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美,他帮他按摩着穴位,让他稍微的放松下来。
“你自此,就要面对真正的战争了。”他柔和的说道。
喜阑反握住他的手,眼睛打开来淡淡的盯住他:“我等它真是太久了。”
他的手很冷,握住彰祺的腕令他的心轻轻的凛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已经听见外面报请殿下下车。挺拔的身影,如同一棵小小的白杨,对着外面世界,义无返顾的走了出去。
彰祺定定心神,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恢弘的宫殿,依旧在哪里都一样的华美。
但是那华美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脆弱,似乎轻轻一触就会立刻溃散。那暮色沉沉,如同当年那一场大军压境。
喜阑由宫人接引着,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华美的深处。远远的有谁弹动了琴声,在这空旷的阴沉里悲怆的响着,声声。
那琴声终年不散,带着逼人的戾气纠缠着一个王朝腐朽的哀歌唱唱唱晚。
“陛下在养颐殿。”宫人把喜阑带到一扇门前,恭敬的说着,退了下去。
喜阑轻轻的推了一下那门。沉重的雕花,带着些蔓延的忧伤,一下子洞开。
香烟拖曳着长长的尾韵在空气里飞舞。从金制的焚塔里翩跹而出,把整个殿阁涂抹一遍。处处都是它的影子,处处都是它的香。他看不清其他,只觉得这烟雾缭绕,一脚似乎就会踏空。喜阑稳定一下心神,走了进去。
房间正中央是一张阔大的龙床,那正步向死亡的男人安静的躺在那里,他的,父亲。
我们有多久没有相见。
喜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竟然可以如此安然到没有感觉,他走近那沉疴中的男人,低下头,看着他那微微松弛的面容。
他老了。
不光是皮肤或者头发,而是他整个人那朽毁中的气息,已经在逐步的迈向了灭却的一方。
景帝朦胧的张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恍惚间他看见一张清秀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忽然间清晰的轮廓,打开了他心里久久锈住的门。那张面容,如同刚刚被时间的回溯洗却一遍般新鲜动人,他挣扎着伸手,一把握住了那人轻轻放在他胸口的手:“菡菡。”
“父王,臣儿是喜阑。”喜阑一不躲闪,二不反抗,只轻声的提醒他道,“我回来见您了。”
景帝的眼睛转了一下,似乎要回忆起一个很让他吃力的名字,他想了很久,从层叠的记忆里终于把这小小的一页拣出,手上依旧温厚的握着他:“你回来了。”
“是的,父亲。”喜阑依旧平静的回答着,他忽然间生出了一点怜悯,恭敬的叫了一声,那原本不该对于君父的称呼。
景帝像个孩子般笑了:“父亲?你是在叫我?再叫一次。”
“是的,父亲。”喜阑顺从的叫着,眼睛里有了些温柔。
景帝满足的笑笑:“她一直要你叫她母亲。母亲,娘亲。你小小的不更事,牙牙的学着。她就笑得那么甜美。原来她只是要一个不再沉重的名号,母亲。娘亲。就好过了千岁万岁。”
他握住喜阑的手一紧:“你回来做什么?”
喜阑耐心的看着他:“臣儿回来见您。”
“你回来了,宛缰人会不会打来?”他又陷入混沌的意识里,开始问道。
喜阑的心充满了失望,从始至终,他们还是不能足够靠近,不能彼此怜惜。深刻的隔阂树立在彼此之间,一道冷漠的墙。
“你回去,快回去。”景帝松了手,一迭声的说着,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父王真的忍心看儿臣一人在那敌国为质?不闻不问七载之久吗?”喜阑忍着泪,问道。
而那意识已经陡然不清的帝王,只喃喃的说道:“回去,你回去……”再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回去。
你要我,回到哪里去。
恨意陡然升起,如同毒药流淌心底。
喜阑冷淡的看了一眼那徒劳的男人,忽然间觉得格外的寒冷。
他走出这沉重的大殿,一旁的彰祺安静的等着他,太子宫在西院的晨歆殿。一路有侍卫护送着,那殿阁早收拾得妥当。喜阑眼也没有抬。
这一切早该属于他,而他却一直的缺失。
现在回到了手里,才发现要不要是一样的缺失。
彰祺知他累了一日,亲手与他把头发解下来梳理。
“放着府邸不要来给我做侍官?”喜阑无力的笑笑,任他去帮他打理。
彰祺不言语,只默默为他把头发梳透。
“我觉得格外的冷。”喜阑忍不住,低低的说了一句抱怨的话。
彰祺恭敬的把梳子摆回奁匣里:“世子的意气风发这么快就没有了?”
