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秀的胡思乱想，止于开学前一周，——家里出了大事。
去年，父亲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请求帮忙，做生意上的担保人。
母亲极力反对，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父亲说，那是他小时最铁的哥们儿，不会有风险，更何况只做个担保而已，不用出钱也不用出力。
人心难测。那曾经“最铁的哥们儿”卷款私逃，留下一堆讨债人。
事情来得突然，父母一夜间白头。
全家多方筹钱，借了一堆外债，披萨店也抵出去，还差十万，实在凑不出。
原本，爷爷瘫痪，常年卧病在家，奶奶年初刚做了食道癌手术，还在恢复。如今，家里一贫如洗，对祖父母一点保障也没有了。
俊秀把不太用到的东西全部卖掉，包括手机。
哥哥不上学了，直接出去找工作。已经过了开学日期，俊秀也生出不想上学的念头，更何况，根本没钱支付学费了。
全家都不同意。俊秀的大学是全国有名的，将来毕业，前途无量。
父亲狠狠心，把最后三千块拿出来，交到小儿子手里。
踏上火车时，俊秀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之前还好好的，之前还给爸妈哥哥讲述学校趣闻的，之前还跟赫在打游戏逛街的，之前还感时伤秋地单恋的……
有天！有天有钱！
他知道，做朋友不能谈钱，“亲兄弟明算账”。可如今顾不了许多了。家里还差十万，若有天家里肯借，将来找到工作一定连本带利归还。
私心里，竟觉得这样也好，如果有天答应了，他们就能一直有联系了，哪怕将来毕业各奔东西。
万万没预料，有天还未报到。
措手不及。
无暇他顾了，学费还差一千二，班主任帮忙垫上。奖学金可以拿到三等，到时再慢慢还吧，老师微笑着回答。
没有手机，也没钱买电话卡。一切节省的前提下，只有退了学校的宿舍，每天在小公寓里等。
俊秀找了三份家教的工作，一三五每天两小时，忙碌起来，生活费也有了着落。
又过两周，终于见到久别的人。
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有天面露疲累，似乎也满腹心事。
“你回来了。”最后，只用了最简单的问候语。
“嗯。”有天笑笑，将行李扔下，飞扑过来枕上他的肩，一动不动。
好久了，好久没有这么接近。俊秀小心地呼吸着，僵在原地不敢动。
过了很久，有天低声说，“我回来了，俊秀，回来了。”
结果，帮忙安置行李，帮忙买饭，帮忙放洗澡水，俊秀帮了一堆忙，却开不了借钱的口。
直到有天发现俊秀异常忙碌的日程。“为什么接这么多家教？你缺钱吗？”
好，可以开口了。俊秀舔舔唇，正色道：“是，有天，我缺钱，我现在很缺钱。”
“呃？怎么了？”
一直忍着，在家里不哭，在外面不哭。直到，有天问这一句“怎么”。
泪如泉涌。

蝶恋花

有天说，要跟家里商量。
那是自然的。
过了七天，有天把父亲的决定告诉他，——可以，十万块不用急着还。
“哇——”俊秀兴奋地搂住眼前人，像拥抱救世主，“谢谢你，谢谢你，谢谢，有天！”
有天跟着笑，眼里透着忧郁。
“怎么了？有天，我借你家的钱，你……是不是不愿意，你不高兴是吗？我，我……”
有天伸手堵上他的嘴，笑着摇头，“怎会不高兴呢，傻瓜。我们是好朋友啊，我很开心呢，你家的事解决了，你也不会急得睡不好觉了。”
“啊，”一下子脸热起来，“你知道我……”
“嗯，你向来都是一睡到底的，这些天天天起夜，肯定是失眠了。唉，抱歉，让你等了一周才答复。”
“不不不，有天，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们了。对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你爸不是一直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边？有我在，保证让他放心，我会尽全力照顾你的！”
