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的人看著手忙脚乱的唐胜杰哄堂大笑,苏靳站起来一边骂“笑笑笑,也不知道帮忙”,一边跑过去开门。
苏靳开了门,伸手要帮唐胜杰拿东西,却听见他一叠连声地说:“烫烫烫,别换手了,我端过去就行了。”
唐胜杰快步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原来是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芋艿老鸭煲,便有人去厨房拿了碗勺,一人分了一碗。
唐胜杰坐定後,把一直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拿下来,从里面拿了一盒东西递给坐在旁边的苏靳,自己在中间的盘子里拣了个蛋黄莲蓉的扔到嘴里。
林斌凑到苏靳边上看了一眼,果然是“元祖”的冰淇淋月饼,於是大声叫道:“苏靳,不要吃独食,拿出来分了。”
唐胜杰沈声说道:“吃你的吧,这麽多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苏靳笑笑,拿了两个出来让大家分,几个年轻人都说不吃,说实在的这种冰淇淋月饼也就是卖个新鲜奇巧,对他们这些不爱吃甜食的男孩子来说还不如老鸭煲吸引人。
郑铭坐在那里,一边喝汤,一边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苏靳,视线集中在他端著盘子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是一个样式简单的婚戒,林斌告诉过他,唐胜杰的脖子上也挂著一个。郑铭又转过视线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唐胜杰,果然便看见对方敞开的衣领里隐隐地露出一截红线。
苏靳见郑铭一直愣愣地盯著自己这个方向,想起先前的事,便移过去坐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怎麽了?”
郑铭摇摇头,也压低了声音说:“有点羡慕你们。”
苏靳便说:“不用羡慕我们,这样的日子你也会有的。看到什麽,听到什麽都不重要,要紧的是你的心在哪里。只要能过得去自己心里的坎,别的都可以过去。”
郑铭正要问点什麽,兜里的手机响了。说了声“对不起”,郑铭走到一边接电话,原来是李文奇打来的。
“怎麽有空打电话来?”郑铭问。
“给你说声‘中秋快乐’”李文奇答完,又说:“明天班里搞活动,我主持,怕到时候没时间给你打电话。”
郑铭“哦”了一声,就听见李文奇问他:“怎麽了?没精打采的,心情不好?没跟那谁一块过节吗?”
郑铭不知道是不是该跟李文奇说,该怎麽说,沈默了一会,还是李文奇开了口:“不想说就算了,别想太多了。我先挂了,还要给家里打电话,哦,对了还有肖阿姨。”
郑铭忙说:“姆妈大概已经睡了,算了吧。”
李文奇说:“也好,我明天白天再给她打,那就这样,我挂了。”
郑铭关了电话,回到桌边上,马上就被林斌拉去掷色子喝酒了。
此时身在杭州的李文奇合上电话,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大圆月亮,深深地叹了口气。郑铭不愿意说的事情,除了和傅煜有关还能是什麽,他不说是还顾忌著自己对他的感情,想到郑铭这样也算是把自己放在心里,李文奇一边骂自己“贱骨头”,一边觉得有些小小的欣喜。
感叹了一会儿,李文奇重新翻开手机盖,给家里打电话,边说边往宿舍楼走去:“姆妈,中秋节烧啥好麽事了?国庆节?伐回来了,轧来兮呃……”
再见晴天 15
15
安静的自习室里,郑铭正在补笔记。前些日子他妈妈肖玉芬又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陪了几个晚上,肖玉芬担心郑铭的功课,说自己有小阿姨阿英陪著就行了,把儿子赶回了学校。
抄完一大段之後,郑铭端起钢化杯喝了口水,却被风风火火跑进来的张京拉出了教室。张京一边跑,一边对郑铭说:“‘老广’的处分贴出来了,快去看看,听说是开除,怎麽会这麽严重?”
