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红楼梦》给探春的歌诗,还是想用在这里。)
尉迟凛听着那悲戚的琴声,内心跟着怆然起来:“你这不是丧歌,而是离歌。你也不甘愿,他是真的死了吗?”他喃喃的说着,把头轻轻的靠在了枕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谈弦的表情依旧平和如初,只是手下那悠远的琴音,依旧滑着哀伤的曲调渐行渐远。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记忆好象又回到很久很久之前,那锦绣衣衫的少年,通明透亮的一双眼,抬头望着他,他被这美丽的眼睛看得惶惑起来,竟然忘记了该怎么开口。
只听见那少年的声音稚嫩响起:“我叫奉喜阑,你叫什么?”
他缓过神来,倾身拜道:“在下琴师谈弦,见过世子殿下。”
端神的江山,最近很有些不太平。
先是景帝某日与皇妃赏宴,在外多待了些时辰,着了风就有些头沉,太医治疗了几日,却日益的沉重起来,不久就已经卧床无法再上朝。景帝这一病,顿时令原本就混乱的朝政更加的混乱了起来。景帝一共七子四女,除了送去宛缰的长女稚子,余下都人心惶惶,纷纷开始早做了打算。
尉迟尊端坐在马车上,年近五十的首辅大人看上去风神健朗,难以想象数年前他不过只是个靠捐官上位的长门吏,只因为借皇后薨的机会向景帝晋献了自己的妹妹,才一路飞黄腾达起来到现在的权倾天下。
此刻尉迟尊的心情也并非那么平静,他微眯着眼睛似乎在假寐,连日来的繁忙的确让他很少有时间可以这么清闲的休息一会了。权力,对于他而言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那游戏充满了未知和刺激,所以才令人着迷的想要掌握关键的力量。现在对于他而言,正是从一个颠峰朝着另个颠峰飞跃的时刻。他轻轻的用手指扣打着窗棂,脑子里的想法清晰了起来。
“随江,东风在空将军这几日在做什么?”他睁开眼睛,朝车外问了一句。
片刻,一个沉和的声音答道:“驻扎在边境,依旧日日如常操练。”
尉迟想了一回:“回来时帮我带信给他,日子该到了,他不能总是不做出表态来。”
如果尉迟尊他还有什么忌惮,大约也只剩下这个东风在空了,他虽然已经在他的手下示诚,但是却是个忠心之臣,只认这端神的大统绝对不会有异心起逆,此番朝廷面临变换,尉迟尊不得不考虑下他的意见再下决定。
“大人,前华门来了旨,今儿圣上还是上不了朝。”车外又有声音,尉迟尊眉头略微一皱。
“那回去吧。”他吩咐道。
此刻,还是避免去到那已经混乱的中心才好。毕竟他还没有完全的想好接下来的步骤。
“大人,今天也去把小少爷拉回来么?”外面迟疑一下,随江那平和的声音又起。
一提到尉迟凛,尉迟尊只觉得头更加疼了起来:“去吧。”
这个孩子原本是他的骄傲,却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一下就成了这模样。那个流觞堂的男倌,是叫谈弦的,不知道怎么居然可以勾引得自己的儿子日日里不愿归家,让满城大小看了笑话,改日来,必定要好好收拾才是。
他那坚毅生冷的脸上,闪出一丝阴霾。
从宛缰到端神,不算长远的距离。
喜阑坐在镜前,任由彰祺帮他梳头,他的头发长的快,弥漫的青丝细细的披散在身上,把一张有些苍白的脸衬得更小,他生得清秀甜美,一双透亮的眼睛尤其明媚,现在看来,却似乎隐约有着些冰冷的气息,像是一丝雾,氤氲在眼底。
“又是黑,看来世子真爱这颜色。”彰祺自手边把衣裳递与喜阑穿了,笑道,“真衬你。”
喜阑不理会他的意思,只是自己开始把那些盘扣一一系好。细小的纽扣,与他的手指纠缠不休,他低下头,耐心的一颗颗去系。
他喜欢白色,白的洁净,白得不祥,白得好像一首葬歌。
彰祺在一旁沉默着看他,手里玩着一支笔,细细羊毫,在他指尖灵巧的翻飞。
“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信差去了东风将军的驻地。”他把笔放进随身的袋子里,轻声说道。
喜阑眉头微一扬,并没有说话。
“殿下大概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彰祺说着,似乎非常的肯定的点头,“我倒有些怀念,可以与你单独相处的这日子。”他自身后抱拥住喜阑,微微的叹息道。
喜阑笑了:“你是怕回去后被我凌迟么?”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彰祺无所谓的叹息着,轻吻落在喜阑的颈上,引得他不安的挣扎了一下。
他现在,却连逃也再不逃。
彰祺觉察到这样的变化,心里顿时有了委顿。
“你想上就快点。”喜阑面无表情,似乎是在说这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
彰祺的手不觉放松了开来,眉头也轻轻一皱:“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喜阑抽身出来,对着镜将稍微弄乱的衣服整整齐,“你只是想这样,那拿去用就好了。”
他话音一落,已经被彰祺一把拉进了怀里,他低头看他倔强的眼神:“你这么想的吗?我怎么样你也不在乎么?”