喜阑侧脸看他一看,他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笑了:“彰祺真是个易容师,我都看不出这是不是你真面目。”
“世子想看吗?”彰祺依旧不笑,声音只软了一软。
喜阑此刻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要从身体里流走。这样的冷,他在那宽阔吵闹的流觞里没有过,在那寂静寂寞的世子府邸没有过,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中没有过。所有的一切纷然的揭开,至此开始他是奉喜阑,这权倾天下的未来的王。
他再没有别的退路可以依靠。
他觉得冷,伸手抓住了彰祺的袖,人已经把自己埋进了他的怀里。
“世子很辛苦吧。”彰祺终于动容,宽和的把他满怀搂住,说道。
喜阑抬起头来:“彰祺,我最后一番对着你示弱,日后我再要如此,你务必要把我推开,这是王令,明白么?”
他贪恋这暖意,心微微的颤抖着,想起了某个温雅的名字,心内陡然有了恨。
彰祺任他去平息了一会,才静静抽身出来:“殿下早点休息。”
他知道自此一切,终于拉开了帷幕。
可笑的我,怎么样的与你相拥取暖?去奢求一个君王的爱,却不亚于,是与虎谋皮。
我早有如此的觉悟,才要提醒自己不可以如此的愚蠢。
但是那个人,他是不是也可以不愚蠢呢?
彰祺忽然觉得,他该去见见故人了。
十愿十悲-----陶渊明 (以之来颂破阵之终章,诗予谈弦。)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他记起年少的时候,父亲总之在酒兴最好的时候,命他近前,与满座宾客,弹一曲琴。
琴安意淡,在酒气香暖的熏绕里恍惚了思绪。
母亲总是皱着眉,幽怨的神气里有着些许的忧伤。他不解,只知道自己喜欢弹琴,也以为父亲是极宠爱他的,于是这欺骗日日延续下去。直到某一日,一位大胆的客人,在酒酣之时,竟然走了上前去,以手挑起他幼嫩下颌,姿态极其的轻佻。
满座无声,觥筹安静。他的手重重的拨错了弦,以求援的目光望向父亲。
而父亲,却置若罔闻的与旁边的人侧耳述说着什么,什么重要的事?重要得过此刻他的儿子,在所有人面前,被这般轻薄了去?
热烈的酒宴,欢庆的乐,在他眼前喧哗成看不清的画面。
他只听见这客人高笑道:“人道是谈国舅好福气,生了名动京华的公子谈弦,我看他小小年纪就风流俊美,比起那琴师娘娘也……”
话音未落,他听见风声呼啸而过。一只茶盏在身后碎开。
敦厚的安稳的父,首次的伤了人,且对方位高权重,想必是叱咤的人。
“罗大人身体不舒服,就早点请回吧。”父亲说完,拂袖而去。
多年以前他天真的以为,父亲是维护他的。
而欺骗,被时光堆积成沉重的负担,压住了心里最后那一丝幻觉。
当日那罗大人之所以遭袭,仅仅是因为四个字。
琴师娘娘。
人人都知道那圣宠优渥,美丽绝伦的皇后谈菡,乃是谈氏最杰出的琴师。十七岁即入宫承宠,执掌六宫之印。皇后早夭,十年繁华之后,已经风流云散。
母亲总是落泪,父亲锁紧的眉,大约是从皇后薨,谈家衰落开始的。
父亲依旧好酒,每每唤他弹琴为他,反复一曲〈画眉〉,听得那深邃的眼渐渐的合上去,也依旧掩埋了无数的心事。
母亲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小妾,他在谈家不过是无名无份的庶子弦。连脚也不许踏进去那华丽大宅半步。
他不在意,他喜欢的,只是弹琴。多年之前多年之后,没有什么,比琴声更加忠诚。你若要哭要笑,都可以被它替代。
母亲说,彼时他刚刚三四岁,父亲一日竟然记起他的生辰,来这别院里见他们母子。抱他在膝上,逗他玩耍,以手指着一边的瑶琴问他道:“弦儿愿意学琴么?”
