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九月初九,起居舍人司马光轮值福宁殿,第一次见到了沈绛,那惊为天人的相貌,足可以毁灭一个王朝。这就是司马光对沈绛的第一印象。所以对于沈绛和皇上的爱情,司马光从来不记,他怕后世的臆测会给知遇他的赵曙带来无尽诟病。所以,司马光也极不喜欢这汪祸水。
“曙,听说……”这不,自己就是瞪了那妖孽一眼,他就要告状了吧。司马光十分鄙视地偷听着面前这两个人的悄悄话,虽然行为不太得体,但这是起居舍人的本职工作。
“曙,这个人叫司马光对不?”沈绛已经习惯赵曙在起居舍人面前,仍旧贴着他了,只是说话声音会比原来小一些。
“嗯,他也名垂青史了?”赵曙搂搂这个知道未来走向的宝贝。
“不告诉你哦。”沈绛故作高深莫测,抬着头,笑眯着眼睛斜斜偷偷瞄着赵曙。
“小坏蛋。不说算了。”赵曙使劲亲了一口沈绛,然后拉着他,来到花园。茱萸满地,黄花漫天。天热,沈绛只穿了薄薄的白色单衣,隐约可以看见肉色。
司马光看完之后,心里又有了评价:轻浮。虽然有所耳闻他在教育上的成功,但司马光片面地认为这是沈绛的吹嘘。
突然赵曙被柳承安叫走,低声嘀咕什么,而司马光也想去偷听。却被沈绛叫住。
“涑水先生,请留步,沈清有些话要对先生说。”司马光很诧异这祸水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称号。回头疑惑也不屑地看着沈绛。沈绛摇摇头。
“看东西过于片面容易遮蔽你的眼睛,这对于您的理想会有很大阻碍。”沈绛笑笑,看见赵曙远远地在招呼他过去,他开心地跑过去,擦过司马光的身边时留下一阵清香。
他,怎么知道?司马光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他轻视了很久的美丽男人。
“呵呵,真漂亮。”沈绛虽然不似女孩子那样喜欢花,但看到那么多花整整齐齐地铺在地上,还是很兴奋。这是只有在电影里才看的见的大场面。
“菊花散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沈绛不由得唱起那《菊花台》应景。果然人和人不一样,沈绛前世声音低沉,而沈子谦的声音婉转悠扬,唱这歌有说不出的好听。
这赵曙从没听过的歌,引得他如痴如醉。人生真是奇妙,谁会想到,这古灵精怪的宝贝竟是跨越千年而来,为他而来。
沈绛突然停下来,白了赵曙一眼,好象知道了赵曙心里想的,用眼睛说,谁是为你而来啊,自恋狂。
呵呵,是恋你成狂。赵曙跟着沈绛也学会不少新鲜词汇。
沈绛却被赵曙的甜言蜜语哄得又红了,暗骂自己没用,这么多年了还是抵不过他的温柔攻势。
第二日,司马光本应轮休,却来觐见赵曙,呈上了他根据各类记载撰成的战国迄秦的《通志》八卷,赵曙看过后,很是激动,命他设局续修,并供给费用,增补人员,更准借阅秘阁藏书。给了司马光很大权限,让他安心写史。司马光叩谢了皇恩,起身后对赵曙提出,想当面致谢沈子谦。赵曙很是佩服沈绛,之前还对沈绛看不顺眼,曾暗示赵曙说沈绛乃是欧阳修派来媚主的,赵曙听了只是淡然一笑,知道他是为人秉直,一心只为帝王好,却没有包拯那般明察秋毫,看人过分片面,可惜了了一位忠臣。却没想到,仅仅几天,沈绛就收服了这个耿直的人,多亏了沈绛一心只在教学上,没有心参与朝政,不然,以他这手腕、能力,甚至魅力,恐怕一代权臣就是他了。
而沈绛听了赵曙的评论,不以为然,他说他之所以受欢迎就是因为没有政治立场,所以通吃八方,一旦有了主见,就只能在自己的小团体里活动了。
“你到底对司马光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我只是告诉他若想写成历史,就必须客观。”
果然是一针见血。
“对了,那苏洵和姚辟同修的《太常因革礼》很不错,回头拿给你看看。”赵曙突然想起来,告诉沈绛。
沈绛却心头一沉,“曙,这苏洵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于是沈绛连夜修书给苏轼,告诉他苏洵身体不太好,叫了他回来,随着书信的,还有赵曙的手札,告诉他可以带职回京,这也是天大的恩赐了。