喜阑狠狠的迎着他的眼光:“我说了,你要做就快点,我还有事要忙。”
彰祺的目光里闪出了别样的阴霾,终于他还是用力的吻住了怀里的人,那他想念许久,依旧甜美,却微微的散发出苦涩的唇。
你的心一直没有对我开放,从来也没有对我开放,永远也不会对我开放。
亲手把这关系,断送的更加彻底。
但是我此刻,只是想这样的占有你,让你在我的身下真实的感受我,贴近我,看着我。
“看着我。”彰祺低声的命令着,把喜阑的脸扳正。
那对清美的眼,嘲弄般无力的望着他,被他激烈的进入而激起微澜。
彰祺抓住他肩膀的手,哀怜的松了力气。
你的心,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即使我离你的身体这样近,我也觉得我离你这样远。
“你们奉家人,都狼心狗肺。都忘恩负义,都冷血无常。”他一边委屈的呢喃着这心酸的咒,一边在这沉溺的快感和悲伤中,陷落得,无法自拔。
“说得很好啊。”喜阑轻声的笑道,身体以很大幅度被打开着,一双腿配合的勾住彰祺那线条柔韧的腰,看起来异常的妖娆,“还想说什么?”
彰祺被他那冷漠的反应刺伤,搂紧了他的身体,忽然间低声说道:“还有就是……”他猛然的离开了喜阑的身体,起身站了起来。
我知道这样,多么的愚蠢。
我知道这样,多么的无知。
我知道这样,多么的可笑。
我背叛了越家那刻骨的仇恨,爱上了那个,我用以报复和雪耻的工具。
喜阑的头轻轻向后仰起,他美丽而冷淡的脸上,忽然盛开了最淡薄凉澈的笑。
端神国内,因为皇帝的病退而把太子的册立做为了头等的大事。一众的权力风暴,此刻都静静的盘桓在这小小的议书房里,数位顶戴高贵的一等大臣们,全部聚集于此,沉默的脸上怀着各自的心事,都安静的等待着谁先开口。
尉迟尊接过侍从上的茶,慢慢的端着,却并不喝。他的眼注视着茶碗上细致描绘的花纹,却在不经意间把每个人的心底扫了一遍。
他在等待着一个适当的时机。就像是寻找时光间接榫的地方,一旦找到那个地方,一切就会衔接顺利,继续的运转。
“尉迟大人看来心情胜似闲庭信步啊。”藏书阁大学士季巡礼忽然道,“这屋子里都要滴下雨来,你也喝得下茶。”
尉迟尊慢条斯理看他一眼:“季大人忧国忧民之心尉迟尊佩服,可是即使天塌了,人也得有静气,连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能去陪先帝爷,而不是帮他老人家辅佐好这江山。”
季巡礼硬生生受了他这一顶,差点没呛住,只好转头去看别的地方:“说是要辅佐好这江山,别到时候搞得一团糟糕,没法下去面对先帝才是吧。”
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尉迟尊冷了冷脸:“那么不知道季大人有什么意见?”
