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秀,我骗你那么多,就是不想有今天啊。回去吧。”
“……”
“唉——我知道你醒着。俊秀,脖子都僵了。”
“啊,脖,脖子?”
有天眨眨眼,对忍不住破功的他笑了一下,“是啊,你的脖子,很疼吧?”
呃……站起来活动一下,真的酸酸的,“那,有天给我揉揉,行吗?”
“……好。”
轻轻巴上有天的腿,感受头顶上的温热呼吸,僵硬的肌肉被灵活的手指按压,酸酸软软,温柔得让人心醉。
我的快乐,回来了。
“有天……”
“嗯?”
“别再劝我回去。”
“……”
“杯子,碎了一只。”
“是,是吗?”
“嗯,等你好了,再买给我吧。拿不到你给的杯子,我不走。”
“那,那我现在就……”
“我要健康的米奇。”
“可如果……”
“一定会有的,一定能等到。你相信我。”
“……嗯。”
总算不再抗拒了,埋在腿上的小脸偷偷变形,化出微笑的模样。
光阴似箭。
俊秀来美国两个多月了。
这段期间,吕妈最高兴。有天的情况没有恶化,精神也不错。医院若得到健康的心肺,有天会是第一顺位。
俊秀跑了不少地方,学了很多医学专业词汇,上英文网站也游刃有余。目的只有一个,——帮有天找心。
当初办的是旅游签证,停留期只有三个月。眼看着,快到了。
“别担心,我想好了。下星期飞去加拿大的XX医院问问情况,回来的时候再办一张签证,就可以继续陪你了。”
“嗯。”有天应着,拉他的手使着吃奶的力气。
俊秀笑起来,对透明的脸蛋儿甜甜一吻,“这么小孩子气喔,离不开我这个‘妈妈’了?”
“谁,谁说的?”
“乖乖,等我回来,给我们小天买最新的游戏好不好?”
“你这家伙,没大没小。”
“嘿嘿~”
上飞机的那天,天气特别好,万里无云。
俊秀把有天安顿好,跟吕妈告了别,抱着大堆的资料登上机。
不亲自问问,总归不死心。那边的医院说,有合适的心肺,但家属迟迟不同意捐赠。
有时候就是没运气,那个病人植物人很多年,俊秀到达的前三天,停止了心跳,活器官没有了。
有些丧气,都怪自己期望太高。
一遍一遍的心理建设,比不上吕妈的一通电话。电磁波震动,传来天籁:等到了,有心了。
俊秀连滚带爬,第一次如此狼狈。
赶到的时候,有天正被推入手术室,“你回来了……”
因为太赶,俊秀一时说不出话,只好在对方手心里抖了几个字,‘别’、‘怕’,“呼……有天,我等你,我会等你!”
病床被强行推走,隔着门,焦急的声音传出来,“快喝口水……”
呃。
接过吕妈拿来的矿泉水,俊秀尴尬不已。
“想不到耶,以为那孩子会说什么肉麻话哦,‘快喝口水’,呵呵,俊秀,那就喝吧。怎么,这样就脸红啦?”
