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秀]自习室
作者：苏晓秀

最初的最初

金俊秀最近十分烦躁，原因无他，再有一个月期中考，而他连课本封面长什么样还没记住。“上大学嘛，不要那么拼命啦。”铁哥们赫在如是说。
是啊，他也是这么想的，好不容易考上了，当然要先享受一番。于是，从开学到现在，金俊秀同学在足球场上叱咤风云，从默默无闻的新生摇身变为众所瞩目的明星。天知道，这让本就喜欢显摆的他多有成就感。
他的得意一直持续到室友“爆料”的前一秒，“怎么办，听说教咱数学的那个老李是有名的‘四大名捕’哎，这下死定啦。”
“咦？他不是不点名的么？看上去像‘水车’啊。”
室友用四个字结束了金俊秀的悠哉生活。“表面现象”。
水深火热的日子正式开始。最最头疼的，就是占座。
大战临近，自习室总是人满为患。其实这样说也不尽然，明明一条长桌三个空位，人们喜欢坐中间，然后书包课本笔记文具以及食品水壶摊满桌，明白表明：“此桌我独享”。
可怜我们金少爷从二教一楼到六楼转悠几个来回，没一个空位。没办法，事到如今，只好拉下脸皮求人了。
阳面四楼。一屋子二三十号人，有两对情侣各坐一桌卿卿我我，一对女生大抵闺中密友结伴学习。其他的，各独霸一方。
咦，金俊秀眼前一亮，第五排靠墙位置，一个男生坐里边，旁边空着两位，且没什么东西铺开应该没有帮人占座。快，先下手为强！
“同学，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扬扬嘴角，金俊秀露出自认最阳光的表情。
“啊，”那人正低头写着什么，闻声一顿，随即伸手把中间座位的课本挪开，也不抬头，嘴唇嚅动，小声地回应道：“请坐吧。”
“谢谢！”咧嘴。呵，运气太好了。
十分钟之后，金俊秀无力地发现，自己的运气何止不好，简直衰到家了。
前桌一对男女，窃窃私语没完没了，那男生甚至搭上女生的腰，上下抚弄，天，有碍观瞻啊大哥。后面一直传来耗子一样“嘎吱嘎吱”的啃食声，八成是晚饭没吃饱。左边一个女生，一个劲儿摆弄手机发短信，唉，你出去聊个痛快呗。
讨厌死了。没了学习的兴致，视线开始瞎转。右边传来铅笔尖接触纸张的沙沙声，很轻微，但是对于某个闲得发慌的人来说，那声音格外刺耳。
这么乱，怎么学得下去？
金俊秀偷偷向右瞄，对方在奋笔疾书。深棕色细细的发丝看起来很软，他比一般男生发型长一些，低垂着，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下巴，下唇很厚，嘴巴自然地微微翘着，脖子的皮肤很白细，喉结尤其突出，衬衣领口微敞，锁骨若隐若现……
好一幅美男图。金俊秀咽下口水，哼，我也不差啊，挺挺胸膛，咱也是有名的足球小将呢。
呃，好像想太多了。
他在写什么呢？靠近，再靠近……
“呀！”对方冷不防左转，唇瓣擦过脸颊，两人吓一跳，金俊秀立刻后仰，“对，对不起，对不起。”
“诶……不要紧，你不用急。”对方摸了摸脸，好像要抹掉那粘腻的触感，手放下，白皙的肌肤微微泛红。他转过身正对俊秀，“有什么事吗？靠这么近，呃……是你！”满眼惊讶。
“咦？你认识我吗？”金俊秀挠挠头，在脑子里努力翻腾，有见过这个人吗？他的眼睛很……勾人，标准桃花眼，眉毛粗而齐，倒有几分规矩，鼻梁挺直，鼻头一颗小小的痘痘，“噗”，哈哈，好破坏美感喔。好像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了。
“啊，呃，我，你不认识我，我知道你的。你足球很好，对不对？”他的眼睛眯起来。
呃，好甜。金俊秀看着他晃眼的笑意，飘飘然起来，“是啊，是啊，我很喜欢足球呢，我叫金俊秀，你呢？”
“啊，我是朴有天，你好。”
握手，好正式。
“喂——，我说你俩，能不能出去说话？哥们儿这正学着呢。”身后男生点了一下俊秀的肩膀，露出不耐的情绪。
