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沈绛动不了,脑子也变得昏沉起来,不行,一定要救他出去,身为老师,他一定要保证每个孩子的安全。沈绛咬破了嘴唇,稍微清醒了下,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推开了晁补之,翻身爬了起来,而此时耳朵也搜集到更多的声音。
“酱酱!”是谁在外面嘶声力竭地呼喊他?沈绛无力想仔细分辨,只知道要赶紧爬起来,拖动那孩子,竭力带他往门口走。无奈,那本来短短的几步,现在却如跋山涉水般艰难,头上不时有东西落下来,沈绛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莫非,今天,他就要葬身于此了么?第一次经历死亡时,他根本没时间感受是什么滋味,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想要放弃生命来换取解脱却又想要活下去的矛盾。宗实,这次,怕是要负你了。不过,你也不会让我等太久的,对吧?
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突然想起了那天灯火通明的秦州夜里,黑色的骏马。火红的斗篷,和那张他永生难忘的骄傲面孔。
屋外,黄庭坚拉着赵顼,死活不让赵顼靠近那已经完全烧着的恐怖地方。“世子,你冷静点。”黄庭坚见拉他不住,唤来秦观。
“你们两个放开我!我要救酱酱!放开我!”喊到最后,都带了哭声和恐惧,“放开我……求求你……”
17.
赵宗实拿着特意绕了个圈,去给沈绛买的盐酥鸭,想着看到爱吃的东西时,沈绛可爱的表情,就不禁嘴角上翘。但当他进到沈绛的书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让他一辈子回想起来都后怕的场面:他心爱的儿子小小的身体被人架着,悲伤欲决地呼喊着沈绛的名字。他对面就是熊熊燃烧的房子,爆燃的“砰砰”声不时还夹杂着房顶掉落的坍塌声音。人群乱成一团,却怎样也扑不灭这邪火。
“爹爹!叫他们放开我,我要去救酱酱!”小赵顼看见了赵宗实,如看到救星,哭着向他求助。
“你说……沈绛在里面?”赵宗实有点站不住,听到这个消息。然后他突然冲过去,夺过救火人手中的水桶,向身上一浇,没等人反映过来阻止他,就冲进火海。
沈绛在里面,被熏得迷迷糊糊中,突然想起,某个下午,他被赵宗实抱到高高的宫殿房檐上,吹着风,喝着酒,看着如火的夕阳,那气氛好不温馨。那时夕阳映着沈绛的脸,红彤彤的,如新熟的苹果。看得赵宗实总是不自觉地微笑,然后就蹭过去亲昵在一团。
那天的夕阳,也和今天的火是一个颜色呢,赵宗实也想到了那个美得不能再美的黄昏,他想着,若是找不到沈绛,那他就随他一并葬身在这火海罢。
突然,他看见前面坍塌的柱子下面,那一抹白色,精神为之一震,立刻冲过去。“绛,绛。听见么?快醒醒?”赵宗实查看了下压住沈绛的柱子,并没有砸到他,断落的柱子和桌子正好形成个空间,把沈绛隔在了里面,也阻挡了继续下落的房顶砸在他身上……赵宗实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这个沈绛,有时候真是命大的可以。
“太子!太子!”由于赵宗实的进入,被通知来的侍卫必须进来护驾,接过了沈绛一直护在怀里的晁补之,而赵宗实说什么也不放开沈绛,众人只能护着他,赶紧出了屋子。
看父亲抱着已经昏过去的沈绛,被簇拥着出来,赵顼惊魂未定地看着身边比他还矮上一些的孩子,他认得黄庭坚,却不知道这个更小的。
“你叫什么?”
“回世子,我叫秦观。”
从此以后,小赵顼厌极了那天拦着他的黄庭坚和秦观,以及沈绛舍命救出的晁补之。
“顼儿,不要这样,他们也是为你好。”沈绛靠在床头,揉着赵顼的头发,声音十分沙哑,是被浓烟熏得。
他在第二天清晨才醒过来,就看见赵宗实焦急地守在床边看着他,以及眼睛红得像兔子的赵顼。
想安慰下这父子俩,却发现嗓子根本说不出话。其实在赵宗实冲进来的时候,沈绛就知道自己肯定得救了,而且感到很幸福很安全。
“顼儿,你也累一天了,上来睡下吧。”沈绛拍拍旁边的位置,赵顼立刻象小时侯那样,甩了鞋爬了上去,窝在沈绛身边,揪着他的衣服,没一会就嘴角含笑地睡着了。
“绛……”赵宗实看赵顼睡着了,拉起沈绛的手,放在嘴边。“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是否在上次他中毒的时候,沈绛也体验过呢?