牙牙的他,转着一双美丽的眼,也懵懂的点头了。父亲便笑得格外爽朗。
那大概,是最快乐的时候。
于是开始学琴,端正的坐在小小的凳上,手指尚嫩嫩的挑不动硬弦。
他喜欢,弹琴。这好象是天生的本领。
他知道,学得越好,父亲的笑就越灿烂。他渐渐长大,成为了有名的琴师。父亲的宴席上没有他的演奏就不欢而散。他得以进入那华丽的大宅,抱着他的琴,姿态端正而愉悦,轻轻的把脚步提起,看来是那么轻快无心的孩子气。
他太想父亲看着他。获得一种眷顾的资格是那么得来不易。这天真微渺的心愿,不过一个孩子想要得到他应当得到却缺失的爱。
日子过去。他常常听见父亲的叹息,反复着,叫他道:“弦。”
有时酒醉,依旧命他弹琴,絮絮叨叨为他讲起他从未谋面的姑姑,父亲他的表情柔情如此。
他没有见过这位万千尊贵的姑姑,只朦胧的敬爱着,因着父亲是那么样的近乎膜拜的谈起。
父亲年轻时,该是个英俊锐利的人,但是此刻,却只是个安静而任性的孩子,抱着填补不满的缺憾日日的醉倒自己的余生。
他十四岁那年,因为琴艺的远扬,得到了当朝天子的接见。
那日他整个人都觉得恍惚。好象周围的东西一瞬都变大,都宽广,他格外的小,小得谁也看不见他。王座的男人,看来有些懒洋洋的慵态。却还是端详了他一下,问了几句闲话。
他一一做答,直到后来太监高声宣布赏赐的皇令。
焦尾琴。
传说中的凤凰木,当初若不是遇见了有如蔡邕公子这么善良温厚的人,自农家的饭灶之下将它救回,恐怕这传世的美琴就要化成一摊的余烬罢了。
他抱着这琴,惶惶谢赏。天子又道:“你年纪也不大,不如常来到宫里走动些,教习你的堂弟妹弹琴也好。”
这个随意的命令,令他篡改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那对姑姑所生的儿女,姐姐叫悦珊,弟弟叫,喜阑。
他端正的抬起头,听见自己宁静的声音:“遵旨。”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御花园的梨花树下。缤纷盛景,璀璨喷薄。无数的花瓣随着风坠落,仿佛是轻香的雪。他抱着琴一路跟随着宦官前行,这皇宫始终大得让他有些惶然。这么大的地方,美丽得冷冷清清,因为没有人,这里的人,没有人能够真的有心停下来欣赏。
他听见小太监提醒道:“轻王殿下就在那里。”
他抬头,看见一个白衣的少年,仰起的脸精致而无辜,他在看花。那些花落了他满头满脸,他轻轻的抿着唇角笑容甜美天真。
他不觉失了神,只记得那少年的笑,狠狠的撞击着他的视野,全部碎裂成满地璀璨的阳光。
与父亲说起了这年仅十岁的堂弟,父亲幽幽道:“阑儿长得最像他母亲。眼睛最是像。”说罢又是轻饮一口杯里的酒。
他为父亲弹琴,铮铮华弦,无限悠远。
日子过得太混沌。过度的迷恋这美丽的音律,刻意的忽视了本身的感觉。
活得如同一场华丽幻觉。
以为自己足够的幸福,弹琴,不知道怎么样的风起云涌,只是手下轻轻扫过的琴弦,带动起美丽的音。
终于有一日,大难来临。家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父亲忙着打点他的大家,母亲慌乱着,被兵推及着撞上了墙壁,不多时血就染红了视线。
他哀哀的阻拦着,这群强悍的匪徒,玩笑般将他推搡开,捉弄的调笑,他死死抱住自己的琴,不知道该怎么样求救。
乱灾过后,母亲也死去了。父亲被景帝一道圣旨罚去官职,那些姬妾也散了大半。
家道中落。
他总之抱着琴,无辜而纯净的目光打量世界。
父亲过得很颓唐,依旧喜欢喝酒,听他弹琴,听到动容之时,就自己伏起来哭。
那是多么不甘心情愿的生。
那日他记得父亲握了他的手,叫出的名字是。
菡菡。
菡菡啊,你可记得哥哥与你说的话?
