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在心里骂我了?”不知何时,顾明非睁开了眼,撑起身子坐起来。
“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还怕朕骂吗?”凤帝心里恼怒,毫不客气地道。
顾明非扯了扯嘴角,抬眸望他,缓缓道:“冕旒死了,她知道伤重活不成了,在永王府放了把火,把自己烧死在了里头。”
“她去永王府做什么?居然还放了火?”凤帝蹙眉道。
“她说自己九年前就该死在永王府的火里了……”忽然笑了一下,顾明非接道:“大哥你可想到,凌冕旒的真正身份,竟是永王府的小郡主顾兰织?”
凤帝心头一跳,脸上却不露声色:“明非,这事你不用多想,朕会派人去查。”
顾明非沉默半晌,抬头望向凤帝,道:“自从十二岁起,明非就跟在大哥身边。但是十二岁前呢?真像您说的,因为意外摔下了马,撞到头后失去记忆了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凤帝抬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冕旒说我是她哥哥,是永王府的世子。”指尖轻轻颤抖起来,顾明非哑着嗓子道:“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十二岁前的事,全都模糊成一片,有时会忽然梦见火光冲天,到处都是血……”
说到后来,语言逐渐凌乱起来,眼神也恍惚的厉害。凤帝一皱眉,扳过他的肩,迟疑了片刻,展臂抱住了,在他耳边轻道:
“你不是什么永王世子。永王府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凤帝抚着他的背,语气淡而坚定:“明非你记着,你是凤朝最尊贵的震远侯,是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是凤景璇最亲近的义弟,明白吗?”
顾明非拽着他的手臂,激烈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恍惚间仿佛回到少年时,每次被太学的师傅罚了,或是练武时受了伤,大哥都是这般温和地圈着他安抚。
“大哥,我觉得害怕。冕旒点了我的穴道,我眼看着她点了火,人却往着了火的屋子里走。”深深吸了口气,半闭着眼睛,顾明非接道:
“我看着那火,头痛得像要炸开。好几次告诉自己,不要怀疑,不要信她说的,但是偏又想不起自己的父母是谁。”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都是从前的事情,你在执着什么呢?”凤帝拍着他的背,淡淡地道。
“十二岁前,我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会待在皇宫?还有我父母是谁?我已经没有丝毫印象了。”只知道自己是世袭的震远侯,从小父母便亡故了,所以被凤帝带到宫中教养。然而这一切,却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有许多事情,不记得比记得要幸福得多。你只要明白,再怎么样,朕都不会害你。”凤帝缓缓地道。
顾明非默然,一抬头,对上凤帝的眼睛。墨玉似的瞳眸,澄澈而深邃,不知沉着多少东西在里面,让人怎么也看不透彻。
慢慢坐直了身子,顾明非牵动嘴角,“大哥,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凤帝被问得一怔,忽然一笑道:“多少人看出来了,就只有你胡涂。”
“什么?”顾明非呆呆的,完全摸不到头脑。
“对你好,自然是喜欢你,想让你一生快活。”凤帝语气淡淡的,却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了顾明非的视线。
顾明非却仿佛听到“轰”的一声,脑中似乎有什么忽然炸开了,脸上热得像有火在烧,愣愣的半晌说不出话。
凤帝虽然宠他,亲密的话却是极少。这突如其来的“喜欢”二字,若要说是兄弟间的亲善,却是着实不像。然而若要往旁的地方想,又觉得好生亵渎。
这时又忽然想起沈栖桐的话:要不是早知道你的心思,还真以为你只把顾明非当成兄弟宠着,连终身大事都替他操心。
大哥的心思,又让人如何猜得透呢。顾明非琢磨了许久,仍是不敢轻下定论,索性低头道:“大哥向来宠我,明非都知道的。”
凤帝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似乎翻涌着什么,沉默着一言不发。
顾明非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怔怔叫了一声:“大哥——”
凤帝像是在想什么,微蹙着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道:“你早歇吧,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上一觉。”
