弯下腰,吻住他毫无防备的唇,握住他的手顺势用力,将他带进自己的怀抱里。
我爱你吗?
我爱你吧。
我爱你吗?
我爱你吧。
风轻轻的吹过了空阔的庭院。喜阑抱着这惶恐的男子,柔和的亲吻着他。他轻轻的吮吸着他甜美的唇,切实的令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热情。
好象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谈弦被他吻着,那柔和的快感轻轻的包裹着他的心神,而不论是处于何种目的,这样亲近的姿态都令他惆怅而欢喜。他轻轻的呻吟一声,回抱住了他。
“谈弦想在这里就让朕要你么?”喜阑拍拍他的背,笑道。
他迷惘的睁大一双眼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水气,仿佛是谁失手将一池春水泼了进他的眼眸,荡漾着柔软的光影。喜阑伸手抚摩着他的长发,轻轻揉动着那丝缎似的发,忽然叹息了一声。
“若是你与彰祺他们一样,朕还知道,应该怎么样的对待你。”他忽然间说道,“可是你却总是要惹朕生气,或者是让朕不知道,应该拿你如何。”
你若是说你什么都不要,那分明是在我给你的东西还不合你的心意。
谈弦望着他:“陛下何出此言?谈弦的确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
“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江山百年。天下可以挑选的东西多了,只要你说说看。”喜阑说,“只要你说,你要哪个。”
谈弦心里有一点委屈,他慢慢的想着这句话:“陛下您,是怕欠了谈弦什么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去谋取什么。一开始他们总都是怀着什么目的,才会开始这一场长长的战役。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许彰祺是对的,自己是想要一件太珍贵的东西了。贪心至此,才令人惶恐,于是要被惩罚。破灭掉那该死的念想,不再给他造成困扰。
他终究,还是给不起他的。
“在下想,一直陪在陛下身边,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只要陛下不让我离开你,可以吗?”他思忖了一下,提出了要求。
如果我没有能力带你走,那么就请你带我走好吗?
他看着喜阑,轻轻的笑了。
广陵散曲(一)
池塘上的荷花到了季节,开得格外的灿烂。这大朵的香花不懂得掩饰,热烈而纯真的打开了厚大的花瓣,亭亭的立在水中。伸展着挺直的躯干。她大约自以为谁也逾越不到她的领域,于是那一点点骄矜的性情越加的肆无忌惮起来。
菡菡。
他有时候会忽然想起这个名字,大约是眼前这年轻的君王,日益的在眉眼间有了他熟悉的轮廓。
不过这少年也日益的凌厉起来,有时候他那锋利的目光忽然看住他,竟然也令他心里一惊。
小兽长大了,开始亮起自己新鲜的爪牙。
东风在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待在洛河林家的旧院,喜阑并没有主动去找他,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那之前所需要的只是等待。现在最大的问题,来自于眼前的老狐狸。
“南方的汛期快到了,大人费心找个合适的人去查查吧。”喜阑把一叠奏章放下,忽然吩咐道,“水一来难免会影响收成,朕已经派凛去负责赈灾粮的储备了。”
“陛下所言极是。”尉迟尊恭敬的回答道,现在的喜阑已经太过精明,虽然明面上还是没有触动过他任何,但是暗地里却在给他制造很多无形的牵绊。他没有办法,惟独凭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之心,君臣间暂时达到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