“没有,”他转过身,面部热辣得难受,“不是啦,刚才跑得太快,很热啊。”
“哦——”老人闪着会说话的眼睛,似笑非笑,“真让人心动呢。呵呵,吕妈是过来人,这个中滋味啊,明白明白。”
“什么啊,明明是天热啦。”大冬天说天热,更窘了,“我,我去那边等。”
“呵呵呵~”
同时移植两个器官,过程漫长。
主刀医师是心脏移植方面的专家,医院里设备先进,这种手术的风险不大,生命还是有保障的,只要没什么排斥就好。
听说,出车祸的是个华裔,送入医院没多久,正式判定为“脑死”,没有家人,只有个重伤的司机,说老板是孤儿。于是,客死他乡的可怜人,做了最后的贡献。
年龄相近,又是中国人,希望没有排斥吧。
一切顺利。
麻醉过后,有天睁开眼,对他笑,转转眼珠瞄一眼窗外,说:“树都绿了,春天快来了吧。”
是啊,春天已经来了。
“有天,我要杯子。”
“好,等我出院,一起去迪斯尼买正宗的。”
“嗯,说话算话。”隔着衣服摸有天的胸口,“扑通”“扑通”,很有力的声音,于是,嬉笑着说,“喂,你这里,不准变哦。”
有天把他拉近,对上他的笑眼,“永、远、不、变。”字字铿锵。
----------------------正文完---------------------------
番外一 朴爸回忆录
我一直记得,有天出生的时候,是个雨天。
没到预产期,接到医院电话,我着实吓了一大跳。匆匆忙忙赶路,溅了一身脏污。
所幸,大小平安。
有天生下来就俊俏可爱,白白的,随他妈妈。一切如意,就是喂养不好,我们猜测可能是母乳不足。
那时家穷,狠心买了最高级的进口奶粉,孩子还是不爱喝。
隔壁住着年长一些的吕姓夫妇,带两个儿子,经验丰富,我干脆找来吕大嫂照顾娘俩。
这钱,也就如流水地花了。
真正验出孩子有心脏病,是他刚满一岁的时候。右心室有小瓣缺损,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要多注意,少激动,不用做手术。
他妈妈产后一直多病,看着孩子又瘦又小,还带病,心里就不大痛快。
有天五岁了,心悸过一次,没什么大事。
妻子说想再生个健康的,便有了第二胎。
其实,有天的病是我们的错,妻子怀孕期间得流感,吃了西药,造成胎儿的心脏畸形。所以这一胎,我们格外小心。
孩子健康生下,取名有焕。
妻子总说,将来有焕长大了,可以好好照顾哥哥,于是偏爱有焕。
我倒是偏向有天多一些,可能有愧疚的因素吧。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妻子的身体却越来越差,有天十岁的时候,离我们而去。
之后我就更加投身于工作了。孩子以后要用钱,这压力还是很大的。
两个孩子成绩好,省了我不少心力。
工作渐渐闯出了路子,家庭不美满,但至少在物质上足够富裕。
有天考上重点大学,离家很远。我百般不愿,可他看着我,像渴望飞出笼的小鸟,“爸,你不为我高兴吗?学校很好哦,以后我要当科学家报答你!”
他哪里晓得,我只求他健健康康一辈子,压根没想什么家。
我不放心,送他去学校,又在附近买了房,孩子很听话,一直说,“爸爸别担心,我的心脏没事。”
我以为,真的没事了。这么多年,没发几次病的,医生也说,这孩子一直控制得很好,情绪和缓,少激动便无事。
所以,当接到H市那边来的电话,我觉得,自己也得了心脏病。
有天突然发病,情况一下子恶化。电话里讲,我也听不大懂,只知道,孩子的肺部功能受了影响。
我飞过去,看到面无人色的儿。
他说,“爸爸,别哭。”
他说,“爸,我答应朋友去看球赛的,没去成。”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有天发病,也是因为那个朋友。
那孩子叫俊秀,健康积极,踢得一脚好球。
儿子入校没多久就跟俊秀混熟了,一直羡慕人家。儿子说,俊秀是人家系里最好的前锋;儿子说,那天他都跑到西区门口了,听到路过的同学说化学系前锋给抬进医院了;儿子说,当时心就不行了。
我能说什么,要他别去想那孩子吗?可他天天念叨天天讲,俊秀这好,俊秀那好。等过了寒假出了院,他要跟俊秀做这个做那个。
我的这句劝,始终也讲不出口。
隐约感受到,那个叫俊秀的孩子,已经住进儿子的心里了。
不是没有后悔过,这么多年,我没再娶。一直心疼两个孩子,也担心后妻待儿子们不若亲生。工作又忙,也就这样过。
当我知道有天喜欢上一个男孩,愧疚来得像潮水,把我吞没。
是这样吧,因为没有妈妈,体会不到女性的好?