沈绛很心疼看他这种神情,可是确实是自己让他担心了,也不能辩解什么,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用那只没有被赵宗实捉住的手,绞着被子。
“宗实,让你担心了。”沈绛声音很难听,赵宗实立刻抽身离去,让沈绛很慌张、不安和愧疚。他生气了?这是赵宗实第一次对沈绛发脾气,让沈绛突然意识到,一直都是自己太过任性,而赵宗实都一在包容他,惯着他,不管是那“勿谈国事”,还是去见包拯,或是进那一般人不能进入的皇宫内苑,哪一次都是无礼的要求,却哪一次都被赵宗实实现,而自己也越来越想赖着他,想提出更多要求,以此试探赵宗实对他的爱。
而如今,那个人是否厌倦了这得寸进尺的试探?
沈绛痛苦地低下头,心的位置很疼很疼。原来自己竟已经爱他到这般地步?可是,当他发现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想要不再这么任性,是不是也已经太晚了?
突然门又开了,沈绛惊喜地抬头,果然看见赵宗实又进来了。赵宗实一进来,就看见沈绛低头黯然的模样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但仔细一看,这家伙眼睛红通通的,眼角还泛着湿。定是刚经历了一劫,现在害怕了。都怪自己,不和他说声就出去。赵宗实急忙过到床前,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绛一下子,紧紧抱住了腰。
“不要走。”果然,是被吓到了,很少看沈绛这样放任自己的情绪,平常的他就算再累再委屈都一副淡然的模样。
“不走,乖,喝口水。”赵宗实本是去找水给说话声音干涩的沈绛润嗓子,怎料沈绛这都没有现成的开水,他又命人去烧了,所以耽误了时间。
喝完水,沈绛感觉舒服多了,加上刚才自己不负责任的乱猜测,也被赵宗实的行动推翻了,心里高兴得很。继续抱住赵宗实,像个无尾熊。气氛安详甜蜜,却忽听得赵宗实轻轻咳了一声,沈绛猛地从赵宗实腰间抬起脑袋:“怎么了?”
这赵宗实从中毒事件过后,身体就有点虚弱,加上仁宗身体越来越不好,赵宗实已经开始渐渐处理政事导致身心操劳,总会被伤风感冒侵袭,所以沈绛总是和唐慎微商量怎么给他调理。一有风吹草动的不适,沈绛就格外敏感。
“没有,可能刚才也呛到了。”赵宗实看看天色,该早朝了,于是拍拍沈绛,“你好好休息,我派人守着你,我去上朝了。”虽然说得冷淡,但是看他的眼睛是那样不舍得这个时候离开沈绛。不过他有他不得不去做的事,而且沈绛也一定不会因为自己而耽误了他应该做的事。
“嗯,下了朝好好休息,今天我不上课了,等你回来,所以你不要急,休息好。”沈绛也不留他,只拉着他的手,嘱咐他。
“是,孩子他娘。”赵宗实爱极了沈绛絮絮这些烦琐的小事时认真的样子。
“去,没正经。”沈绛恢复了活力,推开赵宗实,终于笑了出来。
赵宗实点点他的鼻子,“傻孩子,不要瞎想,好好睡一觉,我就回来了,嗯?乖。”
“查到起火原因了么?”火势这样大,不应该是天灾,更何况,孩子住的房舍不可能有火源,所以……赵宗实眼睛一眯,阴沉着脸。
“禀太子,初步查明是人为。未烧毁的房顶上有人用油泼过的痕迹。”听到这话,赵宗实的脸又阴沉了几分。
“继续查。”
“是。”
不管是什么人,他决不放过。
“最近少说话,多喝水,让火燎过的地方,记得每天涂这个药膏。”唐慎微站在沈绛床边,吩咐沈绛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沈绛乖乖听话,还好这唐神医没有让他喝很难喝的中药。
