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帝忽然一笑,道:“朕这次见你,还真以为你变稳重不少。谁知骨子里还和从前一样,想要什么便不计后果。你擅自回京,真以为朕不会降罪吗?”
作为将领,擅自离开驻地,若真追究起来,可说得上是砍头的大罪。只不过三王作乱在前,顾明非是最有希望领兵平乱的大将,而且凤帝也并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没有掀起多大波澜。
“等到三王之乱平定,臣当负荆请罪,任凭陛下处置。”
望着他的眼睛,凤帝静静地道:“告诉朕,你不会让朕失望。”
顾明非抬头,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暖意,用力点头:“是——”
凤帝拍了拍他的肩,朗声笑道:“好。朕等着你的捷报。”手中兵符递出,接道:“这七万兵马,以及朕的性命,便交托到你手中了。”
双手接过兵符,顾明非顿觉无比沉重,一瞬间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脑海中却反而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反应。半晌,才单膝跪地,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开了口,才觉得喉咙干干的,谢恩的话,竟是接不下去了。
凤帝伸手把他扶起,道:“你这次回来,怎么变得那么规矩?让人好不习惯。”顿了顿,又道:“今晚留在宫里用膳吧。三年不曾见你,隔几天又要出征,朕……有些想念。”
顾明非心头一热,反手握住凤帝的手臂,动容道:“大哥,等到这次回来,我就守在凤京,再也不回西疆了。”
凤帝听在耳里,也分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心,却仍是觉得高兴,揽着他的手臂,笑道:“若你这次平乱立功,朕便送你一样东西,保管你会喜欢。”
“是什么?”顾明非眉峰一扬,好奇地问。
“现在可说不得。”凤帝摇了摇头,含笑道。
照顾明非从前的性子,定是纠缠着追问到底的。如今却只是哈哈一笑,谢了恩后,便不再多问。
凤帝交给顾明非兵符以后,心神反倒松了下来,与顾明非一路走回朝阳殿,眼里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毕竟分别了三年,两人心态上都有变化,刚相见时总觉得有些生疏。然而相处下来,渐渐便放开了心胸,在对方身上寻到从前的影子。
朝阳殿里,酒菜早已准备妥当。览秋迎了上来,替凤帝除了皇袍冠冕,换上轻软的便袍。末了,看了看顾明非,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紫色袍子,抿唇笑道:“小侯爷,奴婢伺候您更衣?”
顾明非一望,却正是自己的衣袍。从前他时常宿在朝阳殿里,衣物用器比侯府还要齐全。事隔三年,再看这些旧物,心里竟有几丝泛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览秋见他没有说话,只当是默许了,自顾上前替他换下厚重的朝服冠带,福了福身子,便退到殿外伺候去了。
顾明非在凤帝对面坐下,只见面前菜色大多都是自己喜欢的,不由笑道:“大哥费心了。”
凤帝摇了摇头,道:“御膳房谁不知道顾小侯爷的口味,还需要朕费心吗?”笑着替他斟了杯酒,递了过去。
晶莹的琉璃杯中,盛着淡红的酒液,淡淡的酒香溢出来,渐渐弥漫了开。顾明非眼前一亮,望着那酒,道:“大哥,这莫非是宫中珍藏的东君酒吗?”
东君酒,据说是百年前宫中的酿酒师用桃花酿成,却不知用了什么手艺,酒液醇香宜人,气韵悠长。只是自那酿酒师谢世之后,就再无人能酿出相同的滋味了。而历经百年,宫中存酒早已不多,便是顾明非也不曾尝过。
见他目光欣喜,心神全被那酒吸引住了,仿佛又成了当年那满是赤子之心的孩子,凤帝忍不住一笑,道:“正是东君酒。你要是喜欢,便带一些回府去。”
“多谢大哥。”顾明非也不推辞,将酒一饮而尽。
醇厚的酒香在齿间溢开,胸腹间涌起些许暖意,醺醺然的,酒劲温和而绵长。顾明非扬眉一笑,正要开口称赞,腹中却蓦地涌起一阵绞痛,短促而尖锐。忍不住伸手往桌上一撑,人已站了起来。
“明非,这是怎么了?”凤帝奇怪地望着他。
怔怔望了眼桌上的东君酒,顾明非转开视线,道:“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容臣先行告退了。”
竟不等凤帝说什么,掉头便退出了朝阳殿。
一路朝宫外走,腹中越发痛得厉害,脸色都透了青。顾明非扶着宫墙,缓缓催动内息,腹中的绞痛感渐渐弱了,右手指尖却透着浓厚的紫。
割破指尖,血一滴滴落下来,透出淡淡的昙花香气。顾明非身子微晃,只觉浑身冰冷,眼睛里都是悲凉。
血色带紫,血香如昙!自己身上中的,岂不正是宫中至毒“优昙”吗?