“立太子这种事,非得要老朽说出来你们才肯开口么?”季巡礼是个旧儒,最经不得激,当下就开口道,“还是快快的各自说出你们是为了哪个主子来的吧!”
简直就是,蠢透了。
尉迟安静的看着满室争论不休的人:“我看哲就很不错。”
并没有人想到他会提起的居然是景帝现在最年幼的儿子,年初才降生的,连封号也没有来得及立的哲。不过倒是合情合理,因为哲是他妹妹贵妃朵倩的儿子。但是尉迟尊在这个时候如此旗帜鲜明的表态维护自家利益,未免实在是有些的不合适。
季巡礼冷笑一声:“原来首辅大人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啊。怕你尉迟家失了势力,不必如此直接,拉一个还吃奶的娃娃来做救世主吧?”
尉迟尊微微一笑:“那季大人又有什么高见呢?”
“老夫以为大皇子贤最适合登位。”季巡礼不知是计,款款道,“大皇子年长沉稳,遵循孝贤,且长幼有序,也是古礼。”
“这样啊,”尉迟尊点头道,“原来季大人的主子,就是这位大皇子,我看大人的眼光,实在是不怎么好啊。”
“你在说什么?老夫是在为江山社稷,哪里有结党营私的想法!不像你这靠着女人的裙带爬上来的……”季巡礼气得浑身发抖,连什么话也说了出来。
尉迟尊冷漠的看着季巡礼:“大人身为藏书阁大学士,怎么连点礼义廉耻,也要尉迟尊这种靠裙带爬上来的人提点了呢?在这皇宫禁地口出秽言污蔑大臣,我看季大人您是嫌时间过慢了你活长了吧?”
“诸位大人还是稍安勿燥,想想正事吧。”打圆场的人们开始劝解这已经红眼的二人。就在这时刻,又听得门外一声报:“东风在空将军到。”
一员英俊的武将,踏着风似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穿着武官的黑色朝服,剑眉下一双清明的眼睛明亮有神,虽然没有甲胄,却还是显示出他行伍多年的坚毅气质。
“东风将军怎么赶回来了?”对于现在端神最大的保护神,镇缰将军的面子,人人还是都买个三分的。
东风在空淡然一笑:“末将前来只为一事,说完了就走了,省得你们麻烦。诸位不是不知道立谁为太子么?可记得轻王殿下?”
轻王。奉喜阑。在七年之前被送去宛缰为人质,改名歆安王的奉家王子。皇后生前最疼爱的皇子。
“轻王殿下为了家国平安不顾自身安危入宛缰七年,此情之盛,不足够昭彰天地日月么?”东风在空一字一句说着,脸上的诚恳历历,“诸位有空在这想着怎么为自己的主子谋利益,不如想着怎么报答这位端神最伟大的王子吧!”
他哪里是个武将,这么会说话。
尉迟尊心里说着,拿扇子轻轻掩住嘴角一丝浅笑。
各位大臣当然谁也不愿意被别人认为“在为各自的主子谋利益”,一时间也都纷纷开始说起了正经的话。
一个时辰不到,王子轻,即将通过交涉手段,被请送回朝。
家国利益,有时候,也真的只是这么的,简单。
端神王朝被宛缰帝国所侵略,是在七年之前的事了。那一年国破家亡,苟且偷生的记忆尚存。景帝在大军压境的时刻求和,以小皇子为质,长公主和亲,西北十六州为赔得到了安宁的半壁天下。而端神原本的都城帝州,也由此沦为了宛缰帝国的战利品。
而今这耻辱的帝王将生命终于走到了末路。万岁,他被祝祷了这么多年的万岁,却依旧还是以这么迅速的姿态去投奔死亡。他并不老,四十五岁,正是一个人生机勃勃的年华。景帝躺在了那宽广华丽的龙床上,袅袅的檀香还在上升。他的眼微微眯起,耳畔忽然滑过了清远的琴。
惠德皇后。这是他亲自为她挑选的名字。一个幽雅而冷清的女子,她那一日面对着喧哗众人坐在了朝堂大殿之前的香绫榻上,手指按住一把琴。
群臣有了轻微的议论,这少女面前的琴上,一根弦也无。
彼时他正是年少风发,看这美丽少女依旧波澜不兴,对着满耳的怀疑如同无物,只轻轻按住那琴面。
一声凄然的音律,划空而出。顿时摒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她弹的,是破阵曲。
十六岁的少女,典雅的坐在了男人们呼风唤雨的前殿,弹奏一曲旷世的音曲。
她是谈菡,音律世家谈家的继承者,名动天下的,琴师。
