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原来他是曾经吃过这种苦,所以现在尽力帮助别人。然后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就问了出来:“小千,你当初一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他脸上的肌肉僵了一下,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不想说就不说了,”我赶紧说,“对不起,是我太多嘴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也没什么好羞耻的。”
他告诉我,他刚到S市时才18岁,也是一个人也不认识,还找不到工作,几天后身上钱就花光了,结果没有吃的也没有住的地方。他已经饿了两天多了,差点就要去要饭了。
后来在街边蹲着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老头,老头要他跟他走,给他“服务”一下,说事后给他一百元钱。他实在饿得不行,又想一百元钱能买多少吃的啊,就跟那个老头走了。后来那个老头很喜欢他,干脆就把他留在家里。有一天那老头突然死了,他才有了自由,也有了点钱,又找了份工作,才活得像个人了。
但是他说他并不恨那个老头,那时候要不是他收留他,他真的没地方去。而且他对我也不算太坏,他说,作为一个只有肉体交易的陌生人而言,他做得比某些很亲近的人都好很多呢。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眼里流露出一点忧伤。
我没有多问,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有故事的人。谁没有几个深藏在心灵深处、不想对别人说起的故事呢?独自出走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呢?
在小千家住的这几天,我过得很愉快。小千整理家务很在行,照顾人很周到,性格随和大方又容易相处,而且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施恩惠,接受他的好意没有什么压力和负担。所以虽然还是没有工作,我也不是太着急。
白天到各个地方去碰碰运气,晚上有时候就到小千工作的俱乐部去玩。上班时的小千通常穿得很性感,我笑他不安好心,他说这是老板要求的,客人喜欢。当然了,无袖的黑色丝绸衬衫和紧身裤穿在肤色白皙的小千透出的色情意味,哪个客人不喜欢?
不过小千确实也是俱乐部的一大特色,每天为了他来的人也不少。我坐在吧台边上,看他在里面忙忙碌碌,来和他调情的人还真不少。不过小千并不把他们当回事,笑骂几句就把他们晾在一边。也有来和我搭讪的,小千就会替我挡一下,说:“去,别惹我朋友,人家是直男,是我领来陪我说话的。”
每当我听到这句话就隐约觉得不安,我还没有告诉过小千我的性取向。到了这里,无意识中就把这个事情瞒了起来,并不是我无法面对自己的性取向,而是我不想再和任何男人有什么交往。既然我和景枫不能再有什么交集,那就让他成为最后一个吧。我不会让别人取代他的位置的。
可是我知道我不应该瞒着小千。他那么坦诚,我却处处遮掩。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了,心里一定不是滋味。可是,我都已经错过机会了呀。第一次他说我是直男时我就应该告诉他的……现在怎么说得出口呢……想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许建昌的事情,不行,我不能做这种我最憎恨的事。我不能欺骗小千。一定得告诉他。
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千……”
“嗯?”他没抬头,继续吃着。
“……其实……我不是直男……”
“我知道啊。”
我大异,“你怎么知道的?”
小千抬起头笑了:“在同志酒吧混了这么多年,这点本事还没有了?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那,那你怎么还和他们说我是直男?”
他眨眨眼睛说:“我知道你不说一定有你的理由。既然你不想说,我自然也不会揭穿你。”
这个丁小千,真是心细如发呀。不过,我是真的很感动。
不久后我就找到了一份工作,给一位律师做助手。虽然薪水微薄,可是也能减轻一点小千的负担了。
有时候小千会带个人回来,然后隔壁就开始热闹起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景枫,想起我们曾经相拥的日子。说实在的,这么长时间过去,我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可是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是的,我害怕了。一个和我朝夕相处的人,他一直在欺骗我,我却浑然不知。那么,从前那些体贴温存,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知道我的不辞而别对不起很多人,父母、崔伯父崔伯母、幺桃、七月、九月,我知道我让他们担心,可是我实在无法面对一个我全心全意爱着他,但是他却不能全心全意爱着我的人。
这天小千晚上上班,我一个人在家。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一个惊雷把我从梦中惊醒。看着窗外的闪电,突然记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年我还小吧?应该还不到十岁。那时候我们还都是穷人,两家人挤在一套漏水的两居室筒子楼里。小时候我一直很胆小,怕虫子,怕狗,怕能打架的高个子同学,什么都怕,连打雷都怕。
那天晚上大人们都不在家,只有我和景枫两个人,他在东屋,我在西屋。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雷声把我惊醒了。我特别害怕,就哭着大喊,哥,哥。景枫在东屋听见了我的喊声,赶紧跑了过来,站在门口问,怎么了?