“优昙”之毒,一旦植入体内,便再无化解之法。只有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才能暂时保得性命。传说前朝君主,为了控制座下死士,在其身上种下“优昙”,若是一旦背叛,只需扣住每半年一次的解药,便可让人形如疯癫,经脉寸断而死。
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宫门。不远处,侯府的下人正牵着马,朝他迎了过来,“侯爷,回府吗?”
顾明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
跃身上马,漠然道:“回府——”
×××
“八月十七,顾明非灭南泗。南泗国主率残部远逃东流。”
“九月初八,东流国破,顾明非擒东流、南泗国主,斩于城头,曝尸三日。”
“十月二十,北狄国主阵前自刎,北狄国降。居五日,顾明非班师,三王之乱平息。”
一封封捷报,堆满了御案。兵部、吏部、礼部,也都递了奏章上来,请求重赏平乱有功的将领。秘营的折子,隔两天便递上一封,说的都是震远侯在此役中如何骁勇善战,对待叛逆毫不留情。
在朝在野,顾明非的将名,已随着这一战,达到了巅峰。忠诚、善战、果决、坚忍、勇烈等令名,都冠在这年轻侯爷的头上,可称得上风头一时无二了。
顾明非声势见涨,凤帝是极其乐见的,这将为他下一步的动作带来极大的方便。这次班师回朝,等待着他的,将是至极的荣耀和无上的尊贵。
自顾明非出征以来,每一封捷报传来,凤帝皆是心绪翻涌,久久不得平息。顾明非与三王勾结,欲谋凤朝江山,这本是他确信了的。这次拜顾明非为将,令他出兵平乱,与其说是顾明非一个契机,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
多少年了,都被这段感情牵着,揪心揪肺的,着实累得厉害。然而若说放手,有许多东西却又割舍不掉。于是由着性子把这选择权抛了出去,权看顾明非如何做法。
然而,全歼叛军,三王授首的结局,却是凤帝始料未及的。要知道,顾明非的身世,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支持他以嫡子身份夺位的人就更少了。三王一死,顾明非等于失去了宗室的支持,想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几乎全无可能。
明非已想起前事,欲举兵谋反,这个被凤帝确信着的念头,随着东流、南泗、北狄的破国,渐渐变得苍白无力,再站不住脚跟。
接踵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胸腹间蒸腾着的蓬勃热意。滔天的喜悦压下来,猝不及防间,撞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曾经的患得患失,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陛下,早歇吧。”览秋轻悄地走过来,低声道。
明日是顾小侯爷回朝的日子,陛下必定要召见的,宫里又摆了庆功宴,指不定怎么忙呢。这几日陛下身子也不舒爽,精神总不见好,更加经不得劳累。只是自己做奴婢的,却只能平白心急,说不上什么话。
凤帝似是并无睡意,闻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看手头的节略。近日来他比从前更是勤政,往往黎明即起,直到深夜才回寝宫。就像要把多少年的政务,都在这几天处理完了似的。
览秋见他没有就寝的意思,心里着实无奈,只得重新添上了茶水,安静地在一边伺候。
不知过了多久,凤帝抬起头来,揉了揉额角,道:“明非,是在明天回京吗?”神情倦倦的,像要确定什么似的,眼神却很亮。
览秋忙道了声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道:“陛下,已经过子时了。小侯爷该是今日回京才对。”
凤帝似乎一怔,望瞭望外面,道:“这么晚了?”从案前站起来,舒展了下身子,便摆驾回了朝阳殿。