郑铭跟著跑到系里的宣传栏,果然贴著一张大大的白纸。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整份处理意见,郑铭独自一人走出了系楼。深秋的寒风打在身上,立刻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郑铭才想起外套留在了楼上的自习室里。好在手机还在裤子口袋里,郑铭拿著手机踌躇了半天,终於下了决心。
傅煜走到‘苏提’门前的时候,透过玻璃门看见的是正在拖地板的郑铭,瘦瘦的骨架子总让他心生怜惜。不过今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郑铭约他的时候,电话里的声音带著点淡淡的执拗,让他不能拒绝。
深吸了口气,傅煜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的郑铭听见动静,停下手里的拖把,对傅煜说了声:“你先坐。”自己把拖把和水桶拎到洗手间里,洗了手才出来。
从吧台里倒了两杯Whiskey,又各加了两块冰。郑铭拿著酒杯走到傅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把手里的杯子放了一个在傅煜面前,自己拿了另一杯喝了一口。傅煜一直沈默地看著郑铭的动作,等待著他开口。
郑铭一口接一口地喝光了杯中的酒,直到冰块与玻璃清脆的撞击声打破了一室静默,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眼睛却没有离开,静静地开口:“前几天隔壁宿舍的一个同学被‘120’接走了,後来听说送去了戒毒所。今天系里的宣传栏里贴了处分的白榜,是开除学籍。那个人不是本地人,他们家在岭南的山区,听办公室的老师说已经通知了他父母,他们正在往这里赶,坐不起飞机,汽车转火车,马不停蹄也要三四天才能赶到。”
没听见傅煜搭话,郑铭清了清嗓子,接著说:“‘120’来的时候,我正在上课,不知怎麽的就觉得心惊肉跳。其实教室离宿舍有段距离,边上的同学都说听不太见,因为这些车进了校区总会减低点音量。可是我却听得很清楚,他们都说我是心理作用。你说我这是什麽心理?”
郑铭抬头看著傅煜,只见他耸了耸肩膀,说:“我是文盲,心理学更是一窍不通。”
郑铭勾了勾嘴角,带著点自嘲地意味:“我後来想了想,这听了鸣笛声就心悸的毛病是认识了你以後才有的。我这个人有点听力障碍,警笛啦,救火车啦,救护车啦,那些声音我从小就分辨不清。可是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我就分得很清楚了,只要听个音就能知道是哪种车,然後就开始担心是不是又被人砍伤了,是不是放火了,是不是折进去了。”
傅煜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摇晃著,看著那越变越小的冰块出了会儿神,才说:“你心思太重了,你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什麽样的人,我并没有骗过你。”
郑铭点点头说:“是啊,你是“傅哥”我早知道,只不过我原来并没有实际的接触过那些人,那些吸粉的,卖淫的,打架抢地盘的,我只在电影里见过。我像那些纯情的妞儿一样幻想著你能够让为我有所改变,我告诉自己只要躲在学校这个象牙塔里,安然地享受著你赋予的美满就好。不过当一个昨天还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打牌的人,今天却关进了戒毒所,丧失了所有的前途,当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没办法告诉自己坦然接受,那是活生生的现实,而你是那些该被诅咒的刽子手里的一员。”
这时,傅煜突然放下了一直拿在手里的酒杯,起身说了句话:“今天连喝了两场,我先去方便一下。”
郑铭停了下来,看著傅煜走进洗手间,又低头盯著傅煜刚刚放下的酒杯,默默等待著,他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他们两个里头谁会是妥协的那一个,也许谁也没有义务妥协。
等了不知道多久,郑铭终於觉得不耐烦了,打算去洗手间找人。站起来的时候,蓦然发现大门边站著的傅煜,那人面对著自己这个方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见郑铭站起身发现自己的时候,傅煜动了动嘴唇,然後转身出了门。
门里的郑铭颓然坐回了沙发上,傅煜最後那句无声的唇语他读懂了,只是简单的三个字而已,却让自己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了。
“再见了”,既然道不同,就不用再纠缠,各自退回自己的圈子,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郑铭坐了半天,拿起对面的酒一饮而尽,方才站起来,去洗手间拿了拖把和水桶,接著收拾起空荡荡的酒吧。
再见晴天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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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奇推开了‘苏提’的大门,满眼的圣诞红和松树绿让他的眼晴狠狠地晕了一下。才朝里张望了一眼,便被刚在外头抽完烟,跟在他後面进来的林斌勾住脖子推了进去,“我说这後背看著眼熟,你怎麽在这里,回来过节吗?”