当时他下身穿着一条短裤,上身穿着一件满是窟窿的白背心;身材还是少年的瘦削。
这个场景一直深深刻在我头脑里。
我说,我害怕。他就把我抱在怀里,让我的头贴在他的还不怎么宽阔的胸膛,说,小夜不怕,哥在这呢。那天晚上,我枕着他的胳膊睡了一夜,任凭外面下多大的雨,打多响的雷,我依然睡得很安稳。
现在的我不再惧怕那些东西,可是我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和他相恋的日子,当然幸福,但我更喜欢我们小时候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那种快乐是无需担心的,因为你知道他正爱着你,就是知道,并没有原因。
我又想起了那首我喜欢的《Yesterday》: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现在的我只能躲藏起来,去默默怀念昨日了。
“你这套拼图好漂亮,”小千惊叹道,“纯木头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那当然,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而且拼完了还是幅名画。”我得意地说。
虽然从家里出来时没带什么东西,但这个《星空下的咖啡馆》我还是带上了。
“你一个大男生,喜欢玩拼图?”小千的眼神颇有些不屑。
我根本不在乎他的不屑,景枫老早就讽刺过我了。“从小我就喜欢,”我说,“当我不想思考某件事情却又很难不想的时候,拼图就会帮上忙了。它可以让人专心致志很长时间。”
“那你现在不想想什么事情?”心思缜密的丁小千果然还是那么机灵。
“案子呗。明天就是我第一个独立做的案子的开堂审理了。”
“都准备好了?”
“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明天就开堂了,弄得我现在心神不定。”
“那你确实应该放松放松,再想对你没好处。”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我们几乎要把拼图拼完了。
“怎么少了一块?”拼到最后时小千问我。
我几乎都忘了。一直以为它是完整的。是了,这是我和景枫在一起之前,有一次我和他生气,就把拼图不小心扔出了窗外,结果有一块就再也没找回来。可是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也就渐渐忘了这件事。
原来它一直是有缺憾的,只是我没注意到而已。
“我不小心弄丢了一块。”我回答他说。
第一个案子很成功,我在事务所的同事们给我举行了庆功会。晚上挺晚才回到家,本以为小千上班去了,没想到他还在家里,还做了一桌子菜。
“我请假了,”一见我回来他就笑着说,“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成功啊。所以特地请了个假和你好好庆祝一下。”
我一下子把他抱离地面:“丁小千,你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虽然刚刚才和同事们喝了不少,可是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再加上和小千总有说不完的话,于是又喝了很多。我们俩都有点醉了,横七竖八的躺在床上。
“何夜。何夜,哎,你别睡呀。你说天上的星星怎么那么多?”小千在边上推我。
“你傻呀,”我转过身拍拍他的脸,“咱们这是在屋里。在、屋、里,懂不懂?屋里怎么能有星星呢?”
“我又没说屋里,我说的是天上,你才傻呢。”小千白皙的小脸上透出点微红,双唇水润,看起来特别诱人。
“没事说天上干什么呀?你肯定是喝多了。”
“我没有,是你喝多了。你看你脸都红了,”小千支起上半身,用一只手摸我的脸:“可热了,像发烧了似的。”
突然他觉出了点什么,抚摸我脸的手停下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他的眼睛仿佛具有磁性,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一下子就吻上了我的唇,热烈又缠绵。他的双唇又软又柔,我根本无力抵抗。他的舌头像一条灵活的蛇,不安分的四处游走,每到一处都会点燃一炬激情。我们热烈的亲吻着、喘息着,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他把一只手伸进我的上衣,我配合地脱掉,他顺着我的脖子一路吻下去,然后解我的裤扣。我喘息着等待着,目光在房间内漫无目的游荡,却突然落到了一个东西上面。
昨天摆好的拼图。中间明显的一块缺口。
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我一把推开他。
“怎么了?”小千爬了上来,“有什么问题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你不喜欢我?”
我摇头,当然不是。
“我不好看?”
我又摇摇头,怎么可能。
小千轻轻一笑,从我身上翻身下来:“从实招来吧,何夜,你到底为谁守身如玉。”
这么一激灵,我们俩的酒也都醒得差不多了。我就把和景枫的事大概给他讲了一遍,只是没说他的名字。小千听完很是感慨。
“其实你也有点感情用事。不过既然是感情上的事嘛,感情用事也是理所应当。这么说,你就是因为这个离开家的?”
我点点头。
“不打算回去了?”
“不打算了。”
“何必这么要面子呢?”