哥哥恨自己无力与帝君抗衡,耽误你一世的幸福。
你的心是自由的,翅膀却被砍断。
菡菡,哥哥负了你。谈家负了你。
只是一场琴艺的表演,却把你的一生卖与了帝王家。
你怨怪吗?
他安静的听着,良久方醒悟的抽回了手。
父亲的目光变得狠毒:“为什么,偏偏你,如此的像她?”
他摔桌而去,三日后,一纸书信,将他送到了流觞。
他是,父亲啊。
谈弦悲伤的想着,他自出生,似乎就是多余的存在,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位置去讨取什么样的希望。他做了自己所能做去追求一点渺小的爱,但是那爱在哪里?
弹琴。
当你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说话的时候,声音和音乐,也可以表达出你想表达的感情。你若是想哭,它可以代替你哭泣;你若想欢笑,它也会代替你欢笑。你现在是想哭泣,还是想欢笑呢?
霓裳羽衣曲(一)
他记得,他最爱白色.
茫茫的白.好象是降落了一场大雪的世界,什么都被掩埋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这样的安静.安静得把一切都隐藏得讳莫如深.
当那个身为他父亲的人安静的在那深渊般的宫殿里,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把自己的生命拆除掉.他独自站在这恢弘的红墙明瓦之下,却依旧觉得无比寒冷.他的亲人,那个给予他骨血的人,正在不遗余力的迈向死亡.他们无比亲近却始终疏远.好象隔着比宛缰更远的距离对望.
喜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保持着一个沉默的姿态,他知道自己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那些在他回国当日被他晾在了城门口的大臣们,无一心里不是怀着愤恨.即使他是对他们有恩的.他们依旧理所当然的觉得应该永久的让他牺牲下去.这样一群见风驶舵,毫无立场的人们.他们披着通往繁华的官衣,灵魂早早的出卖给了利益的天平.
喜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终于这一天他等到了他想等的消息,听到禀告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起身.
彰祺看着他,他依旧一身肃杀的黑色,头发简洁的束一束,以碧玉带固定.他还没有到弱冠之年.这端神的王子,他还太过年少.他纤细的肩膀还不足以坚韧到负担整个江山的重量.
喜阑回头看他,一对依旧透亮的眼睛似乎黑如深渊.他静静的看了一眼彰祺,这才走了出去.
不知道这样的喜阑,是不是有点陌生.
可是他却觉得自己越发像个迷惑的猎物,竟然有了臣服而换取生的权力的妄想.
他不是他的猎犬,他的眷养,他一开始就是猎物,猎物的命运只有一个,就是被杀.
父亲曾经对他说过,永远不要试图去与君王谋求某种感情,那只是在,与虎谋皮.
他那时太年轻,也太骄傲,竟然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可以控制.
那是,错误的想法.
喜阑此刻并没有在意彰祺的想法,他的战争不过初开始.他只是安定的一步一步,走向了太子宫的前殿,有个人正在前殿等候他,而这个人,也是他在等的人.
尉迟尊一点迟疑的看着迎面的少年,忽然有些恍惚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