可儿子说,不是的。就是喜欢,没有原因的喜欢,就算有妈妈,还是喜欢。
再怎么说,病总要治的。我打算带他去美国,遭到强烈反对。
孩子激动得难以控制,一直说,要回去就要回去。
只好暂且放行。
我询问医生的意见,这种病,一定得做移植,没有合适的心肺就不行,国内这种手术也可以做,就是捐赠者太少。
我还是动了去美国的心思。
儿子打电话来,说要救急,朋友家欠债了。我知道利用孩子的心情很过分,可若不这样,有天他如何肯听。
再这样下去,那两个孩子能有什么结果?毕竟,健康最重要啊。
儿子让我等了七天。
这七天,我闭上眼就看到孩子了无生气的双眸。
我做错了吗?这样残忍地逼迫他……
他在电话里悠悠地说,“爸,你没错。我没有资格喜欢他。我不健康,给不了他什么。”
那么失落的话,任何一个父亲听了,都不好受。
可我帮不了他啊,除了尽力安排医院,打点他的生活,我还能给他什么?
儿子回到家,面容憔悴,对我安慰似的笑笑,没住几天就听话地走了。
我工作繁忙,为了孩子,奔波再累也值得。吕太太的先生早些年不在了,一直帮我带孩子,有她陪有天,看顾他,我也放心。
以为国外的健康心肺总归是多些的,这一等,便遥遥无期。我每隔几月去看他一次,眼睁睁看着儿子,双颊凹陷下去,腿上青紫越来越重。
他见到我,总是笑笑,勉强得让人难过。
吕妈拉过我,问俊秀是谁。我才知道,来美国再久,儿子还是没变。
可我能做什么?我能去把俊秀绑来吗?人家有人家的生活啊。
除了努力找心,我什么都做不了。
回国没几天,我发现账户里多了一笔钱,不多,两千整。
三年来,第一次,我拨了H市房子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略显沙哑的声音。
我报了姓名,那孩子激动得带着哭腔,一直重复说伯父好、伯父好。
我问他钱的事,他说读研了,有钱,可以开始还了。
读研能有几个钱?想必过得清苦。我说不用急,可他坚持要还,固执的脾气跟有天一样。
不知不觉,我对他有了好感。
东拉西扯聊了很久,一直等他问我有天的事,什么也没等到。
最后他说,国际长途很贵吧,伯父那边几点了。我猛地意识到,这其中,有问题。
我没有拆穿,顺口编了一下。
再次见到有天,又瘦了许多。我告诉他俊秀的事,儿子兴奋得在床上跳。
蹦跶了半天,坐下来,神色黯然,求我什么也别说。
是啊,人家的孩子,咱也不好怎样。
从那以后,每到月底他就准时问起,俊秀还钱了没。如果还了,他就开心地感叹,俊秀过得不错吧;如果还没还,他就紧张地问,会不会出了什么事,然后接连打几天长途,直到账户里多了那惹人注目的两千块。
小儿子有焕一直像有天的影子,做什么都要学,总说,哥哥是他的偶像。
没想到,真真有出息,考上同一所名牌院校。
小儿子搂着我的脖子说,爸爸,我也要当科学家。
好,当然好。
我没时间送他,儿子没有埋怨,反而理解地说,不用爸爸送,他是大人了。
我莞尔。
哥哥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这孩子懂事,不该说的不该做的,都知道。
我这边忙得昏天黑地,根本也顾不上他。谁知,过了几个星期,他打电话来说,已经把他的俊秀哥送上飞机了。
真是要气死我!
别人家的孩子,无亲无故的,怎能这么折腾。
小儿子被我教训得委屈,哭着在电话里吼,“可是俊秀哥没有哥哥活不下去!”
直到此时,我才了解,我的大儿子,并不是在单恋。
吕妈说,俊秀去了,操持一切,井井有条。有天的状况在好转。
我打心底感激。第一次觉得,就算女孩,也未必有那孩子好。有天我的儿,很有眼光。
公事脱不开身,等我忙完了,再到美国去,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天一声不响做了手术!