感情大哥您吃饱了啊。正要反驳，朴有天轻轻扯了他的衣袖，对身后笑笑，“对不起，不好意思啊。”转过头，又微笑起来，“你学累了吗？要不要出去走走？”
“哼，嗯……”
一口闷气没发出来，金俊秀脸色微愠，重重地踩着地。
朴有天倒是一副开心模样，一手擒住正在负气的人儿，“俊秀，啊，我可以叫你俊秀吗？”
“嗯。”
“别气了，我请你吃烤串，好不好？”
“哎？”小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好啊，好啊，我超爱吃的，嘻嘻，走啊。”
真是可爱的人啊，有天摇摇头，跟上俊秀有些急切的步伐。
* * *
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人的呢？有天一手撑头，注视着眼前张张合合流满酱汁的小嘴。
有一次路过操场，有人在练球，听说是为了学校一年一度的“冠军杯”。尽管只是练习，周围仍有三三两两观看的人们，有天也驻足下来，目光被一个拼命奔跑的身影吸引。
那人个子不高，目测应该比自己矮上两三公分，半长黑发随着跑步而飘起，一晃一晃的，发梢汗湿，在额角和脖子上滴滴答答。白色的运动上衣已然湿透，贴在身上，显出细窄的腰线，——他很瘦。
他的爆发力强，速度很快，对方用两人盯梢还是跟不上，足球在他脚下转得精彩，趁对手来不及回防，一记倒勾射门。“好呃！好球！”身后传来叫好声，有天莞尔。
那人转过头来，长相一般，窄额，小眼，肉鼻，丰唇。他对几个观众大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是他！
有天见过他的，在入学考试的考场。他们是同一届新生，考试时邻桌而坐，临走的时候，听到他大声地对旁边说，“这谁的文曲星？没人要吗？”
问了几遍，好像无人认领的样子。他捋了一下鬓角，走过来正对有天，“请问……”
“不是我的。”有天摆手，爱莫能助。
“喔……”眼神变得暗淡。
隔天进二教，守门大爷处破天荒打了个牌子“失物招领”，——小小的深蓝色皮套包着价值不菲的东西端正地摆在那里。
“真是老实的人啊……”

云淡风轻

变成朋友了。金俊秀很高兴，要知道在高强度学习的时刻能有一个帮忙占座的朋友是多么美好。
每天，背着颇为沉重的书包爬上四楼，老地方上必然有个清瘦却宽实的背影。课桌的最左边放一本暂且不用的练习册，告诉大家这里有人。
尽量轻轻地放下包，对方还是被打扰了，“来啦。”眯眼一笑。
“嗯。”回一笑，然后各学各的不再废话。
晚上十点是吃夜宵的时间，用脑强度大，几小时之后两人的肚子都会争先恐后叫起来，慢慢地，十点成了快乐的休息时光。
“有天，今天我们喝点啤酒吧，红山路的羊肉串也不贵，怎样？”
“哎，我不能喝酒……”失望涌上对方眼梢，有天急忙补充，“我吃肉串，看你喝好了。”
“不好，有天不喝，我也不要喝了。”小嘴瘪了下去。
“那，‘千里香’云吞怎么样？”
“嗯！”俊秀笑起来，嘴角不对称地上扬，在左边形成一个明显的笑窝，脸蛋儿鼓鼓的，像娃娃。
也许，就是这个表情，他所等的，就是这个吧。有天心里一惊，“走，走吧。”不敢再看。
* * *
金俊秀与朴有天不像会有交集的人。两人不同系，一个化学，一个物理；一个活泼好动，一个稳重沉静；一个争强好胜，一个随遇而安；一个身强体健，一个……
如此的两人，因为自习位子变成朋友，想来也算是有“缘”吧。有天注视镜中的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孔微笑着，喉头有点涩。
那个有缘的人啊，不想……真不想失去呢。
* * *
期中考低空飞过，金俊秀有惊无险。“呼。”拍拍胸口，“还好，还好。”脑子里立刻闪出友人的脸，有天，总是帮他的有天。
尽管手头紧俏，还是要“割肉”请一顿才好。