去世,追赠光禄寺丞。
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苏洵殁,英宗追赠其光禄寺丞。
“子瞻子由,节哀顺便。”这两兄弟近年来接连丧亲,苏轼更是去年失去了他最爱的女人王弗,可谓打击一个接一个。而沈绛,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能安慰他们,只能过去抱抱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心头肉。
在京城逗留了半月,该来祭奠的都来过之后,拜别了赵曙被接回京城养老的张方平和他们的恩师欧阳修和沈绛,兄弟二人带着父亲,回眉山去了。
沈绛看他们的身影渐渐溶在了清晨雾气浓浓的青山里,才转身,对着哭得伤心的黄庭坚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抬起头,沈绛看到了远远站着的赵顼。
沈绛知道自那火灾后,赵顼一直不愿来书院,不想见到那讨人厌的黄九秦七。“顼儿都来了,为何不去打声招呼?”沈绛微微笑着,这个别扭的孩子。
“酱酱,”如今的赵顼也和他父亲一样高大,也有了当年他父亲那样的雄姿英发,春风得意。而就是这样的未来天子,仍旧用着小时侯叫惯的称呼叫着沈绛,让沈绛很是受用。
“呵呵,”沈绛没有绷住,打断了赵顼的话,“想当年,你只有那么点大,趴在我身上却那么沉,像个肉球……可爱的紧呢。”看帅气的赵顼脸色不对,沈绛赶紧接了一句。“要是还能那样抱着你多好。”
“唔……”沈绛突然被赵顼密密地搂在怀里,说不出话。
“酱酱,不要离开我。”怎么又是这句?在大名府的时候,苏辙那孩子也是这样说的,他俩到底怎么了?
“太子,皇后宣您回去,皇上龙体欠安。”什么?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欠安了?沈绛急忙挣出赵顼的怀抱,望向来通报的侍卫。
“我这就回去,带沈先生回书院,护他周全。”
沈绛用惊异的眼神看着赵顼,“我也要去。”
“不许。”赵顼都没给理由,就立刻上马奔回,只留下那两个听话的侍卫,礼貌地挡着沈绛。
沈绛对他们拉拽嘶咬都无济于事,只能看赵顼越来越远。沈绛觉得很冷,那决绝的身影,是他从小宠到大的顼儿么?还有,那日子,快到了吧。
“酱酱,他们说你两天没吃饭了。”赵顼一进书院,就只奔沈绛这里,看到沈绛只隔了两天,人就瘦了,还很憔悴。
“我要进宫!”见赵顼进来,沈绛只说了这一句。几天来,赵顼一直派人“保护”着沈绛,其实是变相地软禁他。
“来,你最爱吃的盐酥鸭。”赵顼不理会沈绛的话,兀自拿出好吃的东西摆在他面前。
沈绛只是冷冷看着赵顼,丝毫不被美食诱惑。
“酱酱你都瘦了,快吃点东西。”赵顼心疼地看着沈绛。
“他怎么样了?”不用说,也知道他问的谁。
“不好。”这次赵顼没有无视沈绛的问题。
“什么病?”
“心疾。”果然,对于英宗的死亡,现代医学界都认为他是心脏病。
“我要进宫。”
“我不许!”赵顼凶恶地一拍桌子,吓得在外面守护沈绛的黄庭坚急忙进来查看。
“酱酱,”赵顼又软了语气,“父皇病重,我不想再失去你。”
沈绛突然惊恐地看着赵顼,他这样说,也就是说赵曙命不久已?
“我要见他!”沈绛突然站起来,拉住赵顼。结果因为两天没有吃饭,导致眼前一黑,赵顼急忙扶他到床上。
“顼儿……”沈绛拉着赵顼的衣袖,恳求道:“让我见见他,好不好?”
而赵顼只是慢慢推开沈绛的手,只对他说:“你好好休息吧。”然后转身出门。
“顼儿!”沈绛撑起虚弱的身子,却唤不回赵顼。
“先生,保重身体啊,他那般无情无义,你更要善代自己,等皇上病愈,自然整治他。”黄庭坚出言安慰,把沈绛扶躺下。“先生我去熬些粥。”
沈绛看到桌上那黄纸包的盐酥鸭,每次赵曙来时都会带些,而自己怎么吃都不会腻,这次却没了胃口,只有满满的悲伤充斥在胸口,挥之不去。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吧?