“是啊,是啊。”李文奇从林斌的胳膊底下钻出来,两人挤过喧闹的人群一起往吧台走。
林斌凑过脑袋,在震耳的音乐中轻声问道:“为了小郑回来的?”
李文奇在吧台边坐下,说:“电话里总觉得他情绪不好,我也不好多问。”
林斌理解地点点头,说:“这都快一个月了,你还真沈得住气。”
李文奇苦笑,刚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是恨不得马上去车站买票飞奔到郑铭身边。可是冷静下来一想,也许这个时候郑铭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自己,於是还是决定先装作不知道的好,只是更加频繁地打电话以观察对方的情绪。他的这个竹马从小就有个怪毛病,有了心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把自己藏起来,实在不行也是面无表情,决口不提出了什麽问题。只有等到他自己想通了,才会走出来,这个时候你再问他,他会毫无保留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李文奇记得妈妈总说现在的独生子女实在是“独”得很,有事也不跟父母说,可是在他看来,郑铭才是那种“独”在骨子里的人。
当然李文奇电话骚扰的对象还有林斌,这两个人在“舌战苏靳”的共同爱好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这次郑铭失恋也是林斌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李文奇的。在林斌看来,如果一定要爱男人,李文奇比那个“黑皮”更适合郑铭。虽然苏靳曾经在他挂了电话後骂他多管闲事,可是以他常年与苏老板“唱对台戏”的习惯来看,会甩他苏靳才怪。
郑铭见到李文奇并没说什麽,只是问了问他什麽时候考试,复习地怎麽样,依然来来回回的下单送酒。平安夜的晚上,酒吧里热闹非凡,郑铭几个忙得脚不沾地,连带著林斌也放弃了花哨的手势,一杯接一杯地调制著顾客们的点单。
李文奇坐在那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著林斌扔给他的啤酒,问道:“今天怎麽你坐镇,大过节的没演出吗?”
林斌忙著挤柠檬汁,随口应答著:“苏妈妈今天六十大寿,两个人要去当孝子,我就‘两肋插刀’了。”
瞥了一眼无聊地坐在那里的李文奇,林斌说道:“反正还得等几个小时,你去後面帮我拿几瓶酒吧。”
李文奇站起来,问他:“拿什麽酒?”
“靠左的墙角有两箱我早就备好的,你拿上来就行。”
“你还真敢下死手用人啊!”
林斌高高地抛起了调酒器,又反手接住,在一片口哨声中对李文奇说:“资讯时代,消息就是力量。”
李文奇站在人行道上,等著郑铭关灯锁门。
“‘叉头’还是地铁?”李文奇问。
“我最近喜欢上轮渡了。”看了一眼缩著脖子的李文奇,郑铭说,“试一试?现在的轮渡都改成空调船了,冬暖夏凉的。”
“那走吧,舍命陪君子了。”李文奇说著率先向著外滩的方向走去。
两个人沈默地走在大街上,李文奇时不时地觑一眼边上的郑铭,见他面色如常,并没有一点伤心抑郁之色,一时也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心里不免想起两人最好的时候,那真是无话不说,说之前不用思前想後,说错了也没人计较,哪像现在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要考虑半天。
穿过宽阔无人的马路,走上江堤,李文奇一眼瞥见了当年带著郑铭躲避警察巡逻的绿化带,不觉有些惆怅。看了看前面几百米处的轮渡站,终於开了口:“你……”
不想郑铭也在此时说了话:“你还记得我们班的田恬吗?”