面对朋友的慷慨陈词，有天笑笑，轻轻点头，没说话。
家里的债务暂时缓解，最起码，不会闹上法庭，不用蹲监狱，父母已经很欣慰了。
只是，年近半百，还要给人打工，俊秀不忍，却无可奈何。
“俊秀，别挂心，好好上课好好学习，爸妈我看着，不会让他们累着的，爷爷奶奶那边都挺稳定，放心吧。”哥哥在电话里这样许诺。
风平浪静了，俊秀更加用功读书，家教那边也反应良好，孩子们考试成绩提高，有两家给涨了工资。
尽管繁忙，他还是天天陪有天吃饭，上自习，甚至主动打扫公寓（以前都是有天在做）。
可是，相聚的时间还是减少许多。有时候吃饭很赶，一向快食的俊秀吃几口下肚，嘱咐有天吃好就离开了。
他知道，有天不开心。可他没办法。
二年级的课业很重，再加上所有生活费自己赚，还要盈余一些存以后的学费。
整日忙得团团转，虽不想忽略有天，却有些力不从心。
这般过了几月，渐渐吃不消。新年的时候，到达极限。
早上起来，呕吐不止。胃里本就没东西，还是想吐。不想有天担心，可是，根本直不起腰。
有天还是听到了动静，飞快从被窝里跳出来，外衣也没裹。“怎么了俊秀？这是怎么了？”
他很想说没事，别担心，一张口又干呕起来。只好推拒着有天示意他回去。
“想吐？胃难受？”有天不走，紧贴上他冰凉的身体，一手捂他的胃，另一手轻抚着背部。
感觉舒服一些，脚下虚软无力，只好靠上旁边温热的身体，吐不出唾液了，恶心感渐退。察觉有天迅速下降的体温，眉头皱起，内疚涌上心头。
“好些吗？先回去暖暖吧，你太凉了。”
俊秀点头，刚想转身迈步，一个踉跄被抱起，视线对上天花板，“呃……放……”嗓子完全哑了，嘴动着却没声。
有天有些吃力，眼神示意他别动，坚持抱到自己的床上，帮他裹紧依然温热的棉被，喘起粗气。“呼……先在我这儿躺一下，你那边一定冷了。”
俊秀说不出话，只好眼巴巴地用口型说“穿衣服”。
“嗯，这就穿。”
总算摸到有天不再冰凉的手，俊秀笑笑，放下心。
有点困，眼皮沉得撑不住，等会儿还有课，必须起来。脑子里一边想着“起来”，一边与周公下棋。
好像一眨眼的功夫，一个低音在耳边说，“来，俊秀，先垫垫胃，等会儿再睡。”
“嗯……”他迷糊着，被托成半躺的姿势，又裹严了被子。
“乖，你这是着凉了，得喝点热的。”
“嗯……”眼睛还是睁不开。
叹息声荡在空气里，若有似无。接着，感觉热热的勺子就在嘴边，张口含住。一勺一勺，暖流涌进冰凉的身体，至四肢百骸。好舒服。
俊秀睁开眼，进食变得急切，张开嘴探出舌，紧盯眼前的汤勺，像等待母亲哺喂的雏鸟。
“呵呵，”有天讪笑出声，再送一口到迫不及待的小舌上，“瞧你急的，别人看了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囫囵吞下，俊秀面色微赧，“就，就很好吃。有天做的，就是好吃。”
“嘿，小嘴儿可真甜。可惜我只会做白粥，先暖暖胃，等会儿出去再买好吃的。”
“嗯，快，还要吃。”
“好——别急嘛，慢慢来，小心烫。”
一碗热粥下肚，更困得受不了。俊秀又被安置躺下。“几点了？我九点有高数。”
“八点四十五了，别上了。”
“啊？不行！会点名的，还有笔记，高数四个学分呢。还来得及，我得起来。”
结果，有天硬生生把他按下，整理一下便冒充他去上了高数，幸好是大课，老师点名不看脸。
俊秀钻进有天的被窝，踏实沉睡。
直到中午有天回来，才意识到自己睡得有多实，竟流口水流了大片枕巾。
窘死。“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会洗掉的，先换一条好吗？”
“好啊，换吧，我还有好几条枕巾呢，不怕你弄湿。”有天走近，伏在他的后背上，“呵呵”傻笑一声，说，“真可爱。”
瞬时脸红心跳。
“可爱”……在说谁？是……我吗？俊秀不敢动，换枕巾的手突兀地停滞空中。