有天是大少爷，家里十分宽裕，一般的地方恐怕看不上吧？其实俊秀忘了，每晚的宵夜并没高级到哪里去。
请客嘛，心意要到。豁出去了，到一人五十元的餐厅吃自助。
“喂，多拿，多吃，一定要赚回来，听到没？”小气本色尽显，俊秀捂着有些发胀的胃，举起筷子指挥。
“是，遵命。”有天笑开，从容地帮他把脏盘罗到一边，“慢点吃嘛。看，又吃到外边啦。”拿起纸巾为他擦拭，胳膊横过饭桌，有点远。
没有抹尽脸边的冰激凌，却发现对方微惊的眼眸和僵硬的嘴角，立时无措起来，——他逾矩了。
“啊，嘿，嘿嘿，你有餐巾啊。”有天嗫嚅着收回巾帕，手脚不知往哪里摆，低下头死盯起眼前的汤。
气氛尴尬。
几秒钟好像很长很长，忽的，颤抖的手被抓起，连同湿纸巾一起贴到微热的小脸上，“呵呵，你的纸巾比较湿呢，擦，擦起来干净。”
“啊。”
“喂，看看，干净了吗？”
有天抬起眼，一张泛红的面孔探身向前，灯光很亮，甚至看得到上面细小的茸毛，眼里的惊悸消失了，他，在笑。悬起的心落回原位，有天忙挣开手，移开视线，“哎，很干净。坐好吧。”
“好！”一回座，俊秀立刻站起，“我再拿盘甜点，你等着。”
“嗯……”目光不自觉又跟上，那个瘦小的背影，逃得有一丝仓惶。
* * *
有天的手修长白皙，指细而骨节突出，用力时微显出青色的血管。不过，俊秀几乎没见过他使力的样子，那双手，对自己总是很温柔。
呆呆地伸出手摸摸嘴边，那天，有天抚上这里擦拭，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好像自己是什么珍宝……
“金俊秀，你没吃饱吗，还是发情啦？没事干嘛抹嘴？”一记飞来之语，惊醒了魂游天外的人。
“什，什么！”俊秀忽地站起，大力撞上有些摇晃的书桌，“唉哟。谁说我没吃饱？刚吃了六两饭呢。”哼，别的不行，比吃谁能赢我。揉着胯骨，NND，撞死我了。
室友哈哈大笑，“哦，那就是发情喽？瞧你慌的，哈哈，春天来啦。”
“诶？”什么啊。
“真的啊？”对方更加兴奋，搂住俊秀的脖子，“老实交代，哪个屋的？我跟你说，咱班307的都是恐龙，305、306的还行。哪个啊？别藏着掖着的，让哥们儿也给参谋参谋哇。”
脸上热气渐生，俊秀手足无措，“呃……没啦，才没有。”
室友插起腰，一副完全不信的架势，“不是吧，你刚才明明在思春，就差流口水了！”
刚才？在想什么？不记得了。俊秀有些不耐，“没有就是没有！哼。”端起桌上被忽略很久的脏饭盆儿，起身逃出去。
“什么嘛。”独自被留下的室友摸摸脖子，“不说就不说，干嘛生气呀。”
真该交女友了吗？洗着油腻的盆底，俊秀不禁沉思。刚开学三个多月，同寝的男生们已经争相出马了。帮女生打热水，买饭，占座，应对点名，甚至打电话叫女生起床。
想来，自己是有些懒散自私的，所有这些都没做过，只顾着踢球玩乐。
“凭你，想照顾别人？先自己活好吧。”赫在在电话里嘲笑他，“不是我说你，俊秀，你呀，不适合找小女生，现在流行姐弟恋，你找个姐姐吧，正好关照你啊。”
姐姐啊……倒不排斥。不过，也没有认识的啊。
唉，等等看吧。
俊秀没有烦恼很久，期中一过，“冠军杯”的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找女朋友的事自然被抛却脑后。
“下午四点西区大操场半决赛，我会上，你来吗？”趁着老师没有进门，俊秀偷偷用手机发信。
他很希望有天能看他踢球，其实更想要的，是跟他一起踢。只是有天不是系队，直说“踢得不好，更喜欢看”。也就不再勉强。
手机振动时有天正赖在床上，享受早上没课的悠闲。看到来信，睡意退去，慢慢微笑起来，回敲：“我三点有课，晚点到。”
等了一会儿，对方回了个笑脸。
“呵呵。”忍不住笑出声，好心情从这里开始。

意外

物理系化学系都在东区，其他三个校区有近有远。因为新图书馆在西区的关系，有天去过那里四五次，还算熟悉。
