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到府邸红漆大门前停下,听到车轮撵过的声音,大宅的门应声打开,里面立刻出来几个人。两个下人模样打扮的牵过了马,一个管家似的中年男人迎到幕帘前,替车里的人拉开帘布。
“您总算是回来了,这若再不见您,表二少爷可不会饶了我们这些作下人的。”说着又转头看赶车的那名女子还有孩童,“娇姑娘下次可得劝劝大人,大人就只听你的话。哎呦!我的小主子啊!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平民的玩意儿不要碰,要吃点心的话和府上的厨师说就是了。娇姑娘您可不要纵容五爷了……”
管家还在絮絮叨叨讲个不停,那小孩跳下马车跑到娇姑娘身后,嘴里仍旧叼着糖葫芦,含糊抱怨着,“娇姐姐,姚叔叔真罗嗦。”
那女子只是掩着嘴笑,不时拍拍袁五小巧可爱的脑袋。
从马车里面转出一个金色的头,易向阳笑着一张脸说:“姚叔莫操心,我自有分寸。小五可不要淘气,姚叔那可都是为你好。”说着,他回头看向身后,伸出手打算去拉后面的人,可是那人却不领情,理了理装容,擦过青年男子的身走下只有几步的台阶。
易向阳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稍后心情又好了起来。只看到月站在马车旁,朝他伸开手,侧着身体说:“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你想饿死我啊!”
虽然对方语气很差,态度就更不用说了,但君佐大人听了却乐开了花,不在乎周围其他几人好奇的眼光,牵起月般柔媚男子的手就往府里赶,“都是我不好,看我竟然忘了月你还没吃晚饭。呵呵——真是不该呐!”
话虽这么说,但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不该的模样来!姚管家摇着头跟着走进大门,娇姑娘仍是那副俏笑颜,拉着袁五的手说:“小五以后可不要学你易哥哥。”
小孩子虽然不懂事,但说话却总是让人哭笑不得,“小五才不会那么没出息呢!要找也找个像娇姐姐这样漂亮的女人。”说着,下巴一抬,颇神气,那可爱的样子逗得女子直笑不停。两个人随后也一起进了君佐府。
汲足踏进雕栏玉砌的琼楼,稍微有些迟疑,月扯了下易向阳的手。前面一直大步流星的人立刻停下脚步,悠然转身问:“怎么了?”
月不回答,就看着他,然后嘴一撇,眼神闪躲。
见他欲言又止,眼神躲躲闪闪,易向阳心下了然,也不勉强他,“等会儿我先送你回房,不见就不见好了,我也没想到旬泽今天会来。”
说着,重新拉起月的手,笃定对方不会拒绝,他绕过前庭直接逛进了后厢房。
君佐府依山而建,滂水而立,真如这府宅的主人说了——回归自然。这块地是北平难得的几处土质富饶中的其中一块,还有那以风流闻名的昭文王在东南面矿石山那里也有一块,第三处是北面的葡萄园那块地。最后一块地还在争执中,暂且由帝家管理。
俩人一前一后走进“秋露居”,说起这秋露居,可有一段故事,当然故事里面的主人翁就是现在的这俩人,加上这会儿等在主屋的易旬泽。
易向阳本来打算陪着月进了晚膳再去找易旬泽,可饭才吃到一半就有个下人跑上来,说表二少爷来了。
这表二少爷就是月的二哥易旬泽。
月一直躲着藏着就是不愿意见到易老三家的人,可偏偏那些人却总是不肯放过他。他娇好的眉头皱起,一脸不悦于色。
外头已经传来侍女们的恭请声,再偷看月的表情,一向无望不前、仕途明朗的君佐大人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为难。这还真是左右不是人呐——
“向阳,你躲我做什么?箪竹已够让我伤心的了,难道你也要伤我心不可?”人未见,声先至。来者声线淡雅,似幽兰飘过,风中都荡着那浅浅的迷人香气。
来了,来了!还没准备好,问题人物就来了!
