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殇天下----妖画
  发于:2009年03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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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是多年之前,他不过只是个意气少年的时候,听人家说帝州有个闻名遐迩的女琴师,便兴冲冲跑去遥远的都城,只为了去见一眼那传说的琴师.却不料这琴师家竟然富贵如此.深宅大院,闺名远播.
他那时热血方刚,执拗的想要一窥究竟,于是仗了年少轻狂,结交了一干朋友,开始日日的游晃诗书,在帝州繁华的盛世里过起了游学生活.
自然是等着有那仙缘,得以见那琴师女一面.
这样的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一日,一位朋友来与他报贺,说是尚书大人家的家宴,请动了此女前去助兴.而他正好可以偷天换日,以这朋友的随从身份混入.
他自然是欢喜的,到了那一日,便欢欢喜喜的前去.
喧哗鼎盛的官家,排场正是极热烈的.漫漫的欢声几乎把耳朵塞满,眼前触过的全是锦绣,明晃晃让人迷失.这就是富有,真正的富有,它以这样直观的煊赫来炫耀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跟随着那官家的朋友,一步一停.宴席间的热烈全部都飘渺起来,浮在眼前入不了心.
他看见一个女子,端正的坐在远出的水榭亭台上.
她一身白,轻盈仿佛不属于这世界.
一柄黑色木琴横在她身前,一根弦也看不见.
世间传说的无弦琴,竟然真的如同神降出现在眼前.
那女子不抬头,只露出小半白皙的脸,皎洁如月般晴朗.
她开始奏琴.
手指轻轻的抚摩过琴面,好象一朵翩然绽放的花.
他听见一声幽微的叹息.
琴声就这样窜进了心里.
这是尉迟尊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天上人间.
她就那样端正的坐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就全部的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于轻易的呼吸,琴声在四周夺目的飞舞,把所有的流光折射得璀璨无比.乐声飞扬.穿越波光粼粼的水面,以一种翩然的姿态在这宽阔的天地间肆意的流散开.从来未有见过这般美景,她宛如一位仙女般,操纵着属于她的仙法,纵横天地.
乐师谈氏一族的大小姐,谈菡.
那一年她不过刚刚及笄.一朵娇花才刚打开了瓣芽的年华.
尉迟尊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有种美,是神圣得宛如天上的星星,只能闪烁照耀,却永远无从摘取的.
谈菡.
后来他再无法一直厮混日子,父亲唤了族里的长辈出面,以严厉的书信将他喝令回家去.他彼时也的确该到立业之年了.于是只得辞别帝州的朋友,回到京州去,遵循了父亲的意思,日日的开始修补起功课来.三年的大考将至,父亲出了钱为他打点些,好歹先补上了京州的一个空位,做起了小小的官职来.
他二十二岁,一直不肯娶亲.直到又一年,听见了端神的帝君即将迎娶谈氏那位琴师小姐为后的消息.传闻那女子在大殿之上弄一次琴音,让文武百官全都忘记了呼吸.
国嫁.
他乃是九五之尊,她也是丽质天生.一段佳话铺展开,多少往事如殇.
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不甘,人或许可以与人争,却无力去与天争.他一直以来也笃信如同她那样的女子,当得起天下这尊贵的身份.
大概是幸福的吧.
他一直仕途平淡,几年后按照家里的安排娶了妻子.是自小认识的小姐,数年之后也是良善温柔的模样.于是他同意了婚事.却是相安的.未己妻子替他生了第一个孩子.随后日子绵延下去.又有了凛.
再后来,就是听见了她的死讯.
这一代的奇女子,终于葬在了那冰冷辽远的深宫内.
他只觉得遗憾.好象有一朵他用来终生仰慕的花,被采折死在了谁的手心.昏庸的帝王,此刻他已经无道闻名.帝都日日传说这皇帝无心于朝,一众的权臣大乱,整个宫廷动荡丛生.
不是没有,恨的.
他在这时候忽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倾其所能的准备之后,他带着家族里最年少美丽的妹妹,来到了都城帝.早以做好了打点.尽管许多人依旧迷惑不解他这一着棋行得是否正确.
人人皆知新丧王后的景帝是多么的爱慕着这早逝的女子,他竟然以一个小小七品官吏之身来进献美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对的.