“不是面子,”我说,“在他面前我有没有面子都无所谓。只是如果他真的不能爱我,我即使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隔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既然你都告诉我离家的原因了,我也告诉你吧。”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他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了,只是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我是C市人,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爸爸是C市的市长。他这个人一向爱面子,我很小的时候就逼我读书,希望我能给他争点气。可惜我偏偏不爱读书,我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一直想做演员。我爸为此很生气,因此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发现了一点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喜欢男孩,我是同性恋。一开始我爸爸不知道,但是有一天被他发现了。他暴跳如雷,说我这个儿子太丢人,作为一个市长怎么能有这么道德败坏的儿子。他还说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当时我的恋人是我爸的秘书,我们非常相爱,他曾说过为了我一切都可以放弃。可是在我对他说‘我爸要跟我断绝关系,我们一起离开’的时候,他却对我说,他不能为了无数次爱情中的一次就放弃仕途。我当时气得发疯,一怒之下就一个人走了。”
“小千,”我拉过他的手,“和你受的伤害比起来,我这根本不算什么。说这些一定让你心里很难受吧?”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现在我早就不在乎了。他们也都有他们自己的难处。身为一个市长,有个同性恋的儿子,肯定会遭人耻笑吧。而市长的秘书,事业正如日中天,哪个男人会为了爱情放弃事业呢?我理解他们,现在我已经完全恢复了。”
知道了他的过去,很多事情也都解释通了。比如,他为什么要帮助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比如,他为什么从来不求助于任何人,包括生活中的小事。
可是,如果真是像他说的那样,他以前又为什么讳莫如深?为什么混迹于酒吧舞馆夜夜笙歌?为什么从来只是一夜激情,不肯谈一次认真的恋爱?小千,你的伤痕真的抚平了吗?
习惯了的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快,转眼间,我到S市已经快两年了。现在每天上班,晚上回家和小千吃晚饭,然后小千上班我留在家里,有时候倒他工作的俱乐部玩玩,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下晚班的小千把我叫醒,一起吃了早饭,我再去上班,他在家睡觉。这样的日子是那样的平静,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和景枫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否真的存在过。
星期一一上班,张静就对我说:“小何,今天有个大的,我留给你了。”
张静在我刚到事务所时曾经带过我,给过我不少帮助。现在她也很照顾我。我笑着问她:“张姐,这个大的我能啃得动么?”
“肯定没问题,”她把案子的材料递给我,“你小子其实什么也不差,现在就是少点名气。这个案子你要是干好了,肯定就红了。”
我谢过她,翻开材料就看起来。
刚打开第一页,“崔氏集团”四个字就把我死死的抓住了。
我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大脑瞬间停止运作。
我曾以为我已经把他忘了。我以为他已经渐渐远去。我以为曾经的刻骨铭心肝肠寸断都会在时间中一点点消逝,再尖锐的痛苦与欢乐都会被记忆打磨得没有棱角。
可是当我看到这四个字,当我发现我和他被这张薄薄的纸联系了起来,当我知道他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的时候,他的面容就如许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们的欢愉和伤痛,我们的依偎和折磨,我们的每一次亲吻每一次争吵,我们彼此拥有或分离的每一秒钟都在这一个瞬间被拉回,仿佛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突然明白其实我对他的思念一刻也没有减少,我只是把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你现在,好吗?
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打断了我的思路。张静从我肩膀后面探出半个头:“怎么样?好东西吧?”
“张姐,我……”我怎么能接这单生意?我怎能与我曾经深爱的人为敌?
“怎么了?”张静疑惑的看着我。
“……没什么。”这叫我如何开口呢?
待冷静下来,我仔细看了一遍材料。其实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严重,只是一个客户状告了崔氏集团在S市的分公司。这种事每年都有很多,基本都是分公司的经理直接处理,只有在向总部作报告的时候才会简单的提一下。对他们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输了官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赔点钱而已。所以基本上和景枫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用不着紧张。再说我原来在公司也只是个实习生,对公司一没责任二没感情,也不会在良心上过不去。而且正如张静所说,这是个捡便宜的活,案子不复杂,不用费太大力气,可是一旦赢了,大家都会觉得赢了大公司,很厉害。于情于理我都没有必要拒绝的。
再说,我心里还有个小小的心思:你不是说我离了你的公司就活不了吗?我就要赢一回你的公司给你看。
虽然,你可能根本就毫无察觉。
晚上回家我把这个事和小千一说(我以前也没跟他提过景枫公司的名字,他并不知道崔氏是景枫的公司),小千也很高兴,说是个很好的机会,让我好好准备。他也看出我的焦虑,还劝我不要紧张,其实他怎么可能看到,重新唤起的思念在我心中的熊熊燃烧呢。
开堂的当天早上我还是有点紧张,小千笑着说他花了一天的工资买菜,准备今天晚上给我庆功,我要是输了就得付他一天工资。我被他逗笑了,想想也是,这和平时做的那些普通的案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进法庭我就傻了。崔景枫作为法人代表,端端正正站在被告席上。
天哪……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不可能来的……
可是没有错,就是他。他又瘦了些,肤色也黑了。面容依然俊美。神态依然潇洒自然。
他也看见了我,但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眼光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