“子谦兄。”是程颢,远远地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这家伙肯定是听说出事了来看望他的。话说,这个程颢心性很象那个还在眉山的章若合,仗义,开朗。
“子谦兄,听说书院出事了,师傅让我先来看看,他一会就到。你没事吧?”程颢十分关心地上下打量着他。
“劳烦周夫子,程兄挂念,子谦没事。”对于眼前这个和赵宗实同年生的有为青年,沈绛依旧那样崇拜,所以总是笑得谦虚。而周遭的人也很疼惜这个温柔如水,淡薄却执着的男人。
转眼又是一年团圆时,中秋当晚,赵宗实被留在宫里陪仁宗赏月,完了还要回自家濮王府去给亲爹请安,实在脱不开身,所以沈绛邀了他的一群好友半夜登山,喝酒赏月。秋风送爽,明月当空,波光粼粼,人自开怀。
“子谦兄,我送你一首诗:
月陂堤上四徘徊,北有中天百尺台。
万物已随秋气改,一樽聊为晚凉开。
水心云影闲相照,林下泉声静自来。
世事无端何足计,但逢佳节约重陪。”这首极富理趣的《游月陂》,沈绛上大学的时候也学过,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为他所做,沈绛深深感到上天的安排真是奇妙。
“伯淳说得对,世事无端何足计,不正是说的子谦?那样淡薄名利,只为培养人才。”周敦实在这边附和着。沈绛只是笑,他只是觉得自己就这样跳出来和他们争名利,是欺负人,他比他们先进千年,怎能这样。何况,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十年了,从刚来时的不知所措,到现在的爱人在侧,春风得意,沈绛也不禁感叹岁月如梭世事无常。而将来会发生什么,沈绛知道,却又不清楚具体时间,所以只能无奈地等待。近来赵宗实的身体一受凉就必会生病,扰得沈绛十分担忧。
“子谦兄,宫中那位,吉人自有天相,你不用过分担心。”这本是安慰的话,可在沈绛听来却无比凄凉,毕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历史的走向。
“杀,一个不留。”这边宴会空挡,赵宗实接到密报,那日在书院放火的人是同城另一家书院的人,因为沈绛的名声导致他们那里日渐冷落,门可罗雀,所以那里的执事就想放把火,烧掉沈绛的学生房舍,来败坏他的名声,却从没想过会出人命。更没有想到会因此得罪太子,引来杀身之祸。
仁宗向来仁慈,连欺负到他头上的四川文人都可以封官,可见仁政滥施。而赵宗实则雷厉风行,恩怨分明。可惜英年早逝,不然真的可以大有一番作为。
宴会快结束时,病弱的仁宗下了旨意,赐太子赵宗实名曙,封钜鹿郡公,代管国事。
公元1063年,宋嘉佑八年,农历3月29日,又是一个柳絮纷飞的清晨,赵祯病逝于汴京宫中福宁殿,享年54岁。庙号仁宗。
遗诏中曰:由太子赵曙即位,进曹皇后为太后,丧礼必须从简。
从此,宋朝天下迎来了又一位皇帝,赵曙,改国号:治平。
封高滔滔为皇后,柳承安为御前侍卫统领。宰相韩琦被封为魏国公。司马光迁起居舍人同知谏院,立志编撰《通志》,作为统治者的借鉴。提苏轼任职史馆。而沈绛,还是那个私学里小小的教书先生。
“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丧不过三年,示民有终也。为之棺椁衣衾而举之,陈其簠簋而哀戚之;擗踊哭泣,哀以送之;卜其宅兆,而安措之;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这是治平元年的第一天,沈绛教学生的课,以记悼这一生坎坷的赵祯。
18.