“大哥,你要去哪?”顾明非支起身子,问道。
凤帝被问得一怔,一时间也没想好去哪,只是有些事没弄明白,想独自静静地想一想。
“若没要紧的事,陪我一会成吗?我心里……乱得厉害。”顾明非抬头,眼神有点暗。
凤帝点了点头,和衣在他身边躺了,道:“睡一觉就好了,别胡思乱想的。”
顾明非应了一声,挨着凤帝的身子,安静地闭上眼睛。
×××
顾明非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眼睛却懒洋洋地闭着,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从没觉得床上这么舒服过,温温热热的,怀里就像揣着个暖炉,还隐约带着淡淡的松香气息。身子越发贴了过去,手臂也收紧了些……
温暖而让人心安的味道,就像少年时偎在大哥怀里。
大哥——
顾明非一个激棱,蓦然睁大眼睛。
凤帝的睡颜近在咫尺,自己正整个贴在他身上,手臂紧紧地圈着他的腰侧,头偎靠着那修长颈项,一条腿更嚣张地横压着眼前人的膝盖。
顾明非吓了一跳,慌忙抽回手脚,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他初进宫时,精神崩得极紧,对凤帝更极尽依赖,连睡觉都不肯放手。
凤帝不爱让人近身,偏偏顾明非睡相极其不好,一觉醒来往往便是手脚并用,章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只是积习难改,虽说不知被教训了多少次,却仍学不乖觉。
好在大哥没醒,不然见到眼前情形,必然又要被教训一通。顾明非暗吁了口气,越过凤帝的身子,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想到衣摆一撞,竟把榻边一只青玉狮子拂在地上,发出“啪嗒”一记清脆声响。
“你吵什么?”凤帝揉了揉眼睛,语气恹恹的,分明还没有睡醒。
“没……没什么。”慌忙将那玉狮子摆回原处,顾明非扔下一句:“大哥你歇着,我先回府里去了。”便脚底抹油地溜了。
凤帝按按额头,支着身子坐起来。览秋早已备妥了热水,这时见凤帝起身,便伺候着他洗漱净脸。接着又去柜子里取了件凤纹白锦袍,替他穿戴妥贴。
凤帝有着她系着腰带,忽然问道:“览秋,你说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
览秋一怔,继而抿唇笑道:“陛下说的是顾小侯爷吗?”她自小伺候凤帝,这些事儿自然看得清楚。
凤帝蹙了蹙眉,似乎有些苦恼,道:“你向来知道朕的心意,栖桐早已看出八九分,为什么就他顾明非不明白呢?”
踱了几步,接道:“或者,是朕做的不好?可是也没人教过朕,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凤帝抬了抬眸,漆黑的眼睛带着丝沉郁,像个懊恼的孩子。览秋跟了他多年,从没见他这个样子,心头禁不住一软,道:“陛下对顾小侯爷,那是没得说了,怎会做的不好呢?只不过……”
凤帝看她一眼,道:“只不过什么?你但说无妨。”
“只不过陛下是君,顾小侯爷是臣。陛下的恩宠,在顾小侯爷看来,只当是君主对臣子的赏赐,想不到别的地方去。”览秋轻缓地道。
只当是君主对臣子的赏赐?凤帝听得一怔,独自想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道:
“朕明白了。”
×××
顾小侯爷府上,这几日来极是热闹。
第一天,是日隐沈栖桐牵着两匹汗血宝马,黑着一张脸找上门来。侯府守卫只当是顾小侯爷又得罪了日隐大人,谁知见了顾明非的面,沈栖桐只把马缰往他手里一塞,道:
“景璇送给你的,好生喂养着,别饿死了。”脸上阴晴不定,看着顾明非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妖怪。
顾明非一愣,奇道:“大哥赏赐的?宫里派人传旨就成了,何至于要日隐大人亲自送来?”从前也不是没受过赏赐,向来都是宫里传了旨意,侯府大开中门跪迎领赏。
“不是什么赏赐。是景璇送给你的。”沈栖桐哼了一声,也不管他有没有明白,扔下马转身就走了。
留在顾明非一个人,抓着缰绳怔怔地发呆。
第二天,城北最出名的玉楼五方斋抬来一棵半人高的珊瑚。那珊瑚状似凤凰,通体晶莹剔透,流转着淡淡的红光,用水缓缓浇淋,便会发出清越的的声音,若雏凤初鸣。
五方斋的老板亲自将那珊瑚送来,说是客人指明要送到顾小侯爷手里。顾明非心里纳闷,问起客人姓名,那老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拿出一个锦袋,说是顾小侯爷看过便知。
顾明非打开袋子,抽出一张纸来,定睛一看,盖的竟是凤帝御印。
第三天,震远侯府门外来了个胖胖的中年人,两个精壮汉子推着板车,小步跟在他身后。中年人挥一挥手,两个汉子就站上了车,开始卸起货来。
侯府门卫凑上头一看,只见成捆的药材食材被一一抛下车来,山参、野雉、鹿腿、菌菇……最后还抬下一大缸子鲜鱼。
那中年胖子拱了拱手:“麻烦通报一声,小的邬道临求见顾侯爷。”
顾明非出来一看,只觉得这人望着眼熟,仔细打量一番,脱口道:“这不是御膳房的邬大厨吗?”