想是这几日累得狠了,几乎一沾枕就睡了过去。只是睡梦里并不安生,到处都是顾明非的影子。一会儿是他戎装骏马,神采飞扬地朝自己而来;一会是万盏宫灯,他醉态可掬,一步三摇地展臂搂住他的颈;一会儿又是御花园里,他执着认真,立誓般地道:顾明非出生入死,就只为大哥一个人。
凤帝睡得迷迷糊糊,天色微亮的时候,却立刻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身子。眼神极是清明,想在期盼着什么,熠熠生辉的。
“陛下是做什么好梦了吗?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呢。”览秋见他心情极好,大着胆子笑道。
凤帝也不见怪,眼睛弯了一下,笑意直透进了眼底。由着宫人们伺候着更衣用膳,看看时辰还早,便遣退了众人,独自来到御书房里。
抬手打开秘柜,从里面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来,印面上篆体的“明非印”三字已经刻完,另外一字刻到一半,隐约可看出“凤”字的轮廓。
凤帝微微一笑,凝定了心神,慢慢地在那印面上磨刻。那“凤”字渐渐清晰起来,一笔一画都透着弥足的尊贵。
最后一笔刻完,凤帝静静望了那印一会儿,又把它放进秘柜中去。晨曦的阳光照进窗棱,掠起柜中一缕金芒。簇新的墨金皇袍压在柜底,刚刻好的印章便放在皇袍上,旁边还搁着一方九凤玉玺,印面上却还未刻字。
看着这几样东西,凤帝眸中浮起淡淡笑意,半晌关了秘柜,仔细地锁了起来。踏出了御书房,正好看到览秋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
“陛下,小侯爷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朕要往城头亲迎。”凤帝目光透亮,无限欢欣地道。一来,皇帝亲迎,对于将领来说乃是极大的荣宠,对于顾明非的声势威望都会有极大的帮助。二来,他出征至今,自己也确实想念,能早见一刻也是好的。
御辇很快就到了城门,凤帝下得车来,只见朝中半数官员竟都已经到了,禁卫营早已将城门附近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片,齐声山呼万岁。
凤帝道了句“平身”,便率先登上城头。极目望去,远处官道烟尘滚滚,依稀看到“顾”字大旗猎猎飘扬。浩荡的大军巨龙般蜿蜒地向前,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当先那面大旗越发显得庄严肃穆。
身后不知是谁低唤了一声:“大将军。”凤帝心头一震,只见万千兵马潮水般两边散开,整齐地分成两列垂手肃立。惟有一名紫衣银甲的青年策马向前,却在临近城门时蓦然扯住缰绳,引得座下骏马一声长长的嘶鸣。
“凤逸天——”顾明非仰起头,霜刃般的视线与凤帝对个正着。那眼神锐利冷漠,刀锋似的直直扎入凤帝心底。
场面蓦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忽然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凤帝缓缓地抬眸,眼神里所有情感都沉了下去,只余一片迷离的空蒙。他握了握僵直的手指,恍惚间有些奇怪,明明浑身都凉透了,掌心却有汗水冒了出来。
所有的喜悦,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所有的期盼,都成了一场笑话。整个人就像是从云端落下来,摔得千疮百孔,却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是落落的空。
城下似乎有个幕僚模样的人站出来,捧着一纸黄绫,抑扬顿挫地念着檄文:“谨以大义告天下:今伪帝窃国,欺天罔地,乾坤倒置,罪恶充积……”
“伪帝窃国……”凤帝口中默念一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望着顾明非道:“朕是伪帝,朕欺天罔地,朕罪恶充积。写得好,好极了。”
顾明非被他眼神刺得一痛,随即挺直了脊背,冷冷道:“凤逸天,你不认吗?”