果然,沈绛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那天清晨的那声咳嗽,真的是赵曙生病了,四月初一登基,忙到初四刚空闲些,赵曙就支持不住,病倒了。
这一病,急坏了众太医,和沈绛。唐慎微正巧回眉山看望爬山时摔断腿的章若合,不在,所以赵曙这一病,就病了足足十个月。
“太医院的都是饭桶。”沈绛坐在赵曙床前,细心地帮他擦着额头上吃药发出的汗。赵曙虚弱却仍旧温柔地看着他。
“一个风寒看了快一年都不好,急死我了。”这病越拖,沈绛就越担心会给赵曙留下什么病根。
“别气,你最近不是也在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么,也许生病是好事呢。”好什么呀,先撇开会不会落下病根,光是皇权都已经被曹太后夺走,玩起了垂帘听政,沈绛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暗中下毒毒害赵曙,结果沈绛一无所获。沈绛白了赵曙一眼,重复了那句已经重复了十个多月的话,“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听我话,不好好保重身体。”
“是是,不敢了,看你为我这样忧愁,我就再也不敢了。”这也是赵曙生病以来最常说的一句话。这甜言蜜语换来的却是更浓更黑的一碗汤药。
“曙。”沈绛终于可以叫他这个名字了,虽然这个好听,不过“宗实,宗实”的已经叫习惯了,一时间沈绛也不知该叫哪个比较亲切了。
英宗治平二年三月廿三,这天上午,病已经完全好了的赵曙亲政已经半个月了。沈绛上半身趴在御书房的厚实紫檀桌子上,仰头贪恋地看着赵曙的侧颜,却被他身后的阳光晃着了眼睛。真是棱角分明俊逸有秩啊,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呢,真好。沈绛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乐了出来。
“想什么美事呢?”赵曙放下刚批阅完的奏折,黄河又发水患,扰得他心绪不宁。回头看见自家这个已过而立,却依旧美丽动人的玉般男人痴痴看着他,笑得一脸幸福。突然间,赵曙心中的烦闷立刻烟消云散,只因为看见了沈绛如花的笑颜。
沈绛从桌子上起来,蹭到赵曙身边,趁他不备,突然把他推向椅背,然后狠狠坐在他腿上,粗暴也是一种小情调。“哎哟。”赵曙没料到沈绛突然袭击他,被椅子硌到后背,身体却下意识地环住了腿上的沈绛,怕他滑下去摔着。
沈绛早在赵曙生病时,就在私学立下规矩,每上五天课,休息两天,一是为让孩子们休息休息,二是让他们多观察生活,出去实践,三是为贫困的孩子能帮父母多做些事,四,则是为了可以多陪陪爱人。所以,今天从一早,沈绛就赖在赵曙身边,左蹭蹭,右呆呆,怎么腻都不够。
“说!给本青天老实交代,今天没有乖乖喝药吧?”沈绛状似恶狠狠地揪着赵曙的脖领,瞪大眼睛,上下审视他,严刑逼供。
“大人明查,小的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了您的意思啊。”赵曙立刻扮出一副惊恐、慌张的嘴脸,讨好这沈青天沈大人。
“真的?”沈绛眼睛一眯,头一歪,质疑他的话。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曙从来没在沈绛面前称过“朕”,可见两人何等亲密。
“绛,我准备招王安石回来。”王安石那年上过《万言书》后由于反弹过大,无奈辞官回金陵老家,现在赵曙想把他弄回来,实施变法。
“哦。”沈绛听完,很扫兴,干吗说这个啊,刚才气氛多好?
“不高兴了?”赵曙隐约知道沈绛不喜欢王安石,可这王安石的变革思想甚得他心。
“没有,不过,按他万言书里写的,有些是不能实施的,你须务必督促他改进。”沈绛别过头,如果王安石真的改了,那他这算不算改变了历史?他讨厌这样。
“绛?”果然,这孩子不喜欢王安石,脸色都变了,罢了,这事先搁一搁吧,现在还有更重要的。
“我真的没有生气,变法的事,等他酝酿成熟了再办,好么?不然,受苦的只有百姓。”沈绛坐在赵曙腿上,认真地看着他,不想让他错过自己眼中的诚恳。
“好。”
沈绛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好,十分不好,他真的不想影响赵曙的判断,可是总是小心翼翼会让他很累。沈绛有点低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赵曙正挂心于另一件近来争议很大的事,第一次忽略了沈绛的情绪。
最近半个月,韩琦等人总是吵吵着要给濮安懿王,也就是赵曙的亲生父亲一个名分,朝廷因此纷争不断,也有不少不知好歹的人来刺探沈绛那皇上的意图,都被沈绛轰了出去。沈绛和赵曙的关系那日在登基大典上已经明了。一身雪白,布衣身份,却负手站在盛装的赵曙和皇后之间的那个美得令天地变色的人物,怎能不引起人的关注?不是没有非议,但沈绛素来风评好,也没有要求名分,人缘又好,所以在朝有欧阳修、韩琦袒护,在野有二程、学生家长担保,后宫有高滔滔撑腰的沈绛,并没有受到恶意中伤。而受到赵曙重用的司马光为了感谢赵曙的知遇之恩,不让后世诟病打扰他百年后的极乐清净,在起居注里也对这位颇有争议的人儿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