“昨天刚做的,你来得真是时候啊。”吕妈笑呵呵,真是恨得我牙痒痒。
“伯父,是我不好,没及时告诉您。当时很紧急,所以……”
——是个清秀的孩子,就是太瘦了,以前看照片好像不是这样啊。
他好像想到什么,又对我鞠躬,说,“我,我是俊秀,伯父好。”
真是可爱的孩子。我笑。
他更紧张,又说,“就,就是,我就是有天那个借钱的朋友,那,那个……”
以为我不知道他,我哈哈大笑。
直接伸手抱住他比较快。“谢谢你,俊秀。我都知道的,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他惊得不能反应。
我只好解释,“俊秀是好孩子,我很喜欢呢。以后,我家有天就交给你了。你愿意吗?”
孩子眼睛湿湿的,说,愿意,一辈子愿意。
番外二 金哥哥记事本——我的守护神
我是金俊秀的哥哥。我们出生在冬季,但不是同一季,我算是大他一年吧。
不是我妈太厉害,一个接一个生,而是,我为养子。
俊秀小时候很腼腆,没上过幼儿园,六岁上小学,生月小,比别的小朋友都小。七岁的我,就是为了这样的俊秀被领养的。
我天天陪着他,做什么都一起。
我喂他吃饭,领他上厕所,替他出头打架。作为回馈,他会帮我写作业,还会沙沙软软地喊我“哥哥”。
他总会让我想起另一个弟弟,在孤儿院的弟弟,也是操着沙沙的童音喊我哥哥。不同的是,那个弟弟,有点霸道,总是满脸青地站在前面护着我。
时光荏苒。
俊秀长大了,很出色,考上名牌大学。作为哥哥的我,只在B市混个大专上上。
弟弟没有看不起我,还是“哥哥、哥哥”甜甜地叫。
大专快毕业的那一年,家变。
我知道,父母养不起我了。我已成年,该轮到我报答他们,于是直接停掉课业,找了多份工,没日没夜。
全家人都要求俊秀继续读书,小家伙就乖乖回学校报到了。我知道他懂事,会牵挂家里,于是打电话给他保证。
其实,我自己也很害怕,只是不能说。
人生何处不相逢,再次遇到孤儿院相依为命的弟弟,让我不得不感叹,世事多变。
当初,是他推我到爸妈面前,说,叔叔阿姨,这个哥哥很会照顾人的,一定会对小弟弟好的。
我走了,留下孤单的他,眼里噙着倔强的泪,始终不曾掉下。
再见到他,是一张隐约熟悉且意气风发的英俊面孔。
他对我喊,哥。
我有些不自在,现在的他,比我高大,而且,就比我小几天而已。
他讲起后来的故事,我才了解,原来,我被领养没多久,来了一家大款,有钱有势,年逾四十膝下无子,带走了他。
我为他高兴,他撇撇嘴说,当初他还后悔应该留我到那家去,后来才知道,他还是对的。
他刚被领养两年,人家生了,是儿子。
养子地位直线下降,慢慢变成大人们随意使唤的劳工。
家族里开始有人煽风点火,说什么领养的手续都办好的,也算儿子,将来大了,父母年事又高,跟正统的弟弟争起家产来怎么得了。
于是,容忍他到十八岁生日,立刻扫地出门。养母还算有心,临走时偷偷给了他一笔私房钱。
后来,凭着这点钱,他做小买卖、炒股、投资,只要不犯法,什么都做过了。
顺一顺梳得锃亮的头发,他对我认真地说,哥,这次我再也不会推开你了。说吧,怎么帮你。
胸口那颗沉沉大石,一瞬间落了地。有他在,就像小时候一样,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他给了我五十万,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他说,哥的爸妈就是他的,他愿意帮爸妈把披萨店盘回来。
胸口骤热,我看着长大的他,跟鼻青脸肿的小男孩一样,不变的刚毅的眉。他是我的盾,无比坚韧的盾。
他很忙,那次以后,我们也不经常见,但每见一次,都有滔滔不绝的话,聊得很尽兴。
我提起宝贝弟弟俊秀,他开心地说,真好,哥小时候没有孤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