菡菡,那时候他喜欢这么叫她的名字。唇齿间有着清新香气的名字。
菡萏波来水生香。无弦琴动天地悲。
景帝偏了偏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回忆起更多,做为一个君王,爱是多么少的一件事。骄傲的女子,他对她最深刻的记忆只在那一日,他的登基大典上,她琴声一起让四座都失去了声音。
立她为后,万千尊贵。
如果可以只是如同凡俗里的任何夫妻,举案齐眉,也许我们也可以白发苍苍的回忆什么是当初最开始的执子之手。
但是偏偏我是九五之尊你是母仪天下。这爱就不容许我们来悄悄的私享。
立妃,宫乱,夺权,换政。
这世界,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梦想。
朕,朕,朕朕朕朕朕朕朕朕朕。连我,也不能说,而是,朕,好象无关紧要。
菡菡,我有那么多话,想告诉你。
想告诉你我曾经多么小心翼翼的想去爱你。
景帝觉得非常的疲惫,他不懂得该怎么去挥霍自己这爱,沉重的世界,想要逃避这沉重的世界,却是在给她安上狐惑媚主的罪名。
怎么会是一个女人的错?谁让你们把一个天下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毫无心思于它的男人身上?
当一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的时候,原来想起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菡菡。
景帝轻轻的笑一笑,这一生太长,长得他没有耐心了。国破了,那就破了吧,不破也是留给自己人在做乱。要他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做人质,那就去吧。他的喜阑,长得太像他的母亲的孩子。那沉默的腼腆的孩子。他从来也不敢去看他,一看就要想起那早夭的爱人。送他走吧,走远一点吧,不要再看见也好吧。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灰心过,那就什么都不想了吧。
景帝在他生命的最后这个时刻,耳畔不断的回荡着的全是那悲怆的琴声。他一生的历程这么的简单,简单得听不完一首曲子,回忆就已经完成。他欣慰的抬起手,身边的侍从立刻恭敬的上前来,这病重的男人,艰难而缓慢的,下了一个命令。
他喃喃的说完,似乎松了一口气,慢慢的又倒下去,睡了过去。
长长的绸缎,是夺目的大红,就像那一日抬头看见的灯笼。流淌不尽如同血色蔓延。
喜阑有些盲目的坐在雕琢精美的楠木马车里,车窗外是熟悉的京州街道,他当然熟悉,但是却依旧保持着那一点点阔别多年的,大惑不解。
彰祺注视着他的脸,他安全的回来了,不再需要那张面具生活。他看着这少年那美丽俊秀的脸,他是好看的,一直就好看。但是短短的时间已经能够把他的表情揉搓成另外的模样,那些在流觞堂里看见的天真而微微有些淡漠的少年神色已经全部消失。取代之的是一副沉稳而淡定得,让人无法去看清的模样。
他有什么事,再没有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进心里去。
“轻王殿下金安。前面就是前华门了,大臣们都在那候着您呢。”车外的侍卫禀告道。
喜阑头也不抬:“直接入城吧。”
他再没有多说话,只任凭马车声磷磷,驶过城楼,驶过巷道,驶过了群臣翘首的面子。直接的朝着皇宫深处而去了。
“为什么不下去让他们歌颂一下?”彰祺有些想笑,轻声问道。
喜阑看他一眼:“给了狗面子,狗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主人了。”言罢依旧靠回座椅上,叹息一声。似乎疲惫。
彰祺伸手轻轻盖住他细长的眉。他有一对很清秀的眉骨,脆嫩,似乎轻轻一按就会断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