易向阳探试性地问月,“这鸡肉的酒味可足?”表情带点哀求。
月不理不睬,只管吃,一点都不给君佐的面子。
试探没有结果,另一边的人却到了门口。门虚掩着,廊道上坐了个女子,她旁边站着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孩。
易旬泽在那里被人拦住去路。
女子把手一伸,挡在易旬泽身前,而另一只手还在给那孩童比划剑法招式。
“表二少爷,请您在主屋等着,大人用完餐就过去见您。”
易旬泽良眉一挑,“麻烦娇姑娘给我让个路。”
被称作娇姑娘的女子眉头都不皱一下,表情冷淡的朝里面看看,又回头说:“今天好像不方便。”
“里面有重要的人吗?”有谁能比自己还重要的?易旬泽不相信,即便是昭文王来了,向阳也从来没有驳了自己的意的。这夜深人静的,又有哪位大人物可以让向阳拒绝见自己的?他实在想不通,加上先前在上将府受到的冷待,他更是犯愁。所以,说话行动时便急躁起来。
“娇姑娘莫和我说笑,就算他今天有千种万种不便,那也得让我进去。更不用说这‘秋露居’,本来就不是待客行事的地方!”
他这话一出来,立刻引起里面的人莫大的反应。
月牙眼一惊,狠瞪着面前无比委屈的人。
易向阳真是有口说不清啊!
两个人正在用眼神传递信息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争吵声。易向阳惊然,慌忙从椅凳上站起来,冲了出去。
曾经,月问过易向阳,旬泽和自己,他更在意哪个?易向阳支支吾吾,急着转换话题。
不是月他爱搅腾,只是那天两人说起“秋露居”时,月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现在看来,答案显而易见!
月把筷子放下,拿起一边的巾帕试嘴,又走到书桌前,倒了三杯茶,安静地坐下。他头偏向一旁,静听着外面的声响。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可是他就是不去在意,不去深究,只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别再折磨自己本就不够坚强的意志了。
“秋露居”外,两名身形相似的男子正面而立。
袁五握着竹剑指着蓝衣淡秀衫的男子骂:“都是你,惹得竹哥哥难过!你给小五回去!”
一名女子匆匆跑上前,不等易向阳责怪,她一把夺过孩子手上的剑,压制着他反抗的手脚,给素袍男子陪罪,“大人不要责骂小五,孩子小,不懂事。”
“表二少爷,别把这些话放心上。只是个孩子,知道些什么呢——”
说着,抱起袁五提脚就离开。
孩童还在挣扎,“我又没说错!竹哥哥那样,谁都看得出来!那人是坏蛋!全是坏蛋!”
“好好好……坏蛋,我们都是坏蛋……”女子哄着出了“秋露居”。
剩下一片沉寂。
风吹过竹叶的空隙,留下“嘻嘻索索”的旋律。竹竿轻柔,随着风摆动妖娆身姿,投下美丽的倩影在白壁木窗上晃动。
易向阳露出担心的神情,他走上去要拦蓝衫男子的肩,可手伸到一半,月牙眼在眼前晃动,他又收回了手,偏过头说:“先进去吧,箪竹就在里面呢。”
易旬泽眼睛一亮,神情立刻动容。刚才的不快立刻清扫,提起脚步,不待易向阳叫他,直接闯进了里屋。
易向阳本来还想提醒他,箪竹心情不好,你可不要乱说话。可没等他说话,就听到月惊呼。
“放开我!别逼我动手?”
“不放,说什么也不放!两年前你恨我,一直不肯见我,我若今天放手了,以后肯定不会再有这个机会让我抓住你!”
“箪竹……”易旬泽用接近哀求的声音说,“别再这样对我了,我是真的很伤心……我怎么受得了被你讨厌呢?”
说着,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你又怎么忍心让我这么伤心……”
易向阳在门口听着,都有些担心起来,这旬泽……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果不其然,月操起手就毫不犹豫地给了易旬泽一掌。这一掌虽然只是打在易旬泽的肩上,但易向阳却感觉到自己心跳漏拍的声音。他也不等搞清楚状况,冲进去就护在易旬泽的身前,直面月。
他不敢直视月,可又因为担心易旬泽,两下为难下,便听得月说。
“你护那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会真伤了他。再说,也伤不了他……”
那语调里的悲慨,让易向阳后悔不已。他怎么就看不出来,月其实非常在乎自己的二哥,也许,比他还要……
月走回书桌旁,端坐在上,心境清明。举起一杯茶,放在鼻尖闻闻,“那么好的茶,何不坐下来一起品尝?”