邬道临一拜到底,“主子爷说,顾侯爷喜欢老邬的菜。若是还蒙侯爷看得起,从今往后老邬便在侯府替顾侯爷掌厨。”
眼见邬道临吆喝着将野雉鹿腿鲜鱼山参抬进府里,顾明非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每天都会不同的东西送上门来,明明都是奉着凤帝的旨意,却决口不提赏赐二字,只说是主子爷送给顾小侯爷的一片心意。
到了第七日,宫里来了车驾,览秋掀开车帘子,指挥着宫人们抬下一个箱子,对顾明非道:“小侯爷,这些都是新进贡的爆竹,主子说送给小侯爷您过年。”
“览秋,大哥这是怎么了?往年可从没这样。”连着几日的“惊喜”,让顾明非完全摸不着头脑。
览秋倾下身子,凑在顾明非耳边道:“侯爷您还不明白吗?陛下这是把您放在心里,不想用上下尊卑压着您。”
说完,便笑盈盈地放下帘子,掉头回了宫去。
顾明非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却已经扬长而去,只得吩咐下人把箱子抬进房里。
明儿个就是初一了,按照凤朝的规矩,从年初一起,民间就会开始放爆竹,声音震天似的响,意味着辞旧迎新。而到了夜里,宫里头便会点上烟花,不知多么绚烂夺目。
顾明非把玩着一箱爆竹,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想念起凤帝来。然而年前凤帝需祭拜历代先皇,外臣是不能进宫的,只有等到初一凤帝赐宴群臣,才算解了宫禁。
何况自己也并不很想进宫,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西巩国叛乱,凌冕旒身死,再加上九年前的永王府旧事,直搅得人心力憔悴。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都变得模模糊糊,完全看不真切。
顾明非闷得厉害,只觉得什么都不称心,索性跨马出了侯府,到外头独自消散去了。
谁知才过街角,却听身后有人含笑唤道:“顾小侯爷这是要去哪里?”那声音清清淡淡,听在耳里说不出的熟悉。
顾明非拉住马缰,回头一看,却见一人白衣宽袖,怡然站在五步之外,正对他淡淡而笑。
心头一热,顾明非脱口叫道:“大哥——”
凤帝哈哈一笑,拽过缰绳一跃上马,落在顾明非身后,催马便往城外跑去。
出了城门,眼前顿时开阔起来。那马本是千里良驹,载着两人毫不吃力,一路向前疾驰,顾明非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两边景物飞般地倒退,说不出的恣意畅快。
不知跑了多久,那马忽然嘶鸣一声,扬蹄停了下来,却是被凤帝拽住了缰绳。顾明非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已到了城郊一处山脚。
“这是什么山?”凤帝抛镫下马,问道。
“叫掩月山。不过山路难走,很少有人上去过。”顾明非跟着跃下马来,续道:“凤京地势低平,城外方圆百里,就只有这么一座山了。”
凤帝“哦”了一声,道:“咱们上去看看?”虽说是在询问,却已经往山上走了。
顾明非连忙跟上去,道:“大哥你不回宫吗?明儿个是初一,可有得你忙了。”
“有什么好忙的?那些事儿,自然有人办得妥贴。朕……”顿了顿,满不在意地道:“我只要到时露一下脸就成了。”
顾明非也就不再多说,陪着他一路往山上走。开始的山路还算平坦,过了半山腰,却逐渐艰难起来。凤帝自幼养尊处优,兼之内力已失,不多时额头便冒了细汗。
“大哥,你伤势还没大好,咱们别上去了。”想到他内伤未愈,顾明非不禁有些着急。
“哪儿那么多废话呢?还不快跟上来。”凤帝这辈子还没爬过山,正是兴致大好,哪肯听他的。