美人有许多种,可远观,可亵玩,可破阵,可掠城,可倾国.
他的确是对的.这帝王在高高的王座上,只看了他妹妹那含羞的娇容一眼.
他就知道了自己的胜券在握.
这个男人并不配拥有谈菡.
歌舞夜宴,日日的自此开始了.
他的飞黄腾达却不仅仅是因为妹妹的得宠.他自己内心有恨,就自然需要有比旁人更多的空间,方能够得到发挥.他一心的向上再向上,越接近这个男人内心的恨就越多.
寥寥的数年之后,国就乱了.
战祸一起,是避让不过的灾难.只见到狼烟四起,金戈乱鸣.再转眼日月依旧却换了新天.
这个男人无视疆场上浴血的战士无视掠里百姓的哀鸣,金印一落就是求和的降书.
将小皇子为质,长公主做嫁,十六州为陪.
他最爱的女人的两个孩子,她存在过唯一的证据,自此就要牺牲成为无知的傀儡.
他始终沉默着,无言面对自己的感情.
此刻的晨歆殿里,气氛来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默。喜阑端正的坐在首位上,他黑色的衣领上描绘着细细银线,精致的衬映着他白皙的脸。年少的俊秀的脸上,已经有了淡然的漠傲。尉迟尊静静看着他,他脸上保留的,他母亲那清美的神色,如同时光流转般被呈现出来。他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又成为了当年那个少年,站在了时空以外,安然的再面对自己,那曾经错过的岁月里的自己。
喜阑命宫女上茶,自己先开口道:“首辅大人前来探望,实在是让喜阑感激不尽。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国事缠身,父皇屡屡说起都是赞不绝口,大人为了端神,真是尽心竭力令人仰慕。”
“太子这么说实在是折杀老臣了。正所谓在其位则谋其政。尉迟尊身处此位,不得不操心着些,为陛下守好这江山社稷。”
喜阑微笑道:“那是自然。大人的成绩有目共睹,喜阑而今初初回来,有很多事难免生疏。恐怕触景伤情,因此当日在那宫门外,如何也不能下车来面见诸位大人,实在是……”
“太子言重了。您为了端神蒙受苦难,在宛缰孤身一人七年换取端神安宁,这般情谊。莫非他们都是瞎子聋子,还敢来与您计较些礼法不成?”尉迟尊连忙离位拜道,“太子殿下是端神的英雄,如若再说这种话,就是要让朝臣无法自处了。”
“大人快起来,小王如何会有折杀诸位的意思呢?”喜阑说着,眼尾稍微一转,“我听说前些时候,大人在朝堂之上,可是着力维护了小王的。还没来得及谢谢大人呢。”
尉迟尊心一沉:“太子殿下,尉迟尊愚昧了。当日之事……”
“我知道大人您是会维护我的,”却看见一双手,温和的扶着他的肩,不知何时喜阑自己走下了座位,亲自扶起了尉迟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平行的注视着尉迟尊,“大人是个聪明人,你对小王做过什么帮助,有过什么恩德,小王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我相信大人您应该很清楚,宛缰对端神,还是没有死心的。到底是要半个属于自己的国家,还是干脆都做了别人的臣民好?这种问题,不需要我向大人来再确认了吧?”他微笑着说完,“大人快快坐下吧。再跪就真的是在折喜阑的福了。”
尉迟尊这才起身,不过那一番话依旧令他心里迅速的盘算清楚了形势:“太子殿下圣明,我端神日后有望了。老臣觉得实在是欣慰。”言罢坐回了椅子上,心内却不似之前的感慨了。
他是那个人的儿子,但是他,毕竟是在争夺着一个光耀世人的位置。
这样的一个地方,他待了这么多年,早已洞然,为什么当时那清美的女子,会过早的离开。
离开,对于她,真的就是最好的反驳。对这个世界的反驳。
喜阑见他眉头稍微展开,知道他已经想通了几分,于是依旧轻声慢语道:“大人来也辛苦了,留下与小王一道用午膳可好?我也好向大人多多请教下朝政之事。”
“如此老臣谢谢太子殿下了。”尉迟尊回答道。
他知道自己这一留下来,就无疑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原本那些还在观望的朝臣,会迅速的追随着他的脚步前来向这新的帝君献媚。他却无法在这个时候推辞离去,这少年沉稳的看着他,令他似乎有种错觉,好象这样的眼神,他上次遇见,是在前世。
尉迟尊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累了。他一直以来都在朝着一个目标进发,那个目标是那么的高,他以为自己一直无法抵达,在路上的消耗足够用来遗忘,用来填补,用来消耗掉这漫长的生。渐渐的到了很远,渐渐的拥有了许多,却忽然记不起来,当时第一步,是想要迈去哪里。
不牵扯感情的对垒,才是最公平的战局。否则先爱的那个人一定,会先输的。
忘记了,当时的心境。
“首辅大人家中有几个子女啊?”似乎无意间,喜阑问道。
尉迟尊道:“臣有三个儿子。两个大的已经在朝中效力,剩下小儿凛,还在家中念书。”
“大人好福气。”喜阑不经意的赞一句,“哪天若方便的话,可否让小公子见见在下?”