……“怎么了？”
简单的疑问像咒语，让他晃一下又轻快动起来，“没什么。”一切如常，刚才，听错了吧。
俊秀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是在那天晚上。
身体很累，在有天的劝说下早早洗漱，关灯上床。窗外月光很亮，俊秀不习惯早睡，只好睁着眼数星星。
十一点半，有天下晚自习。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卧室前停下。俊秀立刻闭上眼躺好，屏住呼吸。
等了很久，听到门板打开又阖上，最后还是响起脚步声，走远。
好失落。
睡意涌来，逐渐失去意识。
朦胧中，闻到一股薄荷清香，俊秀知道，那是有天的洗发香波，他曾偷偷用过，为了那清爽的气息。
无意识地轻轻微笑，有天正在梦里亲吻他，蜻蜓点水般可爱的吻，落在各个角落，怎么也不够。
从没做过比这更美的梦了，俊秀微仰起头，盼望再多一点，再亲一下。
突然一切停下来，感觉不到温柔的轻吻，俊秀慌极了，想伸手去寻，被轻柔地握住。
好真实的触感。
细细的毛发擦过脸颊，他听到一声接一声叹息。
“该怎么办呢？俊秀，俊秀，好舍不得。唉。”
太真实了，俊秀张开眼，果然，身边的人把头埋进他的枕，侧趴在月光下。
心口怦怦跳。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俊秀……咦？呃？啊！啊——对，对不起，吵醒你了，我，我，我这就回去。”
“别走！有天，你刚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俊秀神色转暗，掩没于夜色下。“连我也不能知道吗？有天，你……”
“不是的！不是的！”黑暗中，有天慌忙摆手，似乎看得到他焦急的眼神，“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就直说吧。”

不留

“我要去美国了。”
这就是答案。
俊秀震惊，不由得握紧对方的手，“什么时候？为什么要去？去多久？”
“呃……”。
有天说，他们全家移民，要他转到美国继续读。
有天说，考完试就走。
有天说，去了就不再回来。
他的梦，他想跟有天一直在一起的梦，就这样粉碎。好不甘心。
“一定要去吗？能不能不去？”
对方摇头。
俊秀慌起来，眼神在黑暗的小屋里乱瞄，有什么，有什么可以留住他？
“你看，你考上咱们学校，物理系也很强，不一定比美国差啊。还有两年多就毕业了，不能毕业以后再走吗？”
还是摇头。
“那……你这栋房子呢？不是你家买的？你不是说还要你弟考这里的？”
“嗯，应该，应该会空置吧。可能……将来卖掉。”
“一定要走？”
“嗯……”
“是不是什么都留不住你……”
“……对不起。”
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幸好天黑，看不见。俊秀捂住脸，再无话说。
“俊秀，俊秀，”手被有天拉下，温暖的指尖轻抹脸上的湿意，“别哭，俊秀别哭。我好担心你，我不想走。俊秀，我，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什么？！撑起迷蒙的泪眼，黑暗中，有天的眼睛闪着光，定定地注视他。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我说出来，我知道你只想跟我做朋友。我什么都知道……”
有天扭过头，看向窗外，“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要走了，好舍不得俊秀。什么都不说就离开，我好难受，好难受……”
泪水沿着有天的脸颊流下，在月光下闪出一道弯弧。
“……你喜欢的人，是我？”