他懂茶吗?易向阳疑惑道,但看月那么认真的模样,他一点都无法抵抗,只好随着易旬泽一起坐了下来。
书房与用膳的地方就隔了个通道,下人跑过收拾餐具的声音也细细地传进这个房间来。
“秋露居”平时不住人,偶尔,易向阳会来这里坐坐,看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下人们虽然在传,是不是这里曾经住过君佐大人最喜欢的女子?可是无凭无据的想法,只是供人们消遣的玩意。
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这里曾经拥有的回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悠闲时光。
秋露,不过是秋天在花瓣草叶间采集的露水。
名字再风雅,也不过是个调,文人雅士寂寥时候的一种慰寄。
易箪竹十三岁那年,虽然被家人抛弃,一个人背负起沉重的枷锁,但和二哥易旬泽,却是唯一的知己。
秋露最重的那会儿,经由易旬泽,他认识了易向阳,当时的十二岁少年,后来的北岛君佐。
当时,谁都不谈过去,只聊将来。
向阳说:我要踏遍大江南北,要独步武林,要名扬天下。
旬泽笑他傻,得天独厚的家族背景,无人可及的身份,做何折腾自己?
箪竹细眉一挑,等我辞了这月使的职务,陪向阳一起游遍世界,赏尽世间美景,一起笑傲江湖。
那个时候的三个人谁都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天。
直到向阳疯了似的跑过来质问箪竹:是不是你?是不是?
箪竹把头扭向一边,不说话。
向阳双手抓着他的肩哭: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你怎么狠得下心来这么做?怎么,那么狠心……
一只,一只,掰开他的手指,箪竹丢下泣不从声的向阳,独自一个人离开了保留三个人所有美好记忆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曾经品茶、论剑。虽然箪竹不懂这些,可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
旬泽就时常嘲笑他,不懂装懂。
而向阳会露出调皮的小虎牙笑,箪竹,真是好兄弟。
可是,现在,三个走向不同的陌路。没有人叫住他离去的脚步,他听得到自己每一个动作迟疑的声音,感受得到在胸口荡漾的泪水。
那么,曾经约定好的将来是不是也在这里止住了前进的脚步?谁都不敢再想下去。
后来,几年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箪竹还是留在帝夜军四使月使的位置上;而向阳抛弃了曾经的梦想,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那个传说中无恶不作的永乐帝;旬泽的伤疗养了将近两年,第三年才从圣雪峰回来。
那个时候,箪竹十五,向阳十四,旬泽十八。
这两年之间,三个人都没有再见过一面,特别是箪竹和向阳,两人的关系非常僵持。
然而接来下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三个人的联系越来越少。
旬泽找到向阳质问他,为什么一直不见箪竹的影子,我去墨将军府,却被告知箪竹不想见我?
向阳口气生硬地说:那种狼心狗肺的家伙,见他做什么?
旬泽一惊,眉心乱跳,一把推开向阳,你在说什么混话?
难道不是吗?你待他如亲生兄弟,他却好,反过来咬你一口!那还算人吗?向阳咆哮着发泄长久的不忿和积怨。
旬泽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你都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按下心气不稳的旬泽,向阳向他慢慢讲来。他受伤后,自己找到箪竹的事,还有,伤他的事不是一场误会,纯粹是箪竹预谋而为。
旬泽笑他,笑他笨,笑他傻,怎么可以怀疑最最亲近的人?怎么可以这么辱没他……怎么可以这样伤害那颗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心——
向阳一脸不可置信,听旬泽坦白,箪竹不是别人,那是我弟弟,我的亲弟弟!
泪水模糊了视线,可远远不够心痛的程度。他抬起泪眼婆娑,向阳,我们早就已经伤害了他,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再在他破损不堪的心上捅上一刀?