下课时老师拖堂，四点过了才离开。一路跑到校车停靠站，被告知前一辆刚刚开走，半小时后才有下一趟。
有天扔下书包，喘得很急。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走过去，二十分钟应该能到。
开场看不到了，总要最后祝贺或者安慰一下。
听说对手电子系很猛，有很强的前锋。俊秀也是前锋，性子急，如果对方先得分，怕是会拼死命吧……唉，不要受伤才好。
想看他，真想快点看到。有天拽拽来不及放回的书包，加快脚步。
他没有来。
比赛到五点半结束。
3比2，化学系险胜。这次的功臣是俊秀，一人进三球。
本来有两个前锋的，开场没多久右前锋被绊倒，大腿严重拉伤，队里一阵混乱，连失两球。之后他们改变战略，防守为主，只以俊秀一人负责快攻。
阵脚渐平，防得滴水不漏。
对方求胜心切，一直压着踢，防守松懈，反被俊秀一次次突破，眼睁睁看着比分持平最后超出。
胜了。周围一阵欢呼，很多东区的熟人前来呐喊助阵。没有有天。
入冬的天，黑得早，西边火红渐退，凉意涌上身。人们结伴散去，俊秀留下来，坐在看台边喝水。出了很多汗，身上有些粘腻。他用毛巾胡乱蹭着，擦不去失落的心情。
队里学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俊秀，还不走？快回去洗澡，七点钟咱们庆功呐。”
俊秀耷拉着脑袋显出疲态，眉峰拢起，牵起嘴角却无笑意，“可不可以不去呢，师兄，我，我……”脑子里拼命翻腾，竟找不出一个借口。
“不行，当然不行。俊秀，你可是咱队第一功臣啊，你不去这帮弟兄谁吃得下。听话，回去洗个澡就不累了，咱们打车去，”说着，学长挤挤眼，指着远处还在收拾的学姐，“不用担心，上面给报销呢，这种好事不能错过哦。”
“嗯……”盛情难却。
喝得东倒西歪，几个男生互相搀扶，摇摇欲坠。
一进门，耳边响起超强音，“死人金俊秀！怎么喝成这样？”室友一边抱怨，一边架起脚软的他。
俊秀眼神迷离，手劲儿倒是很大，揪起眼前人的衣服，咄咄逼人，嗓音沙哑到用吼才听得见，“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
室友没站稳，险些摔倒，推开他一把甩到下铺，“你这小子喝醉酒还附带失忆啊，我不是告诉你了，今天正好社团活动走不开。小民杨毅他们不都去给你加油了？还不满足啊。”
俊秀听不进去，嘴里不停嘟囔，“你为什么不来……”声音哑得没人听见。
“得，下回一定去好吧，不是还有决赛？哥们儿保证去还不行？来，睡觉。我警告你，不准给我吐！喂！喂喂！”
“呕……”
一周之后，俊秀人、名两丰收。
化学系挤掉蝉联过三次的计算机系，勇夺桂冠，一时之间，这匹黑马轰动整个校园。金俊秀名声鹊起，成为BBS最新热门人物，众女生心中白马王子的不二人选。
很多人直接或间接表示好感，没几天，俊秀有了女朋友。
女孩子是电子系二年级的学姐，长相清俊，肤白，眼睛不大也不小，内双，总是笑笑的眯起来，下唇有些厚，气质不错。
决赛前一天学姐羞涩地对俊秀告白，明明是自己系输了，却心情激荡，就因这个让人移不开视线的身影。
“我，我叫李妍希。金俊秀同学，我喜，喜欢你……”
楼外花坛里蜡梅花开了，又有些谢了，嫩黄色花瓣随风散落，花蕊一颤，飘来清香。俊秀深吸一口，沁入心脾。
好的。我也愿意交往。微笑着回答。
* * *
有天一直没有联系。俊秀不解其意，打手机询问，无人接听。找到二教四楼，老地方坐着生面孔。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朴有天给的线索如此之少，连住哪个宿舍都不曾问及。
身边有了女友，那曾经微笑着的淡然的脸，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