有天依然看着外面，侧对着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喜欢男生，就是你。你说要做朋友，所以我……”
“等等，”是哪里出了问题？快速扳过有天的双肩，逼他面对自己，“你不是喜欢金贤重吗？”
“咦——”
误会。长达八个月的误会，在今夜冰释。
“两个傻瓜。”有天含泪笑着，伸手轻揉他的发，“我以为，你还在喜欢妍希。”
俊秀的泪又流到嘴里，看着眼前的轮廓，也怯怯伸出手，轻轻摩挲，“那，你现在知道了吗？我喜欢的人……”
“是我。”
“嗯。”
幸福的感觉盈满心头，两人在黑暗里相对而笑。
“我可以睡这里吗？”
“啊，”脸烧起来，几乎没有犹豫，抓着有天的臂，“好。”
……什么也没发生。
有天没有再吻他，就只是躺在旁边，同盖一床被，轻轻拥住他的肩。
唉。
第二日，有天订了回家的机票，被俊秀发现。
“我喜欢你，我，我爱你，有天，还是留不住你吗？”蝌蚪眼晶莹闪亮，流露满满的乞求。
有天不敢看，转过头说，“对不起。”
大手被拉到对方胸口，隔着衣料，“怦”、“怦”，很大的震动。有天发现俊秀的手心满是汗，手劲儿又大，抓着自己有些难受。
他没有挣脱，似乎给了对方勇气。
一不注意，被拉扯到木质地板上，“咚”，俊秀的屁股着了地，听声音就知道，很痛。
有天被扯得死紧，跌趴在意外柔软的身体上，惊慌失措，“摔疼了吗？俊秀，是不是很……”
“不要走！”一翻身，俊秀把他压下，“有天，有天，不要走。我什么都给你，都给你，别走，别离开我。”
“呃，俊……唔，唔唔……”被强吻了。
对方的舌，来势汹汹，急躁异常，有天抵不住，彻底倒在地板上。俊秀不放过他，紧紧逼迫。□已经不够，慢慢变成啃咬。
苦涩气息传入喉，一起品出绝望的味道。
俊秀的手不大，干瘦而灵活，趁着激烈胶着的亲吻，迅速解开他的皮带，探进内裤里。
□被握住的瞬间，有天大叫。“不要——”推开那急切的手，拼命转头甩开纠缠。
不要！有天不要！俊秀僵住，任对方逃脱。
有天一获自由便坐起，捂着胸，重重喘气。
他也慢慢坐起来，呆呆傻傻，看到面无血色的有天，胸口剧痛。“啪——”，狠扇自己一耳光，舒服许多。
有天吓一跳，脸色苍白如鬼，抓过他的手，恨恨地吼起来，“你干什么！你做什么打自己？俊秀啊！俊秀！俊秀，俊秀……”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声音渐弱，泪水滴滴答答落下，浸湿他的衣衫，“俊秀……呜……你嫌我不够痛苦吗。你伤害自己，是想我死吗……”
俊秀眼神呆滞，半边脸迅速肿高，喃喃地说，“有天不要……有天不要，我就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别这样。”
拥入冰凉的怀抱，俊秀还在自语，“我不要，不要……”
有天无措，只好堵住他的唇，辗转轻吻。
俊秀不再说话，泪却流下来，进入贴合的口。一遍一遍，有天吮他的泪，仍止不住，最后干脆吻他流泪的眼。
半晌，有天紧搂着他，轻声说，“我不是不想要，而是要不起。俊秀，我求你，放过彼此。你要好好的，你要一直好好的。你答应我，快答应我啊。”
“放，放过……”
“嗯，放过。忘记。答应我。”
“好……答应……”
如同一场梦。是美梦，只是结局不太美。
俊秀不再苛求，开始扳着指头过日子，还有九天。
他天天笑，利用所有课余时间跟有天在一起。不多想，单纯坐在一起都很开心。
把天数算成小时，后来换成分，最后转成秒。
还剩两天，看着手表上的秒针，异常焦躁。
有天应该到达考场了，而他，也该去复习，明天就是无机的期末考。
只有158000秒了。怎么办？啊，又少一秒。
正纠结着，有天给他的新手机响了。
“喂，俊秀啊，帮我个忙吧，我借西区图书馆的书还没还，你替我还掉，好吗？”
好，帮有天做事，当然好。
还书时，遇见许久未见的妍希。
对方心情愉悦，对他开心地打招呼，“嘿，好久不见，俊秀，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