我的箪竹,全世界最好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看到了幸福,却在咫尺之间被狠狠推开?
箪竹……
易箪竹……
旬泽伏在向阳的肩头哭,还在断断续续说着关于箪竹和易老三家的事。
可是,向阳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眼睛苦涩的流不下一滴泪,心却在嘤嘤哭泣。
事实竟然会是这样——
箪竹是易老三的第三个儿子,准确点说是老人家在外头偷生的孩子。箪竹的母亲是个异常有味道的女子,有一双灿如星辰,使人着迷的眼睛。接他们母子回家是在箪竹快五岁庚辰的时候,第一次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让这个五岁不足的孩子欢喜不已。可是,好景不长,箪竹得了一场奇怪的病,整天夜里说梦话,说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易老三家人很担心,请遍了名医,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医治的。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十二岁的大儿子,易显带来了一个巫师。
这个巫师一见到箪竹,就惊恐地指着躺在床上的孩子叫:妖怪!妖怪!必将毁灭所有与他有关系的人!
巫师虽然不被常人接受,但是他们说话却极有分量。
再想想最近箪竹的表现,易老三隐隐感到了不安。易老夫人又不停吹耳边风,说什么,那女人本来就跟个妖精似的,生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爷,您当初不就是毁在那个女人手上的。
说什么不好,偏偏提起当初的事。易老三沟壑似的额头皱得更深,他思索来思索去,最后还是下决定将那俩母子送出了府。
旬泽说这一段的时候,隐晦得没有跟向阳提起巫师的事。
向阳听着,眼里从痛恨转为悲伤,到最后又从愤怒转为怜惜。
最糟糕的不是被赶出家门,旬泽说。向阳忽然预感到,箪竹的人生绝不可能只有这些波折,可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箪竹的人生不止是波折那么简单。
易老夫人对箪竹的母亲可说是恨到骨子里了,她虽然平时一副温娴的模样,但私下里却对那母子俩嫉恨不已。箪竹母子前脚刚出了易老三家大门,易老夫人后脚就派人跟踪了上去。
一妇一少,怎敌粗壮的汉子们?在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里,弱者永远没有说话的权利。
当旬泽拜托先生他们赶到时,已经晚了。
他们只好先将箪竹的母亲藏了起来,而箪竹,却怎么也找不到。
直到北平城里传出——八岁孩童当上帝夜军月使时,易老三的家人才知道那个曾经被抛弃,后来失踪的孩子,当上了令所有人恐慌的嗜杀恶魔——月使。
向阳问:为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旬泽苦笑,家丑不可外扬。
原来箪竹的存在一直都没有被公开过。
向阳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莫大的心疼,心疼箪竹如此年少就遭受了自己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的磨难。
可当他听到旬泽说:我后来找到箪竹,虽然一开始他不愿见我,可是当我跟他提及小妈时,箪竹原谅了我。以为终于是守的云开见日出,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说着,低下头,眼睑低掩。向阳的心猛然跳动,有点害怕听下去。
我是怎么都想不到的……在失去联络的三年间,箪竹的遭遇……我是一辈子都想不到的。没有受过一天苦的我,怎么可能会想到他会被母亲送到铰链场那种满是血腥的地方!旬泽的声音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
一个才五岁的孩子,要怎样的坚忍才能踏进那样的场所?我看着他笑的模样,只能一个人偷偷哭泣……箪竹和我说的时候,很平淡,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可是,我是怎么也做不到笑着听他讲的!
视线又开始模糊,恍惚间可以看到箪竹漂亮的眼眸中承载的沉沉韵味,那是经历风雨后的眼睛,一双有故事的眼睛。
旬泽不去看向阳的表情,他知道,现在最后悔的人就是向阳了。可是他还是要说,不说出来,他会更厌恶自己。
箪竹是铰链场唯一一个年龄低于十岁的孩子,那种无法无天的地方,所有你能想象的到和你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在每时每刻的发生。如何的人可以活着从那里出来?又是怎样的孩子可以爬出那种比地狱还要无情残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