沈绛痛苦地把脑袋藏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心里念着,赵曙,赵曙,赵曙……希望这声声呼唤,能够传到那人心里。
入夜,京城飘起鹅毛大雪,沈绛的屋子里,碳火烧得旺旺的,而沈绛的心却很冷,他理解赵顼为什么不让他去看赵曙,他怕他看着心爱的人的生命一点点逝去,会承受不住,可他又何尝知道,不见他,自己又是多么煎熬,他只是想在那人弥留的时候陪在他身侧,呢喃着许下来生,都不可以?顼儿,你爹爹比仁宗狠戾,而你更甚。
“鲁直,天很晚了,你去睡吧。”沈绛看一旁一直照顾他的黄亭坚,觉得很过意不去。
“先生……”这孩子眼睛里满满的担忧。
“先生没事,先生还要看你中进士,超过你子瞻哥哥呢。”沈绛温柔地对黄庭坚笑,却换来黄庭坚的眼泪。
“先生,我一定给你争脸。”
黄庭坚为沈绛关好门,在门口听了听,才转身离去。
却看见站在院子里的赵顼。
“他……”
“托太子鸿福,先生已经吃进去东西了。”黄庭坚咬牙切齿地才忍住不冲过去打赵顼。
听到沈绛已经开始进食,赵顼才把视线慢慢从透出沈绛身影的窗户上移开,移到黄庭坚身上,“照顾好他,和你自己。”然后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黄庭坚紧紧攥起的拳头,才慢慢送开,望着那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的背影,用低低的声音喃喃:“你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先走开,留下我一个人。”
被召唤入宫的张方平,沈绛的救命恩人,急急前往福宁殿的路上,宫人催的急,恐怕皇上……
福宁殿,曾经的温柔乡,现在依旧红烛高照,赵曙斜靠在案几上,头戴白角冠,身着黄小杉。低头沉思着什么,神态却一点都不安详,脑门上都是汗,簇着眉头大口喘着气,这病来的突然,让人措手不及,赵曙知晓了什么似的,开始布置一切,现在,就差一件事。
张方平进来,赵曙看见他,喘息着对他说:“久不见学士了,我病中时有想念。”说罢,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喘息了一阵,又见他嘴唇歙动,象是在喃喃说话,却细弱得不能辨清。张方平暗道不好,也顾不得叫他保重身体,直接将纸笔递上,立皇储为先。宋朝建制,“建储”需与大臣议定,所以赵曙才宣了在四川时就信任的张方平来。虚弱的赵曙用颤抖的手写了“明日降诏立皇太子”八个歪歪斜斜的字。张方平看了却不知要立何人,只得高声再问:“太子之事,臣意必立颍王,颍王是嫡长子,又有贤名,若陛下正是此意,请将其名字书写纸上,以便老臣宣告中外”。赵曙点了点头,就靠在几上提笔欲写,但手已无力握笔,费了好大时间,才艰难地写出,但又模糊得不成字样,无法辨识。张只得再请重写,赵曙用尽力气才写了“赵顼”二字。写毕,额上浸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粒,随即倒在榻上,将头沉向一边……
赵曙!沈绛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刚才的梦,太过真实,以至于现在沈绛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送走苏轼的前一天,两人还在宫中嬉闹缠绵,说着爱语,第二天就天地惊变,到底哪个才是真实?沈绛快被这铺天盖地的思念淹没,被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日子击挎。沈绛抱着被子,隐去那滴滴泪水,赵曙,我爱你……
公元1067年1月15日,大厦崩倾,天下缟素。
21.