“这是……”尉迟尊一时吃不准他的意思,只茫然的望向了喜阑。
喜阑眉不动眼不眨:“当日在宛缰,端神的使节团曾来与我和姐姐问安,于是与小公子有一面之缘。一直有心结交像小公子那般人中翘楚,日后也算是我端神的栋梁。”
“这样老臣先谢过太子殿下了。”尉迟尊不笨,明白喜阑是想提拔自己儿子以报答自己支持他登位之意,连忙谢过。
这一顿饭二人都吃得格外慢。喜阑始终没怎么再说话,或许,再说了的也都是场面,他们已然达成了共识,且不论有几分真假,都算是一种谈判的结局。
尉迟尊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这太子的意思十分明确,他显然已经拥有了什么可以说服宛缰帝君短时间不再骚扰端神的条件。这条件是什么他无从得知,既然他的父皇敢于用十六州做赔,儿子能做出什么更丧权辱国的事他一点也不会惊讶。他只是暂时还不愿意轻易的与他撕破脸皮,他必须再次等待时局明朗。等待一个更加有把握的机会。
喜阑却不能再等。他必须尽快的把一切都拉向有利自己这边。不管风险有多大,都必须速战速决。包括笼络尉迟尊,让他平息掉朝廷内的妄念,也包括,军队。
他再次回到内殿的时候,彰祺已经依照他的吩咐回来复命了。
“流觞堂的老板自然不会是不识趣的人。”喜阑见他眉目轻松,知道事成。
彰祺点头:“老板自然知道什么人是不能得罪的,我只是暗示他到时候给个助力就好了。那里面的门道,莫非还需要在下多言?”
“那么就只剩下怎么把老虎赶进圈套里去了。”喜阑凝神想了一回,“只要他一进去,一切自然就可以按我们的想法发展。可是像东风在空将军那样梗直的人,要怎么样,才能……”他眼前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彰祺,你说屏风这东西,容易倒么?”
“屏风?”彰祺茫然的看着喜阑。
三日后,当东风在空将军再次回朝准备晋见太子的册封典礼前,他被尉迟尊以私谈为名请到了流觞堂。
不过尉迟尊自己倒是没有出面,他才刚约定了人,就被喜阑一道急令召到了宫里,于是只好先撇下了东风在空离开了。
喜阑自然是在宫里等着尉迟尊,为了不让这老狐狸察觉是在借他手引东风在空上钩,他的理由是,要认贵妃娘娘为母。
“太子这么做是否有些……?”尉迟尊听到这个建议愣了半天。
喜阑淡定的说:“喜阑的母后很早就离开,这么多年来娘娘一直在尽心的陪伴父皇,而今喜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娘娘代替我们姐弟为父皇带来的欢娱,惟有认她做义母,日后也好让她在宫中可以自处。”这话说得倒是正在尉迟尊心内,虽然他一早就做好的是牺牲掉妹妹的打算,可是毕竟有这么大的人情卖给自己,还是件不错的事。
“只怕朝臣会有非议。”他松口道。
喜阑笑笑:“要怎么说,说什么,还不是人规定的。同样的事情,处理得好,必然是好事情。大人您说呢?”
他把山芋又扔回给尉迟尊:“大人多年来精于此道,而今竟然想要向我这后辈来求教么?”
究竟你是仙子,还是恶鬼呢?