“那个和隔壁中学的混混头子珠胎暗结的‘文科之花’吗?”李文奇问。
郑铭点头,说:“是尚越欣陪她去做的手术,回来跟我说她当时哭得很厉害。”
“舍不得小孩?”李文奇理解地点点头。
谁知郑铭却摇头说:“是因为那个混混知道她怀孕以後,改追一个他们学校的小学妹了。”
李文奇瞠目结舌,这和他看过的那些铁血柔情的江湖影片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他有些明白郑铭要表达的意思,却仍是等待著他的下文,他希望郑铭能将所有的伤痛说出来,而不是憋在心里慢慢变成心口的刻痕。
“这几天突然就想起这个人来,总听见有人说男人希望是女人的第一个,女人却希望是男人的最後一个,那是因为女人更愿意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其实这是人性的弱点,和性别无关,看著一个不可一世的人为自己折腰,是一件多麽满足虚荣心的事情。”郑铭慢慢说著。
李文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不像郑铭说出来的话,他从来没有觉得他是一个耽於幻想的人,於是他问了:“你是这样想的,因为他没有留你?这也太……”李文奇不知道怎麽形容。
郑铭自顾自地说:“想过,也怨恨过,很娘是吧?”看见李文奇尴尬地点头又摇头,郑铭不介意地笑了笑,接著说,“不过後来我想明白了,他的世界我不能接受,勉强在一起不过是今日的局面反反复复而已。”
李文奇松了口气,这才是郑铭,虽然有时理智得让人心冷,却坚强独立的让人心疼。拍了拍郑铭的肩膀,他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活得心安理得更重要。”
郑铭歪著脑袋看了他半天,在李文奇醒悟自己说得太露骨,想要说点什麽来弥补的时候,他说话了:“虽然你和老板不对盘,想法倒是殊途同归。”原来苏靳後来跟郑铭说“既然做不了拯救世界的圣斗士,能做到洁身自好已经很值得自豪了。”
李文奇不屑地“切”了一声,说:“谁要跟那个小警察一条道。”
郑铭在轮渡站买了票,刚转身就被李文奇拉著往另一条通道跑。郑铭看著面前的桔色渡船,不解地问:“你不是冷吗,还坐这个?换过去吧。”原来轮渡站为了照顾收入低的市民,另开了一条老渡船的通道,价格便宜,就是等候的时间长了点。
李文奇带著郑铭跑上船头,夜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顶著呼呼的北风,李文奇笑著说:“小的时候,你不是最喜欢站在这里吗?我还记得咱俩最高的纪录是混在船上5个来回,抛缆绳的那个‘地中海’都认识我们了。”
“4个半,到浦西的时候他把我们赶下去了。”郑铭轻轻地纠正道。
再见晴天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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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萧瑟的校园里,郑铭一手抓著笔袋,一手握著手机向考场跑去,只听他急急地对著电话里的人说道:“知道了,你管好你自己。我今天是最後一门,差不多了我就交卷去医院。不用你过来,你呆在杭州好好考试。我要进去了,挂了。”
原来肖玉芬自从上次进了医院後就一直住到了现在,到了这个星期,已经常常陷入昏迷状态。可是正值期末考试期间,清醒的时候,肖玉芬逼著儿子答应一定参加考试。郑铭看著虚弱却坚持著等待自己回答的妈妈,点头答应了。
李文奇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肖阿姨病情严重,每次打电话来总是闹著要过来和郑铭换班,被郑铭大声呵斥著“要是敢来就绝交”拒绝了。自己是儿子,考砸了也就算了,让李文奇来回奔波,却是怎麽想也不是件合情理的事情。
两个多小时之後,提前交了卷的郑铭出现在与学校成大对角的医院大堂里。正往住院部赶的时候,遇见了负责肖玉芬病房的张护士。刚换了班,准备回家的张护士一看见郑铭就跑了过来,著急地说:“赶紧去看你妈妈,在抢救室里。”
郑铭连一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回头就往抢救室跑。跑到那里,看见家里的小阿姨阿英正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抹眼泪。
看见郑铭跑过来,阿英站起来,哽咽著说道:“阿姨已经进去一个小时了,也没人出来,什麽也问不到。阿姨之前一直说不要随便给你打电话,说不定你就在考场上,所以……”说著说著,眼泪又流了下来。
阿英在郑铭家做了两三年事,和肖玉芬很合得来,平时郑铭上学打工忙得厉害,家里就剩下这主仆二人说些家常闲话,彼此照顾著,虽说不上情同母女,却比一般的亲戚道里还要亲近些。