凤帝负手站在城头,望着城下刀光剑影,面上一片淡漠。身后文武官员,数千禁卫,却无他这般涵养,早已乱起阵脚。
平乱凯旋的功臣,战无不胜的将军,转眼竟倒戈相向,领兵包围了皇城,直叫人惊得呆如木鸡。要知自从顾明非带走七万兵力,凤京守军便只剩下不足两万。更何况猝不及防之下,城中防卫简直不堪一击。
想起顾明非平乱时对付三王的手段,在场官员几乎同时打了个寒噤,目光忍不住朝凤帝望去。
凤帝目光悠远,逐一扫过数万大军,最后停留在顾明非脸上。
良久,淡淡道了一句:“开城门——”
第七章
顾明非不是第一次踏进皇极殿。从前上朝、议政、述职,乃至最后一次从凤帝手中接过兵符,都是在这大殿之上。只是这一次,心却跳得尤其厉害,手心密密的都是汗。
带兵包围皇城的时候,他冷静逾亘,一步一步计划得周密细致。而眼下明明占尽了上峰,却偏偏觉得极不踏实,恍然就像是在梦中。
凤帝一身墨金皇袍,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端严而尊贵。看见顾明非按剑进来,既没有惊怒责问,也不见慌乱失措,只缓缓站了起来,道:“你来了。”
语气不惊不恼,平静的完全不像一个都城刚被攻破,性命安危都握在人手的亡国之君。
“我来取回自己的东西。”顾明非冷冷地道,面上毫无表情。
“朕欠了你什么?”凤帝像是有些奇怪,又像疲倦得很。
顾明非看着他,眼里忽然现出一抹讥诮,“用得着问我吗?陛下,您该最清楚才是。”
“朕视你如珠如宝,从来都是爱惜珍重,却不知你竟这么恨我。”凤帝微微扬唇,笑意却全然不达眼底。
“爱惜珍重,如珠如宝!”顾明非冷笑一声,道:“杀我父母,夺我名位,封我记忆,甚至谋我性命,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惜珍重,如珠如宝吗?”
“谋你性命?”凤帝诧然。杀永王,封记忆,甚至是所谓的夺位罪名,他都可以认下。然而自己待他,就差没有掏心挖肺了,怎会舍得谋他性命?
顾明非摇头一笑,道:“其实,走到今天的地步,你唯一做错了的,便是那一杯毒酒。若是出征前夕,你果真对我推心置腹,而非以优昙之毒制我,我当亲手为你取了三王首级回来,再不离你左右。”
他不是没有想过放手。即使无数个夜晚,都被梦中的熊熊烈焰炙醒;即使明知眼前之人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帝位;即使东流等三王多次以他身世相胁,逼他起兵夺宫,自己却终究下不定决心。
总想着那人是他大哥,回忆着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多么纵容爱惜。曾经那么深厚的感情,若有一日必须亲手抹杀,何止是痛彻心肺。
然而所有的执念所有的犹豫,都在凤帝亲手递上那杯毒酒之后,被彻底击得粉碎。原来自己在他心中,与那江山帝位比起来,简直不值一哂。
那一刻,才真正下定决心,必要夺下属于自己的帝位。并非眷恋那无上的权势,只为了让眼前之人后悔曾经做的。
凤帝默默听着,虽是不明所以,却大致听出了端倪,心头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急问:“你中了优昙之毒?”
忽然想到,顾明非曾得自己鲜血疗毒,又得了他全部内力,早已是百毒不侵的体质,纵使优昙之毒伤得了他一时,最终都会渐渐化解。
顾明非望他一眼,嗤笑道:“那毒不是陛下亲手赏赐的吗?如今又何必做出这等颜色?”
“你以为朕会杀你?”凤帝抬眸道。
“自然不会杀我。只不过是让我一辈子靠解药活着,没命背叛罢了。只不过顾明非再没出息,也不屑过那任人控制的生活。”
“你就认定了是朕害你?”凤帝一生骄傲,从来都是尊贵惯了的,如今被他一再讥刺,早已冒了心火上来。然而却仍勉强压着性子,只希望解开他的心结。
谁知顾明非却无知无觉,冷冷扔来一句:“陛下精通帝王之术,明非向来知道。”
精于帝王之术,却又何曾想过用在你的身上!一时间,凤帝只觉心灰意冷,再也无心与他争辩,道:“你既然都认定了,那便是朕吧。”
顾明非目光一暗,半晌道:“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我不是永王的孩子,那我的母亲端静皇后呢?”
“端静皇后生产不久,便得病死了。”凤帝淡淡地道。
“是什么病?”顾明非眸光闪烁,惊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