“先生,风大,回去吧。”黄庭坚给沈绛披上那白狐的披风,是赵曙送的呢,仍旧那么温暖。沈绛用脸磨蹭着领口的软毛。
曾经试图幻想过,赵曙临终的日子,有安详的,有悲伤的,有哭的,有笑的,却惟独没有料到是这般场景,既哭不出来,也决笑不出来。沈绛就这样望着不远处的皇宫宫门。新皇下令,禁止他进去。
连最后一面也不让见呢,顼儿。
“回去吧。”沈绛面无表情地回头,却看得黄庭坚心惊肉跳。他见过沈绛的温柔,见过沈绛的严厉,见过沈绛的正经,见过沈绛的顽皮,甚至在他一次无意间撞见的他和皇上的亲密时,见过沈绛的羞涩,惟独没有见过沈绛这般绝望后的无情。
赵曙死后,赵顼奉遗诏即位,立赵曙庙号英宗,谥体干应历隆功盛德宪文肃武睿圣宣孝皇帝,英宗青年暴亡,天下猜测颇多。而起居注中只用了自幼体弱四个字给了解释。
那年冬天的雪,整整下了一个月。
赵顼改国号熙宁,天下大赦,惟独不让沈绛自由。而沈绛也不再抵抗,安心在他那一方小小的书院里继续教他的书。只是,心如死灰。
公元1067年2月初五,神宗头年的科举开始了,“庭坚,你要加油哦,不然苏轼会笑掉大牙的。”半个月来,黄庭坚第一次看见沈绛笑,为了保住他这份珍贵的笑容,黄庭坚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中进士。
2月初十,放榜,黄庭坚一举高中,兴奋地跑回来告诉沈绛这个好消息,沈绛抬头看着这个比他高出不少的少年,笑得春风化雨,摸摸他的脑袋,“先生就知道你能及第,今后要好好为官,不要怨着顼儿,他会是个好皇帝。”怎么听,这话都不对劲的黄庭坚低头望去,沈绛虽然笑着,目光却十分空洞,仿佛透过他,望着他身后灰朦的乌云。
上午说完这话,沈绛转身去作饭,潇洒得看得黄庭坚心惊肉跳,急忙跑去向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赵顼。
赵顼坐在他父亲曾经坐过的紫檀桌子后,想什么想得出神,这个孩子如今才19岁啊,比沈绛第一次见到赵曙的时候还要小,失去敬爱的父亲,还要担起国家的重任,也是可怜的紧,屋子里没有点灯,赵顼就坐在阴影里,黄庭坚跑进来的时候,竟一时没有发现他。
“顼……先生他。”由于闻到了赵顼的味道,所以黄庭坚知道他在,所以也不管他到底在哪个方位,急忙唤他。
“酱酱怎么了?”赵顼一听这个,急忙蹿起来。
“他不对劲,你快跟我去看看吧。”听得黄庭坚的声音都带了哭腔,赵顼急忙拉住他,带着他往宫外跑。半路却感觉到黄庭坚从书院跑过来,现在又跑回去,喘得很厉害,身体又单薄的很,赵顼骂了他声:没用。却仍旧折返回来,抱着他骑到马上,飞奔出宫。
那天的下午,阴沉沉的,风很冷,马蹄声回荡在京城的青石板街上,久久乱人心绪。
书院已经不见了沈绛的身影,只有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都是当年沈绛做过的,稀奇古怪却是珍馐美味。
“先生不见了,怎么办?”黄庭坚拉着赵顼的袖子,求助地看着他,而赵顼此时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
“去黄河渡口。”赵顼隐约记得沈绛说过,如果死,他会选择投江。当时小小的赵顼不知道为什么沈绛会突然说到死,现在赵顼庆幸当年沈绛这无心的提及被自己牢牢记住。
“你很冷?”抱着黄庭坚骑着马,赵顼感到黄庭坚的颤抖。
“先生他,不会有事吧?”黄庭坚很害怕,怕他的一不留神就把沈绛弄丢了。
“闭嘴。”赵顼坏脾气地呵斥黄庭坚,却把自己的斗篷盖到了他身上,一如当年那秦州防御史对眉山私学先生做的那样。
他们到达时,已经夕阳时分,阴了一个多月的天空,终于看到了太阳,却又要隐没在山间了。
远远的,赵顼就看见了前面断崖上那抹白色的影子,北风吹得那身影格外遗世独立。
“你在这等着。”说完,赵顼就运用轻功飞身上崖,落在沈绛身边。
沈绛吓了一跳,回头看他,随即一笑,“顼儿,先生怕是不能在你身边了。”然后又低头看向崖底那奔腾汹涌的河水。
“为什么你一定要走?”赵顼见他这样,就知道他下定了决心,所以并不挽留,只想问个明白。
沈绛微微一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之前看,觉得俗气无比,而今真的就在眼前,才发现谁都逃不掉。”
“没听说过,酱酱,你总是这么多奇怪的想法,活着不更好么?”赵顼必然没听说过,这词是金国人元好问写的,比他们晚生了一百多年。虽然没听说过,却也为这词里的爱情打动,连赵顼都觉得自己的说法多么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