尉迟尊有点迷惑的看着喜阑。这少年一脸无害,却不知道为什么,令他觉得他有种了解一切的危险感。
而此刻的东风在空将军,却是相当的无辜。
流觞堂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妓院。不过才一柱香的时间,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已经被一群少女拉进了风华院一间华丽堂皇的贵宾室,一面屏风上绷着薄绢,后面坐着乐师弹奏着曼妙的乐曲。怀里的软玉温香不时撒娇,令这堂堂大将军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气氛实在尴尬热辣。
“大人先喝一杯。”水含月先行将一只柔荑端了美酒送至将军嘴边,桃花般鲜嫩的脸庞,还未饮就先让人醉了三分。
东风在空心里把尉迟尊骂了千百次,只好一边推辞一边寄希望可以尽快的脱身。
“大人真是很抗拒呢?是嫌弃妾身蒲柳之姿色,还是喜欢龙阳,要去上上楼?”水含月一边做委屈桩,一边站起来。
“姑娘,在下实在不好这个……”东风在空解释一回,却显得更加的欲盖弥彰,急得他脸红了,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武将此刻却连几个弱女子也斗不过去。
水含月于是更加发作起来:“妈妈找的是什么客人啊!人家大爷要去上上楼,你非带来风华院,是要白白的折杀我们姑娘吗?看不上我们就罢了,莫要羞辱我们啊!”说完真的一时气急,整张白皙的娇颜红了一片。
姐妹们纷纷上前,姑娘们的杂吵之声一时将场面弄得更混乱起来。东风在空一个头顿时两个大,恨不得立刻有个洞钻进去遁了才好。跌跌撞撞,赔不是也不好,申辩更吵不过这群见惯世面的女子,不知谁推他一把,竟然踉跄间,将房间的屏风撞了个正着。
一声响才算暂时缓和了气氛,只见那屏风后有两个人,一人端坐弹琴,另一个却什么乐器也没有拿。一张秀气皎洁的少年面庞,美丽得引人惊叹。
“敲灯少爷怎么在这?”水含月率先反应过来,问道。
敲灯没有理会她,只是仿佛被吓瞢,只是静静的看着东风在空,清明水秀的一双眼,几乎要滴水下来。
“少主?是你吗?”东风在空直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半晌才问道。
一片夺目的火光,炽热的燃烧。
但是,却让人觉得格外的寒冷。
华美精致的大将军府邸,在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前,化成灰烬。面无表情的宣旨官,连一双冷漠的眼睛也不抬,尖细的声音慢慢念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洛河林家,战事不利,贻误军情,罪大恶极,……特此令将其满门抄斩,毁其御赐宅邸,夺其世袭爵位,以儆效尤……”
一旁的院墙下,都是累累的尸体。卫兵们没有丝毫的犹豫,手起刀落下,连妇孺也成为了无声反抗的冤魂。
火把森森的光,映照着每个人阴晴不定的脸色,如同阴曹里的恶鬼狰狞。
他感觉到母亲握着他的手已经冰冷。临刑的时刻越近,就越发感觉到死亡贴近你脸颊时,那森冷的呼吸声。他看见一个个的人死去,父亲被绑在高台的柱子上,受了很重的刑伤,垂下曾经飒爽丰神的头颅。他再经不起这样的折辱。父亲,他全部的生命都是在为端神拼杀疆场。换取的最后荣誉竟然是国君一句薄情的满门抄斩!他突然间很想去摸摸父亲的脸,那些流血的伤口还疼不疼,那些不流血的伤口,还疼不疼。
母亲的指甲几乎戳到了他嫩嫩的手心里。他不觉得疼,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全部凝住了,稠的,阻滞不动。有脚步声逼近,接着听见了低声的问话:“你就是林大将军的七夫人?”
母亲知道,她的机会来临了。她慢慢的抬起一点点头,去看一眼那问话的大官。她那有些惊慌失措的面容显得略微苍白,但是却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在火光下灼灼如同一朵绚烂之花。
那问话的人一时失去了声音,这女人稍微点点头,立在那里不再动。男人再怎么劝服自己冷静,他的小腹依旧奔涌出一股热流。在他的身体内和血液打架。
男人的喉咙轻轻的响了一声。朝着母亲走近一步,母亲依旧不再抬头,她握着他的手渐渐的放松了,忽然她松开了手,眉宇间闪出一丝动摇,朝前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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