顾明非无法,跟着他又走了一段,终于可以隐约望见山顶了。只是越往上走,山势越是陡峭,临近山顶约五丈处,索性连路都没了,只垂下一条长长的藤蔓。
凤帝伸手扯了扯,倒是结实得很,习武之人中途借一下力,并不难攀上山顶。可惜他轻功虽好,却无内力支持,若是中途略一失足,恐怕便得成为凤朝第一个落崖而死的皇帝了。
他亲政近十年,自然知道轻重,这时已打消了上山的念头。然而眼看就到山顶了,却不得上去,心里总有些不爽快,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顾明非见凤帝停步不前,只当他伤势未愈,不宜催动内息。眼看他脸上露出失望神情,心头一动,脱口道:“大哥,我背你上去。”
只要眼前之人高兴,别说只是短短五丈距离,就是五十丈五百丈,也要带着他上去。
凤帝却是听着一怔,眯了眯眼:“你背我上去?”他长怎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放肆,竟然说要背他,只是心里却分明没有着恼。
顾明非“哎呀”一声,这才发觉自己逾越了分寸,正不知如何收场,却见凤帝拍着他肩,道:“不是说要背我,怎么还不蹲下?”
连忙矮下身子,让凤帝伏上背脊,提气纵身跃去,甚至不用借助藤蔓,只用足尖在山壁一点,便顺势跃上了山顶。
将凤帝放了下来,顾明非转过头去,微微地喘气,耳根也有些红了起来。凤帝看着奇怪,道:“五丈的高度,你就那么吃力?一身武功都白学了?”
顾明非摇头,窘道:“大哥你别取笑了。”
凤帝淡淡一笑,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耸立一方巨石,用朱砂写着“掩月”二字,笔力苍劲挺拔,历经风雨而毫不褪色。
山顶风大,吹在身上寒意刺骨,顾明非便把身上的白狐坎肩脱下来,围在凤帝身上。迟疑了一下,又握住他的手,催动内力替他驱寒。
凤帝知道自己受不得寒,也便由着他去。好在山上洞窟众多,不多时两人便在一处背风的洞穴里坐了下来。
“大哥,我去寻些柴火回来,顺便找些吃的。”顾明非道。
凤帝看看天色还早,便点头道:“你自己小心些。”
顾明非答应了声,身形如风似的,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过不了多久,便抱着一大捆枯枝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只洗干净的兔子。
新鲜的兔肉透着嫩红,纵使洗得干净,仍隐约看得见血水,凤帝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离得远些,视线也自动移到了别处。
顾明非随军多年,自然不像别家的世子少爷,三两下便升起了火,将兔子架了上去。油星子吡剥作响,浓郁的肉香弥漫开来,不一会儿功夫,两只兔子便被烤得金黄酥脆。
顾明非扯了只兔腿递过去,道:“大哥,给你尝鲜。”
“我不用,你自己吃。”凤帝皱了皱眉,摇头道。他倒不是不饿,只是一想到眼前的兔子,在半刻钟前还是血淋淋的样子,便忍不住倒了胃口。
顾明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哈哈笑道:“大哥,你每日里吃的,没下锅前还不都是这样的……”
“顾明非,你有完没完?”凤帝瞪了他一眼,冷冷道。
顾明非立刻噤声,只管闷头啃着兔肉,犹不忘啧啧赞道:“好吃,真是好吃……”
凤帝也不理他,静默了半晌,忽然问:“明非,这几日我让他们送来的东西,你还喜欢?”
顾明非心头一跳,骨头差点噎到喉咙里,低头道:“大哥的赏赐,自然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